第八十五章 千鲟止水，只因一声停
月光铺洒在夜湖上，如同镀上了一重水银，随着湖水荡漾的，是无数艘点着昏暗光晕的木舟。 今夜的这片水域，在三艘大船周遭，星星点点亮着数百朵辉光，颜色缤纷，却无一绚丽。 然而，远离灯火集中的某处，一艘小舟上，没有一点辉光，银色月华掠过小舟，在水面上映出三个年轻的模糊倒影。 这三人，站在舟首的是化名周又玄的周玄，后面两个摇桨者，自然是周剑和他的同伴黑迭儿。 后两者早已为周玄之首是瞻，他没说点灯，便不点，他说安静，便安静。 既然周又玄是周玄，那么，这个少年公子哥，所知道的讯息，就太多了。但他没有解释，第一是不想让两人猜测自己身份，第二，他们不知道，反而更好。 周玄站在舟首，如同古钟，双眸闭阖，将神识完全扩散开来，笼罩住小舟，以及周遭水域，乃至水下。 黑夜里的景致，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 短暂的安静很快便被打破。 不远处，忽然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周剑两人引颈去望，黑暗中互相使着唯有自己才能知道的颜色，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人依旧没有出声。 在他们这条小木舟上，最贴近的唯有摇桨的声音。 远处的好戏还在持续，应该是两个人数不少的帮派起了冲突。 就在摇桨的两人快憋不住，打算低语一句时，水面忽然晃动起来。 然而，湖面上，并没有风吹过。 这晃动，竟然是源于水下！ 晃动不小，幸亏两人及时互相抱住，才没有掉入水中。 刚才出发时周又玄交待的数件事情当中，尤其提醒两人注意，千万不要掉到水中！ 分别趴在舟尾两舷往水里看的两人，很快就猜到了什么。 银色浮光之下，漆黑一片的水底，忽然变幻斗转，亮起了无数光点，如同星河。 今晚是满月，故而几乎无星，所以，这些光点，不可能是星辰倒映。更何况，它们，愈来愈亮。初如萤火，须臾灯笼。 视线内的水域，瞬间便被这些来自深水的光点燃。 无数艘小舟上传来惊叫，与此同时是稀稀疏疏的落水声，紧接着火光骤盛，两人甚至能够看到远处那些小舟上人们惊恐的神情。 肯定有人猜到了原因。 “扶舷坐好。”感受到湖面的浪愈来愈急，周玄终于开口。 两人早已呆若木鸡，哪里会应，若不是拼着命，恐怕连脑袋都缩不回来。 周剑在无数火光中，隐隐看到了无数双眼睛。或者说，那无数火光，就是那无数眼睛。 显然，从黑迭儿在月光下显得惨白无比的脸色来看，他与周剑一样，也是见到了这恐怖景象。 如果一双眼睛，或者两双眼睛，就意味着一只凶兽，那这已经变成光之野原的水面下，一共有多少只凶兽？恐怕，只有数尽天上的星星，才能把它们数清。 两个内陆小镇里长大的年轻人，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当场吓得昏死过去，已经算是极了不得了。 周剑脸色比黑迭儿好不到哪里，不过，他的精神状态，要比后者好上不少。黑迭儿现在基本上属于半昏状态，而周剑，至少脑子还能转动。 他望向近在咫尺的那个少年，忽然觉得对方远在天边，但并不壮硕的背影，在他眼里，却比他家镇外那座百丈大山还要高大。 还要镇定自若。 所以，哪怕他现在非常害怕，胸腹难受得要命，但还是强忍着睁着眼睛，咬破嘴唇抑制住呕吐感，去迎接下面发生之事。 仿佛星辰冲出天河，无数巨大的银色身躯，突破湖水的束缚，腾空跃起，然后砸入水中，掀起一叠胜过一叠的巨浪。 银色身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湖神身上的无数银色飘带，在水面飞舞，煞是壮观，煞是奂美。 然而，这终究不是美丽的神话故事。 只因这些大者数丈、小亦有丈余的凶兽鲟龙，是闻到了血腥、嗅到了喧嚣而从千丈深水里涌上来的杀戮者。 鲟龙对血腥味极为敏感，甚至能够准确捕捉到百里之内一碗血的味道。 它们天生不通灵智，生性凶残，凭借着速度和数量，在一方水域，几近无敌。 周玄一早便知道这些凶兽的存在，因而，他一开始便选择远离那些随时可能发生冲突的地方。 三人所在的小舟并未在漩涡之中心，水浪虽大，但直奔血腥味而去的鲟龙，并未朝他们发动攻击。 不过，这鲟龙不时从小舟上空腾跃而过的景象，对周剑而言，必定是终生难忘。 周剑只觉自己像是坐在天河中，看无数星辰擦身而过。 当然，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便将他拉入了地狱。 血腥味越来越浓，鲟龙亦越来越疯狂。 周剑看到，一个站在舟上的大汉，扬刀将一条丈许的鲟龙斩成两半后，尚未来得及喘气，他所在的小舟，便被紧随而至的另一条长达数丈的鲟龙拦腰撞断，而那个大汉，在被撞飞之后，再没有落下，因为，他直接被那条蹿至空中的巨大鲟龙一口吞了下去。 远处一片混乱，唯独这里偷得一时太平。 直到，一条越过三人头顶的鲟龙，被远来的剑光，拦腰斩断。 鲟龙的血，如同瓢泼大雨一般，洒向小舟上的三人。 站在舟首的周玄顷刻转身，腰间青霜不知何时已经在手，青光闪烁，自他之下，小舟断成两半。 载着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周剑和黑迭儿的那一半小舟疾速退去，将将躲过头顶泼下的鲟龙血水。 周玄所在的舟首纹丝不动，眼看鲟龙血便要沾身，他脚下的舟首，忽然便沉入水底。 周玄借着沉舟的力量倒飞而出，然后一个巧劲，落在一条跃出水面的鲟龙的背上，登高而望，便看出了前因后果。 能够隔空斩断鲟龙的人，显然不会是凡人。但他曾是一个看戏的人。 率先出手的，不是在甲板上硬拉着周玄演戏的那个刀疤独眼大汉，而是，那为数不多的观众中的一个。 看来，不止他周玄一个修行者混在普通人群中。 比如这个乘舟而来的剑客。 他身上散发着的朦胧青光，让他修行者的身份一览无遗。 而就在这时，刀疤男和他身下的小舟，忽然在剑客旁边出现。 只是，周玄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两人身上，而是远处的那场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战斗。 剑客见到空中的周玄居然不将他们两人放在眼里，怒得身上青光大盛，若不是那个自己都看不透的刀疤男在旁边，他早就出手将周玄连其身下的鲟龙一起斩断。 他很客气地朝刀疤男示意：您先来？ 刀疤男缓缓扭过头，微眯的眸子看着剑客，依旧森寒孤鸠。 剑客尚未反应过来，更不知道是何人，又是何时出的手，他连他身下的木舟，瞬间裂成两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空中的周玄和他身下鲟龙还未降落，快到乘着周剑和黑迭儿急驰而去的残舟尚未停下。 周玄依旧没有低头去看，周剑更是目瞪口呆，前者无意，后者失心。 刀疤男脚下轻轻一跺，木舟便在鲟龙扑来的瞬间，离开了旁边的残躯断舟，驶向周剑两人。 与黑迭儿一起，被刀疤男一把拉到其木舟上的周剑，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这个伸手救他们的刀疤男，不仅不是敌人，还是原本就与他们一伙的。 看这情况，刀疤男更像是周又玄的手下。 是啊，像周又玄这样的世家公子哥，出门远行怎么可能没有几个高手暗中跟随。想到这里，周剑又为自己的愚蠢而失落不已。 周玄终于降落在水面上，他脚下轻轻踩在一块破碎的舟板上，绕过汹涌的鲟龙群，朝着远处的战斗逐渐靠近。 那里正发生着一场真正的修行者间的战斗。 能够纠缠何青松这么久的，必然也是一名天师境强者。 一直尾随保护周玄的何青松在刚才的突发情况中没有现身，便是被此时正在与他战斗的修行者缠住。 只是，明明这一片是普通人搜寻的水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修行者出现？ 看来，这些人都是冲周玄而来的。 若真是如此，周玄一个人身处于此，未免太过冒险。 既然对方出动了天师，这么好的机会，极有可能，不止一名。更何况，前来袭杀的，未必只有一家。 人与鲟龙的战斗人在继续，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清冷的湖面，因为冲天的火光和汩流不止的鲜血而显得闷热。 周玄看着这样的场景，觉得很是厌烦。 他长长吁了口气，说：“是时候停了。” 应他声而起的，是席卷整片水域的风。 风不大，不重，却镇住了此间所有的喧嚣。 因为，这阵风，并不是风，而是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强大到震慑住了这数以百千计的残暴凶兽的气息。 于是，整个世界都清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