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问仙
人落瓦崩，待得传遍整座大院的巨响停息，尘埃再度落定时，院子里凝滞许久的空气终于再度缓缓流动，死寂一般的大院也再次喧嚣起来。 面湖后院和里屋内的人听到声响赶过来的不少，在听得一直围观在此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后，皆是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投向站在龟裂地面上的那名俊逸少年的目光，除了质疑，还有深深的畏惧。 畏惧的，当然包括从后院赶来的那些曾对周玄露出贪婪之獠的人，他们现在只求自己之前的愚蠢作态没有被这个少年发现。 周玄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没有选择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击败那名光头武修，而捣鼓出如此大的动静，为的便是吓阻这些见利起意的江湖草莽。 “原来周兄弟这般深藏不露，看来是愚兄眼拙了。”龙应先迎了上来，脸色羞愧中带着激动。 “应先兄谬赞了，刚才我也只是取巧而行，为的是震慑这些宵小，免得惹来应先兄担忧之事。小弟的三脚猫本事，实不足道。”周玄笑道。 “呵呵，周兄弟真是谦虚，年纪轻轻实力卓绝不说，还如此智慧，我这个‘愚兄’，真是高攀你了。”龙应先笑着赞赏了周玄一番，从他眼中的兴奋之色可看出，其实他还是对自己的眼光挺满意的。 说话间，一个下人匆忙跑来，在龙应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龙应先脸色微变，挥退下人后，一脸歉意地对周玄道：“周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庄里有点事情要处理，愚兄暂不能陪你了，我已让下人给你与江南兄弟备了处安静舒适的院子，晚些时候，一定前去与你秉烛夜谈，把酒言欢！” 周玄赶紧道：“怎敢烦劳应先兄上门，如果不介意，晚上我提酒过去叨扰。” 客人冒昧提出去主家院子拜访，确实有失礼数。 兴许是焦急，龙应先并未深想，匆匆点头应下后，便急急离去。 周玄将喜色隐在心腹中，任由下人领着，往西边的厢院行去。 主人在东客在西。 除非是与主人交情极深的客人，才会被请进东厢。 周玄此行要窥探的，正是这样一个与主人关系莫逆的人。 所谓的“万金悬红”主人的代理人。 从芙蓉处得到的情报显示，这名神秘的代理人，身居于山庄东院深处，从未曾露面。 龙泉山庄两百年底蕴，哪怕东鄱城的谍子再多，除非真下得了本钱，否则，想要挖出深院中人的身份，并非易事。 既然圣宫已经指示此事不必过分插手，芙蓉也就未让手下多深追究了。 这是周玄最为不爽的一点。因为，圣宫没有说他这个新晋行走可以袖手旁观。毕竟，这么多江湖草莽聚在一起，其中修行者亦不少，他想不插手都不行。不然，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后果不是还要他担？ 职责所在啊职责所在，没办法！ 华灯初上时分，喧闹了一天的龙泉山庄终于安静下来。 腰佩双刀的周玄穿着一身素色衣服，独自走在通往山庄东厢院的小路上，手里拎着两坛庄里自酿的龙泉酒，酒如其泉，清凛沁心，正适合开怀畅饮，长酌而不醉。 只可惜，今晚周玄不是为了去饮酒。 所以他在酒里添了点儿易醉之物。 药物，对于他这个采花圣手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龙泉山庄东厢院由若干座独立小院组成，隐逸在山腰林间，是外人难近之地。 虽然黄昏时寻了个借口与龙应先说好了约莫这个时候要来，但毕竟心存“贼”意，周玄行走间依旧难免小心翼翼。 大概到了东厢院入口位置，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灯笼在夜色里候着，心里忽然升起了几分歉意。 那人并非龙应先，而是黄昏时领周玄去下榻处的那个年迈的下人。 莫说外人，便是庄里的仆人，能够自由出入这东厢院的，也只是少数，显然，这位老仆，在庄里的地位并不会低。这又让周玄禁不住猜测，傍晚龙应先皱着眉头离开，所为之事，可能并不简单。 周玄微笑着与老仆客套了一番，然后由后者领着，假装随意地往里走着。 他从老人口中得知，龙应先还在山顶的大院里处理事情，便遣了老人领他先去其小院。 龙应先的院子座落在东厢中央靠后位置，布置得很简单。看来这个资质平庸的少庄主，并未因此而迷失于声色犬马之中。 周玄白天就从芙蓉手中拿到了龙泉山庄的内图，庄内各个位置都记在了脑里，龙应先的小院所在，恰好与那个神秘代理人的住处相隔不远。 周玄只在院子老槐树下的石桌子边坐着，跟老仆要了两个碗，浅浅地饮着酒等着。 老仆点了几盏灯火，拿了碗后便先行告退，独留周玄于此，这反而让客人更觉得亲切自在。也是，既然主人能让他先自己而来，那表明并未将他当成外人。 否则，这样只会让双方都心有介怀。 周玄独坐院中，长长地吁了口气。别的不知，至少今晚行动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他扩散神元，静静地倾听了周遭一会，忽然眉头一皱，英俊的小脸拧在了一起。他银牙紧咬，额间竟然有好几滴冷汗冒出。他捂着肚子，起身在小院里焦急地四处小跑着，似乎在寻茅房。 最后，在屋后的角落里终于寻到了解决大急之事的地方。 不多时，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推开龙应先的院门进来。 来人正是院子的主人。此时的他脸上已无黄昏与周玄分别时的凝重，一副轻松模样，看来烦忧之事已经完满解决。他进来时，刚好看到周玄如释负重地从屋后绕出，先是一愣，旋即恍然笑道：“让周玄兄弟久等了。” 周玄尴尬应道：“确实久等了，不过幸好应先兄院子不大，不然，小弟真是要羞煞人了。” 龙应先闻言，大笑起来，笑毕，将周玄请到了放着酒碗的石桌边上，先帮周玄的酒碗添满，再给自己倒了一碗，猛地饮了一口，缓缓才道：“周玄兄弟真是不拘小节，你这样的朋友，龙应先若是不交，那真真对不住自己了！” 周玄举碗，将碗中龙泉酒一饮而尽，开玩笑道：“应先兄不责备小弟在院里乱转，小弟已感恩戴德了，怎当得起应先兄你这般郑重对待。” 龙应先连忙摆手，直道岂会，岂会。 “应先兄的心情似乎不错，可是事情都圆满解决了？”周玄边说边给龙应先斟满酒水，语气很是随意，似乎这只是他随便寻的话题。 龙应先点了点头，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是有人寻事便就此略过。但他并未直接换了话题，而是顺着此事往下说道：“愈与这些江湖中人接触久了，愈发现自己区区一个将将跨过武道门槛之人，若非有个少庄主的身份，谁会正眼看一眼。就比如刚才，我调停时身边若不是站着名庄里的老人，他们兴许等到闹完了，才想起我的存在。” “周兄弟觉得我的院子简陋，那是我时刻在警醒自己，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且，若是日后山庄没有了家父坐镇，我这个届时的龙泉山庄庄主，恐怕位子都未能坐热。真是恨自己无能，丢了家族脸面不说，两百年的庄子，也将毁在我手上！” 面对龙应先这般自嘲，周玄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身份，也是实力的一种，想必应先兄这些年来，对此的理解一定不比我浅。我虽身在大族之内，也只是旁出庶子，外人对我的礼遇，何尝不是因了我的身份。” “以我的修为，在那些人的眼里，地位恐怕不比应先兄在这些江湖草莽的眼里要高，懂得如何利用好自己的身份，一步步壮大自身的实力，方是我们要走之路。” 周玄这话并不能说是完全编谎，他虽非出自大族，但他能有现在的地位，何尝不是因了玄阳供奉、乃至圣宫行走的身份？ 看到龙应先不以为然的神情，周玄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说道：“两甲子前实力冠绝东临的大供奉赵龙象，一身武道修为高深莫测，便是那些大修行者，都望尘莫及。” “然而，他早年修天道十余载，不得其门而入，同样是为人贬为废材，可是，他凭借着努力与毅力，最终成为了一方泰斗。他虽入天道无门，却以武道证天道，绝绝之才，引来多少后人追崇！武道之艰难，非毅力撼天之人，不能行远。在武道一途上一直坚持不懈者，又如何不是有大不凡之辈？” 东临城先任大供奉赵龙象之名，龙应先并未听过，但听了周玄发自肺腑的这一席话，他自是羞愧难当。 他沉默不语，举起半坛龙泉酒一饮到底，眸中愈发迷离，是醉意上头，兴许还有所悟。 周玄看着龙应先趴在石桌上渐渐睡去，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自觉并非一名真善人，对着一夕相处之人便掏心掏肺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此番话，除了真心有结交这位有志难抒的少庄主之意外，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激励。 武道一途漫漫而修远，修行天道何尝不是？比起有先例可循，修成金刚不坏身便可证得大圆满的武道，登天之路，其实更加飘渺。若非那一日有玄鸟莅临，他甚至并不全信真有仙人的存在。 可是，乘着玄鸟而来的，便真是仙人么？ 何为仙？在接受了辟道者李前明的传承之后，周玄虽远未寻到其中真意，却隐隐觉得，天道的终点，兴许非仙人可以尽释。 他不知道这是一直难忘李前明对“天道”的那句质疑，还是如今的自己，已真有所悟。 知其然，与知其所以然，毕竟是两个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