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节
李榆回到大堂,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对白显志、拓养坤说道:“你们再咬牙坚持一段时间,我保证秋后送些粮食来,大伙太累就歇几天吧,娃娃们更不能饿坏,我来想办法,给他们每天加两个窝头。” “汉民,你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挑起来,这不公平!”孙奇逢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刘之纶面前喊道,“元诚,告诉皇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果老百姓没有活路,他花再多的钱剿贼也没用。” 刘之纶的头垂得更低了,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把我的俸禄都拿去,能救几个算几个。” 孙奇逢一时语噻,气呼呼地又坐回去——巡抚大人在朝中毫无背景,不过是被赶出关的朝廷门面,你叫他能如何?大堂里又是长时间沉默,李榆长吁几口气,勉强笑了笑说道:“苦日子我们都熬过,没什么了不起的,走一步算一步吧,这里就交给老白和蝎子块,其他人都回归化,尤其是你,王昉,你必须跟我回去。” 王昉头一缩没答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统领绝不会把他这个激进的反明分子留在关内惹事,不过他也有所准备,把高贺任命为公民党大同支部的临时负责人,还派了几个老党员协助或者说监视高贺——这家伙官瘾特大,却不想吃苦,还逃跑过一回,王昉亮出从提塘司搞来的锦衣卫试百户腰牌威胁他,如果不听话就叫他吃官司,而且再不会是革功名那么简单,高贺被吓住了,这段时间一直很老实,王昉很有信心把这个人才培养成党的领导人。 李榆像是猜透了王昉的心思,转过脸盯着高贺又说道:“高正源,丢了举人功名无所谓,丰州大字不识几个的官员有的是,你好好为乡亲们做事,我许你一份前程。”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李榆简单吃了几口饭就回到书房,那三个太原书生跟着李曜、张之耀悄悄进来——傅山是太原府阳曲人,薛宗周、王如金是汾州府汾阳人,三人品学兼优且胸怀大志,薛宗周、王如金甚至有投军报国的打算。这次山西联防总局督办张道浚筹措了一千石米支援大同,三人也跟着运粮队一起来了,想亲眼看看山西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到底是何许人,不料才见第一面就被泼了桶冷水——大英雄居然自称是夷人,联想到李榆剃发的丰州头,三人越想越不安,一定要来问个明白。 “我是夷人还是汉人很重要吗?我的脑子坏了,记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李榆淡淡地答道。 “当然重要,华夷自古不相容,大明的英雄岂能是夷人?大帅一定是山西人,如同马芳那样流落关外,不堪忍受夷人欺辱才回大明报效父母之邦,大家都这么说的。”傅山一本正经地说道。 “胡说,我三叔(榆子叔)是榆林人。”李曜、张之耀异口同声回应。 “不对,英雄本无种,何以论华夷,谁能让百姓挺直腰杆活着谁即是大英雄,”李榆挥手反驳,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年轻人说道,“你们自以为是的不一定是真的,要走出去多用脑子思考,夷人并不像你们想得那么坏,汉人也不一定像你们想得那么好,汉人有时比夷人更坏,想想看,死在夷人刀下的百姓多,还是死在朝廷苛政下的百姓多?” 傅山等三人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李曜、张之耀却无所谓,他们更认同自己是丰州人,与汉人、夷人都不沾边。 “做大明汉人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们,大明百姓比金国的阿哈还不如,阿哈在诸申眼里至少是件家中财物,做主子的绝不会不管不问,每逢灾荒之年,金国汗宁可流血打仗也要帮助自己的臣民活下去,可大明朝廷做了什么?不但不帮助自己的百姓,反而举起了屠刀,这个只知道奴役、勒索百姓而无半点怜悯之心的朝廷是什么?是流氓,是恶棍!”李榆心中积压的怒火此时全部释放出来,站在书房中间愤怒地吼叫,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挥手对年轻人说道,“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一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是皇帝、朝廷,还是百姓?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傅山等人吓得脸色苍白,摇摇晃晃走出去,这一夜他们肯定睡不着觉了。 归化,今年旱情严重,但多年持之以恒修筑水利发挥了重要作用,春耕完成的有惊无险,各地播种土地达到两万三千顷,关内灾荒之年,丰州反而有希望首次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拼命干了一个多月的官员们悄悄松口气,李榆一回到归化,他们就来报喜表功。 “水源是个大问题,归化府的人口超过十万,大小黑河的水不够用,只能先保庄稼和牲口,相应地给人用的水就少了,向西发展势在必行,尤其是包克图,那里有黄河、昆都仑河,有草场、煤铁以及大片可耕作的土地,条件非常优越,以前我们想重点发展鄂尔多斯的神水滩,现在看来没有必要,商人的嗅觉比我们灵敏,已经先在包克图动手了。”总理政务李槐说道。 众人都表示同意,当初想把鄂尔多斯建成第二家园是因为金国的压力太大,但目前丰州与金国之间实现了和平,东部边境扩展到多伦诺尔,这实际上也是丰州的极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可能再向东发展,战略纵深加大使归化的安全得到保证,以包克图为中心向西发展当然比紧临大沙地的神水滩好得多。 鄂尔泰一向信奉蒙古自由主义,对丰州的治理之策和发展势头充满自信,笑呵呵地对众人说道:“我们的《自由迁徙令》才是最关键的,要求西迁的人比我们估计的多得多,西部的发展极可能超过我们的想象,事实证明老百姓最会过日子,用不着官府瞎cao心。” “包克图不再是人烟稀少的大草原,已经有两万多人口,铁厂、木厂、毛纺厂、纸厂大小上百个买卖,这次喀尔喀人来,大断事建议把他们的住牧地就安排在包克图,让他们看看丰州的实力。”云荣也得意地说道。 那木儿从喀尔喀来信了,喀尔喀三汗组织了庞大的代表团,预计人数超过两千,马牛驼羊上万只,李槐吓了一跳,这帮家伙是跑来蹭饭吗?不好,买卖要赔本。鄂尔泰却不以为然,让总理府借块草场给喀尔喀人,其他的都别管,还给总理府的人上了堂课——蒙古人生性骄傲,出远门都携牛羊自给自足,你好心给食物反而容易引起误会,大明正统年间,卫拉特使团入京师朝拜,朝廷诏令沿途百姓供给饮食,结果明国百姓凭白增加了负担,对卫拉特人心生怨恨,而卫拉特人认为明国目中无人,把他们当要饭的对待,两边因此发生摩擦甚至大打出手,最终导致关系恶化,好事变成坏事皆因不了解对方的习俗。 李榆点点头,又问起金国的情况,李建极马上跳出来说道:“大统领,今年金国的旱情也很严重,粮食肯定大幅减产,来信向我们提出购买大批粮食,我的意见是卖,可总理大人却要管制粮价,并且禁止向金国出口粮食。” “我们自己的粮食也不宽松,须从南方采购以补充不足,当然要控制粮食,况且金国汗野心勃勃,有粮在手必定南下侵扰大明,我们何必助纣为虐。”李槐摇着头答道。 “非也,正因为我们粮食不足,鼓励农夫种田,所以粮价绝不能低,否则很可能粮食外流,而粮商无利可图也就不会再往丰州输粮,这才是最可怕的,所以粮食有买有卖、粮价随行就市才是正途,至于明国关我们丰州人屁事,金国无粮更要南下侵扰。”李建极反驳道,这家伙太没良心,只想到自己是丰州人,完全忘了他同时也是明国人。 “我卖给金国一石米,赚的钱可以从关内买两石米,这个买卖为什么不做?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只要出得起价,武器也照卖不误,”李榆现在越来越像生意人,只顾赚钱不顾其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后又说道,“我们现在太困难,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钱,从这个月起把我的军饷还有职田收入都送到关内,你们也多少拿出一点,好歹让屯田军的孩子们多吃口饭。” 大家都点头表示愿意掏钱,说了一会话才散去,李榆叫住了一直没开口的常书——常书,根红苗正的建州诸申,满姓富察氏,是最早追随老汗的家族之一,本人官居二等梅勒章京,还被老汗授予过巴克什的称号,算得上地位显赫,自满达海阵亡后,丰州诸申一直缺乏领袖人才,他的到来让丰州觉得像网到一条大鱼,考虑到他与大统领皆受教于库尔缠、达海两位大师,许多人猜测此人前途无量。 “想通了吗?”李榆拉着常书的手坐下——常书到了归化就吵着要丰州起兵伐金,还常常嚎啕大哭,最近一段时间才冷静下来。 “想不通也没办法,你这儿的情况比金国也好不了多少,报仇的事慢慢等吧。”常书苦笑着答道。 “师兄,我们今天好好谈一谈,就谈金国的事吧。” 几天后,副统领刘兴祚、巴图突然到了归化,与绰尔济喇嘛、鄂尔泰、李富贵、李槐和常书五人一起进了李榆的书房,关起门密谈了一整天,谁也不清楚他们谈些什么,但丰州官员都觉得有大事将要发生,果然仅过两天,大统领府、总理府、大法司、赞画军务处和议事院的主要官员都接到邀请去李榆家中商议要事。 李榆的家原与大统领府一墙之隔,后来总理府从大统领府中分离,再挤进来个巡抚府,地盘就不够用了,乌兰、巫浪哈姐俩有钱,干脆在城南圈了一大块地,又仿照山西式样修了一座大宅院,这就是现在的李府,原来的院子留给大统领府办公。 李府今天挤满了人,除了副统领刘兴祚、巴图和一大群官员,三教领袖绰尔济喇嘛、高一志、马博士,两党总理沈守廉、王昉、巡抚刘之纶、丰州书院知院孙奇逢、察哈尔的土巴、粆图也在座,更奇妙的是还有一群年轻人和小孩子老老实实站在院子中间——其中有李榆的两个儿子李蒙、李晋,侄子李暄、李曜,还有张之耀、哈达里、喇布杜、李定国、刘文秀、马宝这些受李榆恩养的人,两位哈屯乌兰、巫浪哈各自抱着年幼的云雀、李秦,硬往李家挤的苏泰拉着孔果尔,刘兴祚后娶的夫人抱着三岁的刘承祖也站在一边,巴图的儿子察贵想跑,被孟克拎着脖子揪回来。官员们反应过来,大统领今天要处理家事,院子里站着的每一位都与李家有密切关系,包括察贵也是李榆的外甥,刘承祖年纪还小,但凭借着父亲与李榆的关系早晚也会进入李家圈子,孟克一直声称自己是李榆的阿哈,当然也是李家的铁杆。
我打造出一个丰州,同时也培植起自己的家族势力,这些孩子们用不了十年就会陆续登上丰州的舞台,不把这股势力整合好,将来必成后患——李榆叹了口气,对大家挥挥手示意安静,然后请常书先讲讲金国汗的家事。 常书从金国老汗努尔哈赤说起,讲述了二王舒尔哈齐如何幽禁发疯而死,太子褚英如何被亲兄弟合谋诬陷而死,开国五大臣如何受冷落抑郁而死,大妃阿巴亥如何被逼殉葬而死,又讲了天聪汗如何幽禁二贝勒阿敏,如何打压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如何吞并正蓝旗。丰州官员对这些事并不陌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由常书这个知根知底的人讲出来,更加详实可信,也更让人毛骨悚然。 “皇太极违背了对上天的誓言,丧心病狂残害同胞骨rou,凌迟jiejie、兄弟和侄子,莽古尔泰、德格类两位贝勒死得不明不白,连坟也被刨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可怜我正蓝旗一千忠勇将士,没有死在杀敌的疆场,却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之下,老天啊,快来惩罚这个恶人!”常书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向天挥舞双拳怒吼。 “禽兽,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其多行不义天必诛之。”刘之纶气得拍案怒吼。 “念丰老哥,你精通经史,给大家也讲讲明国的事吧。”李榆低声对李富贵说道。 李富贵讲述了明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以及后来的靖难之役,官员中间不时发出惊呼声,有人竟然被吓得浑身发抖,尤其是巴图,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地位最尴尬,李榆指定他和刘兴祚为副统领,刘兴祚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只能当个过渡人物,接班人实际就是他,可他又实在接不了班,丰州人复杂的族群关系决定了大统领之位只能属于李榆和他的直系后裔,如果将来发生大位之争,别的创业功臣可能还有条活路,而他绝对是要挨刀的。 “与明国皇帝相比,金国汗连提鞋都不配,他才活剐了几十个人,成祖皇帝一次就下令活剐三千宫女,而且每天还兴致勃勃观看,建酋是禽兽不假,明国皇帝则是禽兽不如。”李富贵嘲讽地看了刘之纶一眼,刘之纶马上低下头。 “既然说了金国、明国的事,我也说说蒙古的事吧,蒙古权柄之争最惨烈也最有影响的一次,莫过于世祖皇帝与其弟阿里不哥之争,”鄂尔泰也站起来,语气沉重地众人讲述道,“先祖成吉思汗依照习俗立下规矩,凡继任蒙古大汗必经库不里台大会公议推举,阿里不哥就是库不里台大会推举的合法大汗,但世祖皇帝不予承认,反而自立为汗起兵驱逐阿里不哥,内战一打就是五年,伤害无辜性命无数,世祖皇帝虽然取得最后的胜利,但祖制既被颠覆,蒙古也就此走向分裂,无论世祖皇多么睿智圣明,却再也无法统一先祖留下的大蒙古汗国,权柄之争对社稷的危害可见一斑啊!” 李榆站起来接着说道:“权柄之争血腥残忍,丰州将来会不会也出现这种事?我害怕呀!真想躲在关内不回来,可这种事回避不了,历朝历代似乎莫不如此。我了解金国两代大汗,他们绝非天性残忍之人,老汗胸怀宽广,待人如父亲般慈爱,四贝勒聪明睿智,对百姓充满仁爱之心,可他们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歹毒的事?库尔缠师傅告诉过我,权柄会改变人的,老汗如此,四贝勒也是如此,大汗的权柄让他们变得残忍暴虐、面目可憎。” 李榆停了一下,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说众人说道:“不行,这种是绝不能发生在丰州,你们都是我多少年来同甘共苦的兄弟,我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我的兄弟,更不会容忍我的孩子们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