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节
武昌,闰六月正值酷暑,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却热得发烫,总督府内蝉声阵阵,一帮官员在大堂里闷热难当,索性穿起布褂短裤,围着几个切开的西瓜大快朵颐。 “你们来的好,武昌就缺人啊,惠登相殉职,张孟存、吉珪去了湖南,现在又添了徽州、衢州、处州,我只好打发江天一、傅山两个年轻人署理三府事务,地盘太大不是好事啊。”李槐摇着蒲扇对金声、云荣、马光远说道。 这三位上午才到武昌,金声调任江西统领并协理南直隶、浙江事务,原任审刑司知事一职由颜继祖接任;马光远指挥襄城大战不力,被调回武昌继续担任老帅的副手,张鼎升任河南提督;云荣却是在河南杀人太多,被地方士绅联名告到参议院,恰好罗马教廷、英格兰议会、荷兰议会来信邀请大同派人访问,总统府急调陕西布政使杜宏泰接任河南统领,打发云荣出国躲几年,他这趟来武昌打算逆江而上进入四川,再经藏区去印度,然后乘英格兰人的船前往欧罗巴。 “我军进入南直隶、浙江,清军可有反应?”马光远问道。 “多尔衮发疯了,‘剃发令’把江南搞得大乱,清军自顾不暇还不敢碰我们,不过早晚要打一仗,老马,你尽快去南昌,江西兵力薄弱,只有马祥麟的步十镇和田见秀的十四镇,我从投顺的荆襄顺军中挑选精锐两万调到江西,但这帮家伙靠不住,必须抓紧时间整编。”李槐挥手答道。 周愕向金声问道,“正希兄,大同最近有何动静?‘扬州屠城’、‘剃发令’消息传来,湖北、湖南、江西三省前明在籍官员和地方士绅借机煽动民意妄议出兵,还聚众包围总督府寻衅滋事,老实说,我们出兵徽、衢、处三府也有缓解压力的意思。” “扬州屠城”案和“剃发令”在大同影响不大,大同人可以上街游行声援江淮百姓,也可以为死难者流几滴眼泪,但是就不愿意出人、出钱为明国打仗,而且据《自由报》爆料,清廷内部发生党争,以冯铨、孙之獬为首的北党压过了以龚鼎孳、陈名夏为首的南党,多尔衮乃借北党之力颁布“剃发令”,既然是清廷汉臣作孽,大家就更不想多管闲事了。不过,审刑司大同分司知事宋学朱咽不下这口气,就扬州屠城案提起公诉,大法司大同分司以没有管辖权为由拒绝受理,颜继祖恰好这时接任审刑司知事,宋学朱得到老上司的支持马上又向联邦大法司提起上诉,这个案子目前还没有定论。 “大同也有一群腐儒闹事,巡检司直接把闹得过分的送到兵营训练,不到十天全老实了,我们背上四川、河南两个包袱,想与清国开战力不从心啊。”金声吃完一大块西瓜,拍拍肚子坐下说道。 “玉山兄,你就是手太软了,老百姓不傻,打仗是要出丁、出粮的,哪个吃饱了撑得想打仗,闹事的都是明国残渣余孽,多杀几个就行了,河南就没人敢闹事。”云荣说着随手把一块西瓜皮扔出去。 李槐笑了笑没答话,云荣在河南大开杀戒,得了个绰号“云屠夫”,明国余孽和地方豪强吓得不敢妄为,新政因此顺利推行,老百姓得了实惠,又称他为“云青天”。 “李玉山,jian党跑到武昌作恶了!”一个人影突然窜进大堂,后面还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大胖子,但李槐等人短衣短裤的样子吓了他一跳,有点尴尬地扭过脸后退几步。 李槐楞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阮大铖,不禁笑了起来:“圆海先生,大热天头上裹块布做什么?快来吃瓜,井水里刚捞出来的,殿下,您也来一块。” “热死我了、热死我了!”福王拿起一块瓜往嘴里送,这家伙到武昌后住进总督府馆驿,好吃好喝还有零花钱,闲得无聊就拉上阮大铖逛街看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阮大铖推开李槐递过来的瓜,撕下裹头布大叫:“反了,简直反了,南京jian党窜到武昌捣乱,他们、他们把老夫的头剃了,李玉山,你到底管不管?” “岂有此理,谁干的?本督一定重重责罚,”李槐看了一眼阮大铖的光头,强忍住笑对众人引荐道,“这位便是阮圆海先生,不但诗文写得好,还精通园林、绘画、工建之术,尤其堪称戏曲大家,张陶庵先生(张岱)曾有言阮圆海的戏‘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当世奇才也莫过于此!” 阮大铖名声臭,但才华横溢世人皆知,金声、云荣急忙上前行礼,顺便安慰一下老头受伤的心灵。阮大铖还在气头上,一句话也不说,福王吃了两片瓜觉得舒服了,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和阮大铖在街上闲逛,正遇上一伙士人鼓动百姓去总督府请愿出兵伐清,为首的袁继咸和前南京太仆少卿万元吉与阮大铖有旧怨,撞在一起便相互对骂,复社骨干黄宗羲刚好也窜到武昌——阮大铖在南京夫子庙挨过黄宗羲的打,也借顺案抓过黄宗羲,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黄宗羲吵嘴吃了亏,一怒之下便带人把阮大铖剃成光头。 “他们还骂我是蛤蟆皇帝,阮先生也成了祸国jian佞,真是气死人了!”福王又拿起块西瓜狠狠咬了一口。 云荣皱起眉说道:“玉山兄,这些人显然是复辟分子,必须及早收拾,万不可姑息养jian。” “河洲所言极是,他们借着‘扬州屠城’、‘剃发令’寻衅滋事,理当依法严办,你们不好下手就让老夫来干。”阮大铖这时也想通了,既然头被剃了,那就索性借武昌之力跟那伙人斗一斗。 李槐摇摇头缓缓坐下,云荣那一套在湖广、江西行不通,湖广人曾一度形成大名鼎鼎的楚党,江西人在嘉靖朝也出过夏言、严嵩两位首辅,两地科举人才辈出,士绅势力根深蒂固,不是能轻易撼动的。 “袁继咸怎么和万元吉、黄宗羲凑一块了?”金声问道。 周愕苦笑着回答:“袁继咸一直赖在九江不走,听说南京失陷便去南昌鼓动杨廷麟起兵,万元吉逃出南京后也有同样打算,两人正好碰到一起,杨廷麟被纠缠不过索性躲起来,他们又跑到武昌找总督府,我们当然拒绝出兵,两人就煽动武昌士人游行请愿,前后两次包围总督府,黄宗羲也是前些日子窜到武昌,求见玉山被我挡回去,玉山,看来他见不到你不会走。” 李槐点点头,岔开话题向阮大铖说道:“浙江总兵方国安来信说马士英在他手里,问我们要不要人,圆海先生,您意下如何?” “让老马来武昌,老夫正想问他,为何独自私遁,几十年的交情就不要了?”阮大铖又怒了,福王告诉他,如果不是马士英阻拦,当初肯定带他一起逃离南京,这种人也算朋友! “不可,你与马士英名声太差,若同在武昌,岂不是让天下人骂我大同藏污纳垢。”福王急忙插了一句,呛得阮大铖满脸通红。 “殿下很有见识嘛,在下佩服!”李槐忍不住夸奖道,福王的脸立即红了,其实马士英逃跑前并没忘记老朋友,而是他严令不得向包括阮大铖在内的其他人泄露风声,马阮见面肯定会把事拆穿,那时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山东的许亨臣做生意不错,当布政使差一点,老马是干庶政的老手,让他走海路去山东吧,殿下和圆海先生也该启程去大同了,最好这几天就上路。”金声说道。 “不行,老夫还在武昌排戏呢,过个把月再走。”阮大铖摇摇头。 “什么戏,好看吗?”云荣来了兴趣。 “好戏,讲新政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故事,老夫写好了戏文,就差配曲选角了,”阮大铖很有些得意,一把拉住云荣说道,“要说戏还是安庆府最好,曲美词美唱腔美,湖广、江西的戏不行,曲调杂乱,戏文粗俗,还找不到像样的角,比如这花鼓调本应该这样唱……” “圆海先生,您今天受惊了,快陪殿下回驿馆歇息,本督一定为您出气,来人啊,送客!” 李槐脸色一变连推带搡把阮大铖和福王打发走,然后才回头对云荣说:“你可千万别和他多说话,这老头九流三教无所不通,扯开话题就没完没了,不把人说睡着停不下来,我们都吃过苦头。” 周愕马上点头,众人哈哈大笑,这老头还怪有意思。 “好了,我明天和老马一起去南昌,先回去休息了,”金声拍着肚子站起来,凑近李槐又说道,“玉山,殖民局已将崇明、舟山百姓迁往台湾屯田,今年肯定打不了仗,那帮人必须及早打发,免得他们继续蛊惑人心。” 周愕点头道:“就按大同的法子办,我立即派人张贴布告,有敢鼓动出兵者一律编入营中整训。” “袁继咸、万元吉和黄宗羲肯定会找上门,我来轰他们走。”云荣笑呵呵说道。 布告贴出才两天,袁继咸、万元吉、黄宗羲便堵到总督府门口大吵大闹,掌书记尹如翁出面把他们带入一间偏房,等了好一会儿,李槐、云荣才面色阴冷走进来。 “李玉山,你先前废黜士绅优免,现在又要抓士子当兵,你让读书人颜面何在?”袁继咸见到李槐就吼道。 “反清志士不能光动嘴不做事嘛,老百姓可以当兵,士子为什么不能当兵,入营整训也是为他们好,免得反清不成白送性命。”云荣冷笑道。 “荒唐,士子乃国之栋梁,理应量才授官,岂可胡乱编入营伍。”万元吉喊道。 “鼓动出兵让别人流血,自己却只想当官,打的好算盘呀,回去告诉你们的人,要么入营当兵,要么老实在家呆着,休想借反清蛊惑人心。” 云荣的话激怒了袁继咸、万元吉,三人立刻争吵起来,李槐却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黄宗羲。 “李玉山,你官当大了,想见一面真不容易,难道不记得故人了吗?”黄宗羲被盯得不自在,忍不住先开口了。
“我不但记得你,还记得与你一起到丰州的顾炎武,不过,我在想,你黄太冲不在家安心做学问,跑到武昌来做什么?”李槐淡淡地答道。 “清人暴虐,强令剃发,有识之士无不奋起以救天下,国难当头如何能安心做学问?我已在余姚起兵,炎武也在昆山筹备大计,李玉山,你乃读书人,岂可袖手旁观!”黄宗羲大声说道。 “你投奔鲁王了吧,有话就请直说,”李槐看见黄宗羲的眼光瞟向云荣,挥挥手又说道:“云河洲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张国维大人的信。”黄宗羲犹豫了一下,摸出一封信递给李槐。 张国维曾任崇祯朝兵部尚书,南逃途中去过大同一趟,与李槐见过面,彼此印象都不错,如今做了鲁王朝廷的东阁大学士,眼光不由自主瞄向李槐,他在信中说:玉山才具显著,治理湖广、江西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绍兴诸臣莫不敬仰,然愚以为,玉山既是李汉民之兄,又功绩卓著、权柄显赫,此为历朝之大忌也,唐之李建成便是前车之鉴,为身家计应早做筹划,鲁王求贤若渴,欲授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湖广、江西,国难之时惟求济世之才,万勿推辞。 张国维还是用老眼光看问题呀,如今大同的制衡政体已趋完善,不可能发生血腥内斗的惨剧——李槐摇摇头把信递给了云荣,云荣看完信也不禁笑起来。 “我一点也不看好你们,大明气数已尽,你们应该反省求变,而不是抱着这块臭rou走下去,哼,鲁王、唐王两个妄人,早晚会被清军挨个灭掉。”云荣轻蔑地把信扔到桌上。 黄宗羲早料到这封信毫无作用,叹了口气起身对李槐说道:“玉山兄,大明失政久矣,天下人皆知,然百姓何辜,前有扬州之屠,现有剃发之祸,死者何止百万,东虏,禽兽也,天必诛之,贤者求仁求义,岂可坐视百姓陷于水火,吾兄执掌湖广、江西,登高一呼万民景从,南京、杭州何足道哉……” 李槐摇头打断道:“兵事非儿戏,大同与清国两强并立,一旦开战从关外到关内、从黄河到长江必将打成一片,兵马、钱粮也将消耗无数,我大同国力不足,须仔细筹划破敌之策,时机不成熟绝不出兵。” “胡说,以我泱泱大国,何愁国力不济,天下有识之士纷纷起兵反清,区区二十万东虏死一个少一个,败亡只在早晚之间,你们胆小怯战、姑息养jian必将自食其果。”万元吉拍案怒喝道。 “我看你们是去送死,”云荣不住冷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据我所知,清国八旗集结于南京、杭州、扬州、徐州,地方上镇压民变的都是大明降兵,你们恐怕连与八旗兵交手的机会也没有,打吧、杀吧,反正都是你们汉人。” “你们把人马散了吧,实在不行就光荣投降,其实有组织的投降比盲目的抵抗更有意义,忍辱负重保住百姓吧,时间会带给你们希望。”李槐诚恳地说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黄宗羲咬着牙回答。 “你可以玉碎,但有什么资格把百姓带上死路,他们愿意去死吗?你们自许大义,把成千上万百姓骗上战场送死,与东虏一样都是屠夫。”云荣起身怒斥。 黄宗羲三人忍无可忍,双方又是一顿大吵,李槐坚决不松口,云荣也不断挖苦刁难,到了饭点又要请客吃饭,黄宗羲气得大叫“我不吃你们的饭”扭头便走,万元吉也想走却被袁继咸拉住。 云荣皮笑rou不笑说道,“袁先生,总统府召你进联邦参议院你不干,送你去南京你还是不干,你们现在想去绍兴还是建宁?我们出路费还可以派人护送。” “我们都是江西人,也算联邦公民,就留在武昌和你们斗,《大同宪律》真好,敢胡来我们就去法司告你。”袁继咸嘿嘿一笑,拉着万元吉走了。 “你好无赖,怎么不敢去明国地盘闹事!”云荣气急败坏大叫。 “袁先生把大同摸熟了,算了,随他们便吧。”李槐苦笑道。 周愕这时匆匆走进来:“玉山,胡春水从南京发来急报,清廷推行“剃发令”酿成民变,多铎调遣原高杰、刘良佐部降兵武力弹压,江阴、松江、嘉定被屠城。” “汉人如何就出败类,御寇不行、剿贼也不行,杀同族百姓却如此暴虐。”云荣骂道。 李槐踱步思索片刻,挥手对周愕说道:“南桂兄,你给胡春水回信,保住百姓即是大功,禁止以任何形式与清军直接冲突,另外,你立刻拟订章程,凡输往江淮的粮食、铜铁关钞税提高五成。” “好办法,商会早想找由头敲清廷竹杠,价格翻一倍没问题。”周愕幸灾乐祸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