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节
金军进入丰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眼下正是秋收季节,老百姓都在地里忙碌,最初还以为来的是自己人,等看清楚对方的旗号,手中的锄头、镰刀马上换成刀矛、弓箭,嗷嗷叫着扑向金军——丰州百姓拿武器的时间不比拿锄头的时间少,身上都有一股野性,这几年一个胜仗接一个胜仗,个个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敢动他们的庄稼、牲口非玩命不可,金军也算识相,绝不与老百姓纠缠,一头扎进长城边外的山丘中。 大统领府接到急报也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发出******,委派杜文焕指挥各府卫守备兵围剿来犯之敌,不过金军行动太快,守备兵还在蒙头赶路,金军已悄悄窜到得胜堡下。吴大有、杜汉正带着老百姓收玉米,还以为金军要来抢掠,气势汹汹跑来拦截,结果对方出乎意料守规矩,扎下大营后,很老实地躲在里面,夜晚无数枝松火点燃,把大营外照得亮如白昼。 杜文焕面色轻松回到自己的大帐,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宣德卫的提塘官向他报告军情时,提到五月间张世安曾带他们进入大同捉拿金国jian细,抓到过金国汉官鲍承先的一个家丁,此人招供金国jian细已混入大同边军中,其中多数为跟随鲍承先一起降金的大同人,张世安还想进入边军抓人,不过大同巡抚胡沾恩对丰州一向没好感,张世安的锦衣卫身份更让他讨厌,毫不客气就把这帮捞过界的家伙赶出边墙,并且认为这一定是丰州的北虏成心给他捣乱。 得胜堡里一定有金国jian细,否则金军绝不可能冒冒失失跑来,鲍承先出身大同军户,原为明军副将,跟随他到辽东的大同兵不少,这些人混进边堡并不奇怪,等着看热闹吧——杜文焕有些幸灾乐祸。 入夜后,丰州各府卫的守备兵陆陆续续赶到,金军三面被围,背后又有得胜堡阻挡,似乎正陷入死地。步军前营营官张传捷、步军前营副军营官周遇吉、宣德卫守备刘迁、东胜卫守备扎布图、察罕脑儿卫守备宝荣格、丰州府副守备张立位等人摩拳擦掌,纷纷跑到中军向杜文焕请战。 “老帅,下令出击吧,金军长途而来人马疲惫,又身陷重围,军心一定不稳,趁这个机会杀过去,我军大捷在望。”丰州的营官、守备中,只有张传捷挂三颗虎头标志的副将衔,进了大帐就急不可耐地代表大家请战。 “你们以为金军好打吗,他们人马疲惫,我军白跑一大圈就不疲惫?大统领的营兵主力赶来之前不得开战,你们各自守好自己的营寨,堵住金军流窜就是立功。”杜文焕瞟了众将一眼答道。 “老帅,弟兄们不怕累,士气正高着呢,打吧!”张传捷还不死心。 “夜战就是混战,我丰州有多少精壮经得起你糟蹋,都滚回去!”杜文焕毫不客气喝到。 正在这时,得胜堡上火光突起,接着就传来喊杀声、铳炮声,斥候跑来报告,金军开始攻打得胜堡,军旗已插上得胜口边墙。张传捷急了,大喊大叫请求支援得胜堡,众将也七嘴八舌要求出战。 “够了,这里我是主帅,听我的命令,回你们的营寨小心戒备,一兵一卒不得出战,”杜文焕拍案怒喝,随手指了指宣德卫副守备徐锦宪,“你带一个大队接应吴大有回来,金军不主动攻击,你也不得动手。” 得胜堡方向热闹了个把时辰就平静了,边墙上站满了金军,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大旗,邀请丰州的穷兄弟跟他们一起去大同发财。张传捷、刘迁是大同人,肺都要气炸了,破口大骂金军天生是贼骨头,都应该千刀万剐。 入援得胜口的宣德卫青壮跟着徐锦宪回来了,不过吴大有却死在乱军之中——老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答应过保护明军就绝不食言,带着手下兄弟和金军动上手,结果连他在内死了十几个,幸好金军认出这帮人,不敢把事做绝,只是赶走他们了事,活着的青壮和部分明军才有机会从边墙上退下来,与徐锦宪的人会合到一起。 宣德卫指挥使吴大有战死,东胜卫断事杜汉年纪大了,负了箭伤也没熬过今夜,丰州一天之内损失了两位重要人物,将士们愤怒了,围住中军大帐喊打喊杀,杜文焕大声喝止也无济于事,只得请出大法司派驻军中的断事刘天任。 “我丰州军军纪严明,战时抗命不从者,依《七杀令》立斩,闲时抗命不从者,鞭一百并报大统领府免官降级,尔等若是再敢嚣张咆哮,本断事轻饶不了他。”刘天任板着脸一出现,包括他女婿周遇吉在内的军官们立刻吓得缩了回去,这个人铁面无私而且心狠手辣,比大断事鄂尔泰还狠,大法司判定三百鞭的断例大多出自他手,有“丰州活阎王”之称,实在是惹不起。 杜文焕心里也憋着火,瞧见徐锦宪带回来的人中有百十个明军,冲过去一把揪住其中的头目怒问:“一群废物,三丈多高的边堡一个多时辰就丢了,本帅问你,李全带你们在得胜堡究竟干些什么?” “小人得胜口把总马二黑,乱了,全乱了,这仗没法打了!”军官哭嚎着讲述了得胜堡失守的经过——金军兵临城下之时,明军士兵依照惯例向上官讨要压饷,不过落到军官口袋的钱哪里还要的回来,有人鼓动大家找参将李全讨说法,当兵的要钱心切,一窝蜂地涌向参将府,李全吓得不敢露面——老实说,落在他手里的压饷也被贴补家用。当官的不还钱,当兵的就不肯打仗,聚在参将府外的人越来越多,金军来攻时边墙上根本没几个守军,轻轻松松就进了得胜堡,李全见大势已去,干脆上了吊,堡内随即大乱,明军非逃即降。马二黑当时也在参将府门口讨压饷,趁着混乱溜之大吉,不过他没有往关内跑,那里肯定更危险,而是带着一帮兄弟绕小路出了边墙,投到以前一起走私贩私的兄弟那里消灾避难。 “大帅,堡内有辽东jian细,我们守边墙的人虽然不多,可堡门也不该自己打开呀,而且兄弟们还看见有人向建奴扔绳索。”马二黑最后说道。 “的确有jian细,所以本帅要先看看你们是人是鬼,来人啊,把他们都关起来,一个个甄别清楚。”杜文焕向宣德卫提塘官一挥手,一群丰州兵扑过来,连打带骂把这帮明军拖了下去,随后又对众将大喊道:“官军丢了得胜堡,我们再夺回来,诸将各自回营准备,等大统领一到,我们就出兵。” 第二天下午,李榆、赵吉率领铁骑赶到得胜堡下,看到得胜口有正红旗的大旗,跟在后面的硕托怒不可遏,闹着要回去找老爷子讨说法,李榆巴不得两个混混早点滚蛋,挥手示意他们快走,硕托、斋桑古一路骂骂咧咧进了得胜口。 李榆铁青着脸进了中军大帐,被人耍了一回,谁心里也不痛快,杜文焕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榆子,我们又没多大的损失,何必哭丧个脸,这是好事啊,朝廷恐怕不得不捏着鼻子请我们入关剿寇了。” 李榆默不作声地坐下,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地图,然后用手指重重地敲在得胜堡的位置,杜文焕摇摇头,沿着大同边墙画了一条线,李榆又开始沉思。 “汉民,好徒儿,你报效朝廷的机会来了,大同、宣府两镇撑不住向我们求援,快,快领兵随为师杀入关去。”刘之纶突然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封信。 刘之纶刚从归化赶来,满脸的得意之色——宣大四镇中,归化镇的地位最低,相应的刘之纶在各镇巡抚中也地位最低,简直就是被贬官边外的倒霉蛋,宣大总督召集各镇巡抚议事也经常把他忘掉。不过他现在行情见涨,金军把宣府官军打得落花流水,接着向西长驱直入,游骑甚至出现在大同城外,两镇官军缩头躲进坚城,任由金军纵横驰骋,不敢迈出城门半步,而宣大总督张宗衡除了不断向朝廷报急求援,拿不出任何办法,宣府巡抚焦源清、大同巡抚胡沾恩急红了眼,放下架子苦苦哀求归化镇出手相助,刘之纶很是扬眉吐气一把,兴冲冲地就来找李榆。 刘之纶激动地继续说道:“汉民,东虏在我们眼皮底下攻破得胜堡,你我都是有罪之身,如果入关一战成功,不但前罪尽免,而且有大功于朝廷,快下令出兵吧,大同、宣府都答应为我们提供粮饷,打东虏你最在行!” 李榆站起身来,在大帐内来回走了一会儿,猛地站住大声说道:“伯希兄,你在帐外探头探脑干什么,有话进来说。” “大统领,我们把商军都带来了,能不能分点功劳给我们,我真的在家读了很多兵书的!”孙庭耀不好意思地走进来说道。 “大统领,没有谁比我们更熟悉边墙附近的道路,闭着眼晴也能绕到金军背后。”跟在孙庭耀后面的方咨昆、巴克也叫道。 李榆点点头,拍拍手招来侍卫,大声说道:“传我的命令,兴和卫守备王永强进驻新平堡,宣德卫副守备徐锦宪进驻守口堡,归化府副守备张立位进驻杀虎口堡,其他各部明日随我收复得胜堡。” “不对呀,收复得胜堡就行了,新平堡、守口堡、杀虎口还在官军手中呀!你去干什么?”刘之纶不解地问。 李榆冷笑一声答道:“我信不过大明官军!” “巡抚大人,别误会,官军丢了得胜堡害得我们受连累,如果再丢几个关口,我们可吃罪不起呀!好人做到底,我们帮他们一把,”杜文焕笑眯眯地解释,随后转脸对孙庭耀说道,“伯希,今天夜里你们辛苦一趟,带步军前营和前营副军堵住得胜堡建奴的后路,多点火把,声势一定要做大,把他们吓跑最好。”
不过杜文焕白费心思,老代善又溜了——当硕托、斋桑古气势汹汹出现在面前,代善立即意识到李榆到了,硕托也不看老爷子的脸色,张口就大声问“你是不是我亲阿玛”,代善气得发抖,随手举起了鞭子,吓得这两个家伙拔腿就跑。赶跑两个混混,代善立即下令准备撤退——这道边墙拦不住大金兵,更拦不住土生土长的丰州军,一万五千多骑兵驻扎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李榆根本不用打,只须包抄他的后路,把得胜堡围个三五天,金军连人带马就得饿垮,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先到朔州等老八吧。天一黑,金军就悄悄动身出发,张传捷、周遇吉还在路上虚张声势,他们已经走在通往大同的官道上。 第二天一早,李榆带领大队人马出营,孙庭耀自告奋勇打头阵,商军到了得胜堡下,发出一片狼嚎鬼叫声,还不断射出号箭,留在堡内的明军降兵听到走私同伙的呼唤,马上壮起胆子反正,把百十个看管他们的老弱八旗兵绑了,打开堡门欢迎丰州军,得胜堡不战而下,一心想立功的商军将士气坏了,拳脚齐下把降兵们揍了一顿。当天,丰州军也顺利进入新平堡、守口堡、杀虎口堡,提心吊胆的明军见到丰州军如同见到救星,忙不迭就把丰州军放入堡内,任凭守关御史如何叫嚣制止也无济于事。 至此,丰州军控制了大同边墙一线,不再向前推进半步,李榆下令除了营兵和少量守关的守备兵,其他人全部解散回家继续秋收。刘之纶气得暴跳如雷,不过李榆表示无奈——朝廷没有诏令,他绝不敢冒然入关,再说他也得先有饭吃,才谈得上出兵剿虏呀。 “好,算你有理,我这就回去写奏章请粮出兵。”刘之纶跺着脚扭头就走,心里还纳闷——我已经三次奏请出兵,朝廷怎么连个回复也没有? 刘之纶的奏章早就到了京师,但朝臣们连山陕大旱也顾不上,谁会在意边外的变故,再说东虏打北虏是好事啊,反正都是祸患,死一个少一个,为了避免李榆趁机伸手叫苦要钱,朝廷根本就不打算回复。 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剿贼,自从流寇过了黄河,中原乱则天下乱,湖广、四川皆受贼侵,朝廷于正月间调任陈奇瑜以兵部侍郎衔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进驻均州指挥各路官军剿贼。陈奇瑜曾经做过延绥巡抚,在任上颇为得力,剿贼屡有斩获,受到朝廷的青睐,不过总督五省军务后却再无往日的风采,被流贼牵着鼻子乱窜,大战小战报捷文书不断,贼却越剿越多,朝臣们对他的谴责声四起——其实这怪不了他,流贼大小团伙众多,时聚时散漂浮不定,连流贼自己也说不清楚明天该去哪。 六月间,陈奇瑜奏报在兴安车厢峡困住流贼,其中有巨寇闯将、八大王等,朝臣们欢欣鼓舞,以为这次必定大捷,可一举缓和贼情。但捷报迟迟没到,反而传来流贼侵掠凤翔、宝鸡、乾州、泾阳等地的消息,陈奇瑜随后的奏章中再也不提车厢峡,而是指责陕西巡抚练国事御贼不利、糜烂地方。练国事很委屈,立即上疏自辩:汉南流贼被困深谷之中,督臣却顿兵不前反而放贼还乡,数万流贼一路衣食无着,如何能不掳掠地方?暗示罪魁祸首非陈奇瑜莫属! 督抚官司打到朝廷,朝臣又兴奋起来,陈奇瑜是山西保德人、练国事是河南永城人,俩人都是万历四十四年北榜进士,但陈奇瑜当过礼部给事中,在天启朝时,曾经追随东林大佬杨涟猛烈抨击魏忠贤,从根子上讲属于东林一系,而练国事从头到尾是个地方官,在朝廷缺乏人脉,清流们当然倾向于陈奇瑜,抓住流贼祸乱陕西的事不放,奏请朝廷对练国事议罪,车厢峡的事却被选择性遗忘。 首辅温体仁却始终不表态,任由朝臣上蹿下跳——这个首辅不好当啊,周延儒结党纳贿,却名声好受清流拥护,温体仁不结党不贪财,却声名狼藉,还总被别人拆台,京师正流传一首民谣“内阁翻成妓院,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把乌程人温体仁、巴州人王应熊和唯命是从的吴宗达三位阁臣都骂了,以温体仁为首的这届内阁声望如此之低,上任以来一事无成。 你们不让我做事,我也不让你们遂愿,我听皇上的总行吧——温体仁早就学会了看皇帝脸色行事,皇帝不表态,他就不吭声。 金军攻破宣府边墙的消息传来,皇帝终于说话了,立逮练国事下狱议罪——是非曲直明摆着,陈奇瑜确实有罪在先,但招抚之策是他支持的,陈奇瑜这个五省总督也是他选定的,打陈奇瑜就是打自己的脸,现在火烧眉毛了,只好先委屈练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