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节
河南平静两个月后风云再起,皇帝被郑州大捷唤起斗志——流贼也不过如此嘛,被归化伯朝死里打,马上就显出原形,可见侯恂、孙传庭不用心,下诏严饬两人剿灭流贼残部。侯恂无兵可用,便弹劾李榆不尽剿残贼却擅自进兵湖广,有养贼自重之嫌,同时重提放弃河南而固守黄河、江淮之策。皇帝大怒,你拿了五十万两内帑指挥不动左良玉,还好意思弹劾人家没拿钱的归化伯,太无耻了,还是去继续坐牢吧。 侯恂再次入狱吓坏孙传庭,他也是从大狱里放出来的,很害怕再遭厄运,琢磨流贼实力大损,应该有机可趁,便率军杀出潼关——他还不知道李自成、罗汝才已经与革左五营会合,实力比以前有增无减。 孙传庭兵进河南,在郏县诱敌深入,设伏击溃闯军一部,并追杀三十余里,但携带粮草不足,士兵饥饿难当,窜到四处寻找食物,连柿园里的青柿子也取来充饥。李自成率义军主力赶到,发现战机立即反攻,明军一败涂地,被俘者上万,孙传庭一路狂奔逃回潼关。 河南又成了义军的天下,不过义军也同样是一支饿军,北取开封图霸还是南下湖广图存是最迫切的问题,李自成念念不忘的还是开封,而罗汝才坚决主张南下,以马守应为首的革左五营和小袁营站在罗汝才一边。 革左五营由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五营组成,在河南、湖广、南直隶交界地带与官军死缠烂打数年,一直不肯接受招安,张献忠入伙后声威更盛,一举攻克庐州府城。朝廷走马换将以马士英接替高光斗任凤阳总督,老马不会打仗却擅长拉关系,能哄得各路官军动手真打,义军露出原形,连吃败仗逃回山里,内部矛盾随之激化——张献忠是外来户,但蛮横霸道,站住脚就要当老大,其他人当然不服,内斗了几个月,外部形势越来越糟,马守应等人干脆不要地盘了,去河南投李自成,当然主要还是想找罗汝才。 罗汝才与马守应一向关系亲密,都是小富即安但极讲义气的人,两军会合后革左五营迅速与曹营合流,顺带把小袁营也拉上船,三股势力抱成团抗衡闯营——李自成很憋屈,虽然闯营实力远强于对方,但罗汝才、马守应资历、威望远胜于他,两位大佬面前不低头不行,除非……。 十一月上,义军突然东进,官军兵少挡不住滚滚而来的人流,几乎一触即溃,许定国败逃归德府,陈永福退守开封城,义军初战得手,迅速掉头扑向汝宁——汝宁城内少了方国安的浙江兵,只有保定兵和其他杂牌官军万余人,虎大威自知无力守城,索性率军出城应战,击退贼人前锋后拔腿就逃,杨文岳心眼也活了,马上跟着跑。监军孔贞会大骂杨文岳、虎大威贪生怕死,与佥事王世琮死守汝宁,坚守一日城陷被俘,两人皆不屈被杀。 杨文岳、虎大威跑到信阳,屁股还没坐热流贼又追杀而来,两人继续向南逃,到了武胜关再也不敢逃了——丢了武胜关相当于把大同军堵在湖广,恐怕李榆脾气再好也饶不了他俩。保定兵和督标骑兵还剩下三千来人,加上守关的屯田民兵八百人,兵力还算充足,与追来的流贼硬扛了半天,傍晚时周遇吉的援军赶到,流贼趁天黑迅速消失。 河南官军节节败退,流贼主力却从南阳出发,四十万人浩浩荡荡扑向襄阳。流贼虚晃一招,其实还是图谋襄阳——左良玉吓傻了,一边收集船只准备逃命,一边向朝廷报急。 京师,朝廷正乱成一团,就在流贼南下襄阳的同时,清军也动手了——多铎首先出马直驱宁远,宣府总兵李辅明兵败身亡,提督军务吴三桂不敢再战,困守宁远城等待救援。皇帝忧心宁远之际,又一个噩耗传来,清国奉命大将军阿巴泰率领十几万人自墙子岭入关,大败总兵白广恩、白腾蛟,蓟州失守。 大明御前会议像以往那样,每遇大事必鸦雀无声,望了望木偶一般的群臣,皇帝心里叹口气,指着一个干瘦老头问道:“张爱卿,兵部可有筹划?” “兵部会议,应召总督辽东、宁、锦军务范志完、总督关蓟通津军务赵光忭提调援军勤王,湖广平贼之事,可令平贼将军左良玉固守襄阳,湖广巡抚宋一鹤、巡按李振声守钟祥显陵,严饬总理湖广、河南剿贼军务李榆从速剿贼不得有误。”兵部尚书张国维头上冒着汗答道,心里却大发牢sao,这个位子本来该兵部右侍郎冯元飚坐,但冯元飚狡猾,死活不肯干,却把他推进火炕。 一堆废话,皇帝很不满意,冷冷地说道:“就这些了,兵部会议得好呀!” “兵部实在是无兵可调、无将可用啊!”张国维腿一软跪倒在地,哭嚎着说道,“老臣对兴修水利略知一二,兵事却一窍不通,辜负圣恩百死难赎,请陛下准臣辞官。” 皇帝摆摆手,张国维官声很好,也能做实事,但确实不是掌兵事的料,用错人了呀,兵科给事中沈讯突然叫道:“陛下,今日之事全是陈新甲私自款寇所致……” “你还不如陈新甲,退下!”皇帝狠狠瞪着沈讯喝道,陈新甲已于九月下斩首弃市,罪名是剿贼不利、屡陷亲藩,但真实原因皇帝心里清楚,可惜了,历任兵部尚书中,除了杨嗣昌,也只有这个陈新甲勇于任事。 皇帝的眼光扫向阁臣,周延儒等人马上低下头,次辅吴牲犹豫了一会儿,出列奏道:“陛下,据臣所知,宣大各镇随归化伯南下剿贼者不过三万余人,其铁骑主力已撤回驻地,宣大总督刘之纶久居边外颇负名望,如能率数万精骑勤王,则东虏畏惧必不敢深入。” “好主意,诏令刘之纶勤王!”皇帝眼睛一亮说道。 吴牲摇头道:“宣大各地疲困久矣,南下剿贼想必耗尽财力,不拨付粮饷恐怕难成行,况且刘之纶并无统兵之才,驱逐东虏还须归化伯。” 皇帝想了想说道:“拟诏,加刘之纶兵部尚书衔,赐蟒袍一袭、银牌两百面,即刻率宣大军勤王,所需粮饷由沿途官府从优供给,另下旨给归化伯,令其从速回师勤王,功成之日,加封归化侯。” 这就完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一点不给还指望人家卖命,皇帝太自以为是,大明的官爵早就不值钱了——吴牲张着嘴却不敢说,拱手退下拟旨。 诏书以六百里加急送到阳和,刘之纶接旨当天就赶往归化——朝廷不明白大同的体制,不仅他刘之纶,就算是李榆也不可能轻易调动军队,何况士兵从河南回来就解散回家,营中根本没有多少兵。 刘之纶找到总统府总领政务陈奇瑜,递上诏书急切地说道:“玉铉,清军入掠、京畿涂炭,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啊,皇上既已下诏,总统府赶紧动员预备兵入营吧。” “元诚,你真不该接旨,这种事你我做的了主吗?”陈奇瑜摇着头看完诏书,随手往桌案上一丢,很不满地说,“我不同意勤王,李念丰更不会同意,别痴心妄想了,大同人少地贫,救不了大明,周南桂的事你知道,我们哪还有余力出兵勤王!” 刘之纶沉默了,钱,都是因为钱,总理政务周愕辞职去了汉阳——筹办剿贼粮饷太难,又恰逢两笔六十万两的债票到期,周愕建议银钞局增发一百万两银钞,这种事总理府以前干过多次,只要军队打胜仗,银钞的信用就会增加,使用银钞的人口也会更多,没有发生过通胀。但度支局知事李建极这回坚决不同意,周愕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了,认为李建极这帮山西人在排挤他,坚决要求辞职,大伙劝不住,正好湖广也缺人,便安排他和曹变蛟同行前往汉阳。周愕脱身了,襄理政务云荣接任总理,不干也不行,其他人都不愿接这个苦差事,于是云荣也变得整天愁眉苦脸。 刘之纶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陈奇瑜低声问:“能不能再发点债票?” “你去大同吧,议院如果同意,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提醒你,元诚,我们是我们,大明是大明,丰州、山西和宣府六百万公民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陈奇瑜一甩袖子走了。 刘之纶捂着头想了很久,连饭也不吃又赶往大同,议事院议长小代王听他说明来意,沉默很久才说道:“刘大人,朝廷有的是钱、有的是兵,应该自己想办法,我们这么穷,凭什么管朝廷的事?” “可是,殿下,那是太祖皇帝的基业呀!”刘之纶有点不相信这是朱家子孙说的话,。 “我一点也不喜欢明国,朝廷回来了又要把我关进院子,算了,明天议事院有听证会,您自己讲吧,我要走了,大同大学今晚有先生授课。”小代王很不耐烦地说。 小代王以前在王府如同痞子,出了门如同傻子,现在居然像模像样做起官,还肯花时间去大同大学读书,看来世道真变了!刘之纶垂头丧气去了巡抚府,大同巡抚卫景瑗看了诏书破口大骂,以为这是乱命,劝刘之纶不必认真。 “仲玉,我来找你不是商量如何勤王,你在刑部干过,曾研习历代律法,我想把审刑司交给你,”刘之纶收起诏书,淡淡一笑说道,“中原历朝皆以监察官员代行地方大权,如汉唐之刺史、宋之知州府事、我朝之巡抚、巡按,官制因此愈加复杂,吏治反而愈加腐败,民生也愈加困苦,朝廷什么都管,却什么也管不好。巡抚是都察院派出的官员,就该以监察官吏、审核狱讼为本职,何必插手地方事务,审刑司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意在求索纠举不法、安定地方的新路,仲玉须仔细打理。” 卫景瑗如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刘之纶说道:“元诚,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崇祯三年,我带义兵抵御东虏,在遵化就该死,李汉民救了我,又多活了十几年,够了!”刘之纶笑着摆手答道。
第二天的议事院听证会上,刘之纶侃侃而谈,请求议事官同意出兵,大家反应很冷淡,连晋王、沈王这些宗室也表示反对,孙奇逢干脆直说,大明不更化改制,没有人救得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出兵甚至不能列入议题,刘之纶也没多言,给总统府写了一份辞呈,随后赶往京师。 皇帝得知刘之纶到了,立刻宣他入宫觐见,当着诸大臣的面夸奖刘之纶忠心体国,不过听说他没带来一兵一卒勤王,马上板起脸不开口了。 “陛下,臣没有带来勤王兵马,但却想出消弭战乱、国泰民安的办法,”刘之纶整整衣冠,向皇帝大声启奏道,“请陛下立即派使臣与清国议和,尽快结束两国战端,然后停征辽饷、剿饷等苛捐杂税以缓解民间疾苦,并召天下名望之士共商国是,重修律法废黜弊政,从此天子与万民共治天下,大明或许有一线生机。” “臣弹劾刘之纶妖言惑众、危言耸听,我大明天朝正朔、万年永固,岂能用北虏的歪门邪道。”大学士蒋德璟立刻出列奏道。 “臣弹劾刘之纶妄议款寇、里通外国,汉贼势不两立,我天朝岂能与东虏敌寇作城下之盟。”大学士陈演也叫道。 …… 阁臣开口表态,诸臣总算找到说话没风险的机会,立刻排着队轮番训斥刘之纶。 刘之纶哈哈大笑说道:“陛下,臣还须禀明,大明若是实行新政就必须杀人,阁臣该杀,各部院大臣该杀,各地督抚该杀,把满朝文臣都杀光,大明才有中兴的一天。” 诸臣群情激奋,挥起拳头请皇帝将刘之纶下狱议罪,刘之纶毫不畏惧,跪下向皇帝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说“不必劳烦陛下,臣该走了”,旁若无人似的向大殿外走去。 “派人跟着他,朕要知道他怎么去死。”皇帝拍着御案怒吼。 刘之纶出了京师一直向南驰去——清军对攻打京师不感兴趣,大部分已向南掳掠,远远能看到清军的战旗。刘之纶掏出印信交给家丁刘四,喝令他返回大同,刘四挨了两鞭子才大哭着离去。 “五位兄弟,刘某欲以死殉国,你们都回家吧,不必一起送死。”刘之纶摸出一枝马铳,一边装填一边对身边的侍卫说道。 “不回去,我们都是老兵,扔下大人回去太丢人,村里人会笑话的。” “大人,老丰州人的规矩是不离不弃,生死都要在一起,我们不怕死。” …… 老兵们笑呵呵地回答,同时也摸出马铳。 “那好,打起我们的三色黑鹰旗,一起杀过去。”刘之纶也笑了。 六人展开战旗纵马驰骋,打完火铳后挥舞刀剑杀向清军,很快便在一片箭雨中倒下。远处的锦衣卫扭头跑回京师报信,皇帝闻讯冷笑一声,诏告诸臣——刘之纶妄言朝政本当议罪,但念其战死不予深究。 刘四带着印信赶回大同,两府一院一法司震怒了——刘之纶与丰州人同甘共苦十余年,是公认的刘圣人,清军敢杀死这样一位可敬的老人,无疑是向大同联邦示威。总统府立刻下令骑兵前协做好出兵准备,议事院也把如何制裁清国列为首要议题,这时,清国通商大使布赛陪同清军特使内大臣遏必隆来了。 遏必隆大叫误会,奉命大将军阿巴泰是李总统的岳父,怎么可能有意杀害女婿的师傅?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实情,现在追悔莫及,所以特地收敛了刘师傅和随从的尸首,并且愿意赔礼道歉、抚恤家眷,另外为表示诚意,还准备了十万两白银采购军需,货物、价钱都由大同说了算,棺椁、银两已经运到怀来。布赛也说刘师傅曾教过他读书,还给他取字“东宁”,老人突然离世,他心里也很难过。 大同一拳砸空,云荣正色谴责遏必隆、布赛一番草草收场,马上派人去接棺椁——刘之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大同、归化两地同时举行公祭,议事院追授他一等巴克什世勋,总统府同意给予他阵亡将士的待遇——安葬在蛮汉山公墓,名字刻于石碑之上。 十万两银子不要白不要,军械司知事刘计平盯上这笔钱,提出卖给清军棉衣、鞋袜,顺便解决自己军队的冬装,时间紧、任务重,大同的百姓被动员起来挣工钱,做好的冬装大部分送往南方,阿巴泰只分到八千多套,却一再赞叹价格低、做工好、交货及时,索性把军需生意都交给大同。 清军现在有的是钱,军械司以前没钱干或者没把握干的事找到冤大头,野战糗粮、野战炊具、野战止血包……一一问世,清军抢来的白银滚滚流向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