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节民情(二)
刘之纶怒火万丈,没想到百姓如此无礼,不但不跪拜,还敢和他顶嘴,这还教化个屁呀,关内的良民到这儿也变成不明事理的暴民了,他们在关内见了官府可是吓得发抖啊。 “周遇吉,你不驱散暴民,反而将本官强拉进院子,究竟是何居心?还不快带你的兵把他们赶走。”刘之纶怒喝道,周遇吉、任守忠在京营干过,勉强算是他的老部下,对他们不必客气。 “丰州没有暴民,末将向百姓动武,便是丰州叛逆,请大人海涵,末将只受命保护大人的安全,其他的非末将所能为。”周遇吉一脸严肃地答道。 刘之纶一甩袖子不理周遇吉了,转身向院子内大喊“王保柱,给我滚出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的那木尔现身了——刘之纶是师傅,他不能不关心,可又怕被逮住了挨骂,所以一直躲在院子里偷偷向外看,师傅眼尖还是发现了他。 “这就是李汉民和你干的好事,把百姓都教坏了,连皇上和朝廷也不放在眼里,你去喊他们改过自新。”刘之纶指着那木儿大吼。 “弟子哪有这本事,您还是去找汉民吧,京师的徐光启大人病重,弟子要出趟差侍候他老人家,您老就慢慢教化他们吧。”那木儿赶忙推脱,这也是实话,京师历局的故人来信,徐大人突然卧病不起,上七十的人了,很可能过不了这一关。 “胡说,徐老头生病,有我这儿的事大吗?你休想溜掉。” “师傅,弟子受徐老大人传授西学,自然要赶去侍候,等您病重的时候,弟子也一定侍候您。” “你敢诅咒老夫,我打死你这不肖之徒。”刘之纶气急败坏捡起一根笤帚,那木儿嗷的叫了一声,拔腿就跑了。 刘之纶赶跑了那木儿,又窜进隔壁的院子,刚才老百姓围着他大吵大闹,书院只派出几个弟子望风,却没一位先生出来帮他评理,这还算是理学同道? 丰州书院现有弟子三百余人,空荡荡的院子里总算有了人气,高一志原本打算按照泰西教士艾儒略所著《西学凡》的思路,再融合中西之学,设立文、理、医、法四科——道、教两科涉及西教神学,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塞进书院。教材没有现成的,宣教司计划编写的《丰州大学》、《丰州格物》还不知何时能拿出来,不过他本人写的《西学修身》、《西学治平》,再加上《职方外纪》、《泰西水法》、《几何原本》等,暂时也够用了。宋统殷、鹿善继和孙奇逢三人虽然理学出身,但也认同“以耶补儒”,并不为难高一志,丰州书院起步还算顺利。 但往下走就麻烦了,传授西学的思路很好,却缺少必要的教习,韩霖在兴和卫修棱堡,暂时回不来,高一志年纪大了,精力和体力忙不过来,那木儿和军械司、工商司的人可以客窜一下,但他们也是一知半解。宋统殷三人没忘了教化丰州的职责,抓住一切机会给弟子们讲解儒学的《十三经》,而且告诫弟子们——西学只是末技之学,读圣贤书考科举才是正道,这样一来书院教学就更乱了。 中学与西学渊源不同,自然有差异,比如,这边刚学完“地如圆球,浑然一体,凡大陆有五,一曰亚细亚,一曰欧罗巴,一曰利未亚、一曰亚墨利加,一曰墨瓦蜡尼亚,大洋有四,一曰大西洋,一曰大东洋、一曰小西洋,一曰冰海”,那边又在学“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书院弟子们自幼读的是《丰州小学》、《丰州志略》,最喜逻辑辩论,常常为学问的冲突吵得不可开交,老先生们吼不住就用戒尺打,但似乎没什么用,张之耀、李曜嘴硬挨的打最多,还呲牙咧嘴大叫“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气得先生差点把他俩赶出书院。 高一志和宋统殷等人也三天两头发生争执,官司一直打到大统领府。李富贵出来和稀泥,合不到一起,干脆分成中学、西学两科,想考科举的学中学,想挣钱的学西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李富贵还想出一个馊主意,西学不是没人教吗,这好办,抄书一遍如读十遍,抄书十遍如读百遍,书读百遍自然无师自通,宣教司正好收藏了两百多本西学书,拿去都抄写十遍。宋统殷马上挑选了近百个弟子,这中间也包括调皮捣蛋却又天资聪明的张之耀、李曜,其他人则可怜巴巴地当起抄书匠,而且每抄完一本就被宣教司收走,宋统殷很怀疑李富贵这家伙趁机占小孩的便宜,不过这样一来书院安静了,高一志这时也抽空回了SX打定主意再弄一些书回来。 书院的公事房里只有宋统殷、鹿善继,孙奇逢还在授课——宋、鹿两位老了,走不动路,眼睛也有些花,更多的时候在喝茶看文章,才满五十的孙奇逢成了书院的实际当家人,里里外外都是他在忙。刘之纶气呼呼进来,开口就埋怨没人出来帮一把,害得他被一帮老百姓堵在巡抚府里,倒像是理亏似的。 “元诚,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朝廷尚未发号施令,你着什么急,丰州人温饱还是大事,哪有多余的粮食、牲口给你?这也幸亏人家留了情面,否则非出大事不可!”宋统殷不以为然说道。 “献征兄,我哪能不着急,他们还有口饭吃,可关内百姓饿得造反了,国事危急,他们既然是大明臣民,就应该为国尽力,都怪李汉民,把老百姓惯坏了。”刘之纶跺着脚答道。 “李汉民做得够好了,稳定住丰州就是最大的功劳,元诚,这里是夷人和流民,他们以丰州人自居,不承认自己是大明百姓,怎么可能为大明尽忠,能不造反就是大幸,”鹿善继轻轻摇摇头,拍着桌案上的几本书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容忍西学入书院,因为这里胡汉杂居,他们厌恶朝廷,只有引进西学,他们才肯读汉书、学汉话,接受我们的教化,这就是现实,汉民是你的弟子,你应该理解他,支持他,改变丰州还需要时间啊!” 刘之纶冷笑着说道:“可他干了些什么,无法无天、本末倒置,还搞什么自由、平等、仁爱,这一套小国寡民也许可以,但与我大明却背道而驰。” “小国寡民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希望他雄心勃勃一统天下吗?那他就真成了大明的祸患,关内有的是这种人,幸好李汉民不是,他做梦想的也是吃饱肚子。”宋统殷嘲讽地说道。 “可大明国势日衰,老百姓在关内活不下去,也许会出关求生,丰州实力膨胀到一定地步,再老实的人也会萌发野心的!”刘之纶大叫道。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大明就气数已尽,”孙奇逢走了进来,严肃地对着刘之纶说道,“元诚,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们情愿李汉民入关,至少天下不会落入野心勃勃的枭雄手里。” “不会的,那一天绝不会来!”刘之纶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巡抚府对面是新建的大统领府,似乎为了保持距离,大统领府与巡抚府隔着老远,中间留了一大片空地,而且鼓励商人买去建店铺,但没人敢在两府之间建房子,这一下丰州商会(现在该叫丰州议事院)尴尬了——商人的老窝建得富丽堂皇,而且是三层楼阁,正好与对峙而立的大统领府、巡抚府成品字形,好在丰州官员除了羡慕他们有钱,也不在乎什么避讳,商人们这才大着胆子搬进去。 三楼一间屋子布置得很别致,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着李榆和乌兰、巫浪哈三口子的画像,其他几面墙上也有佛祖、孔子及西圣亚里士多德的画像,按照王昉的说法,这些画像就是护身符,谁来找麻烦都有话说。房间里还摆放着明国红木桌椅,桌子上有精致的茶具,议事会的一帮头目正坐在里面,一边饮茶谈笑,一边隔窗望着巡抚府外的情景,刚窜到归化的孙庭耀、沈守廉也在中间,但议长老达布却不在,他老人家一开会就打瞌睡,平时也懒得理这帮鬼鬼祟祟的家伙。 “这片空地留得好,容得下万把人,开公议大会也够用了,老百姓有想不通的,到这里骂了人出了气,事情就差不多摆平了,找人把地面平整一下,以后叫这里‘广场’,这么大一块空地用这个词最贴切。”李建极面带得意洋洋之色,向张孟存、王昉和毕力格三人转过脸,指着巡抚府说道,“巡抚大人这下知道丰州老百姓的厉害了吧,这里就变不了天!但这还不够,你们每天都要派些人到巡抚府示威,最好让巡抚大人出不了门,反正他也没有正经事干。” “给钱,你们商会不敢出面,就知道使唤我们农牧会的人,我们也不能白干。”张孟存马上伸手,自从有了议事院,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把庶政事务扔给了能干的马士英,自己三天两头往议事院里窜。 “老张,你不能做点事就要钱,这也得有个规矩,其实我们不吭气你们一样也要闹事,最怕朝廷的是你们这帮反贼。”沈廷扬不屑地说道,前些日子两人为议事官的名额分配争个不休,几乎要动手打起来。 “老子烂命一条有什么怕的,大不了接着造反,巡抚大人不领你们的情,要动银库里的钱,还要封铁厂、盐场,你们才最怕呢!”张孟存反唇相讥。 “别吵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从今以后要精诚一致,把朝廷的势力赶出丰州。”李建极急忙劝止,前段时间商会确实向刘之纶不断抛媚眼,大统领府为此还很不痛快,不过刘之纶转脸就对商人动刀子,逼得他们不得不反击,这件事说出去就让人脸红。 王昉鼻子哼了一声:“李尔增,你们说到也要做到,再三心二意可没人帮你们了。” 李建极马上满脸堆笑地说道:“我们给钱,这个月给农牧会的花费增加一倍。” “李尔增,我们俩的事怎么办?”孙庭耀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问道,他和沈守廉不在期间,商会的势力越发壮大,二人都觉得必须从中分点好处。
“我们兄弟的事好说,伯希兄的事恐怕还要等等,不过你提出产生铁一百万斤,还有永年兄拟开设毛纺厂的事反响巨大,李襄理这俩天就会找我们,二位大才少不了受重用,永年兄不想当官最好办,兄弟在议事院的职位让给你,老达布不识字也不管事,今后议事院就是你的了。” “那我们兄弟俩就祝尔增兄更上一层楼了。”沈守廉笑着对李建极拱拱手,心里却在骂这家伙官瘾太大,居然跑到丰州来做入阁拜相的美梦。 丰州主要官员年龄结构极不合理,老一代的鄂尔泰、李富贵、刘兴祚年过五十,草原人的寿命普遍短,他们再有几年恐怕就干不动了,而年轻一代的李榆、巴图、李槐、云荣、那木儿才三十左右,还需要时间历练,中间明显有个断层,李富贵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夸奖李建极才干卓著、可堪大用,把他乐得连家也不想回了,打定主意要在丰州过把当大官的瘾,这家伙自从有了丰州梦,像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而且学会了向工匠、农夫打招呼,还要求别人称他为李先生,而不是过去的李老板。 第二天,三人就应邀去了总理政务李槐的书房,襄理政务李富贵,掌农牧工商事务佥事云荣、掌书记蔡如熏也都在,李槐拿出孙庭耀、沈守廉办铁厂、毛纺厂的章程,直接进入主题,询问他们可行性到底有多少。 孙庭耀显然胸有成竹,拍着胸口说道,拿下包克图和鄂尔多斯之前不敢夸这个海口,但现在有把握了。他摊开一张地图,得意地告诉大家,关外的矿藏瞒得住别人,但是瞒不住商人,他们总能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真实情况——东胜、宣德、兴和、察罕脑儿四卫以及丰州府以北旧武川郡一带煤铁储量极其丰富,同时还有铜、铅甚至白银,而且易于开采,大统领真是得了一块宝地呀! “钱不成问题,我的东胜铁厂实力强劲,王重新开兴和铁厂有晋商支持,老沈也打算入股宣德铁厂,有这三大铁厂作支柱,再加上其他小铁厂,三年之内丰州年产生铁两百万斤没有问题,而且很可能会大大超出。”孙庭耀自信地说道。 蔡如熏微微摇头说道:“明国遵化铁厂达到过年产七十余万生铁,但用了差不多一百年时间,目前丰州年产生铁不过五十万斤上下,要超过二百万斤,三年时间太短了,恐怕十年也不行,再说铁不能当饭吃,打造兵器、农具用不了这么多。” “我们一年能当官府二十年用,铁多了可以卖呀,丰州自古就是商路要冲,金国、喀尔喀和卫拉特只要给钱我们就卖,而明国北方干旱、战乱,南方大水、冰雹,生铁产量下滑惊人,更可怕的是商人失去了对明国的信心,你们应该猜到我们手里的钱从哪儿来的,我敢说用不了多久明国就会成为我们的大买主。”李建极补充道。 “那么需要大统领府做什么?你们肯定有条件,请尽管直说。”云荣沉思着问道。 “很简单,自由贸易,丰州军打到哪儿,就要允许我们把生意做到哪儿,同样我们的生意做到哪儿,丰州军就要准备打到哪儿。”李建极挺胸说道。 李槐与云荣、蔡如熏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不做声了,李富贵却向李建极赞许地看了一眼,缓缓开口道:“丰州发展到今天,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我们,只知道必须强大才能生存,一步也不能后退,你们大胆干吧。” “还有我的毛纺厂,大统领府必须禁止其他人仿冒,允许我沈家专享其利。”沈守廉也提出要求。 云荣摇着头答道:“老沈,丰州可不允许做霸道生意,你的布还没见影子,凭什么许你专利?” “用羊毛纺布可是我沈家费了好大心血才琢磨出来的独门绝技,能不能干成是我的事,但让别人白捡便宜,我就是想不通。” “好啦,我们不插手不懂的事,你理个章程,明年开春召开公议大会,如果大家接受,大统领府就同意,其实只要你们商会达成默契,别人也没实力抢你的好处。”李富贵摆手说道。 沈守廉想起他的新差事,接着又问道:“我们的议事院怎么办?大统领府从来没承认过,大家都在议论呢。” “理个章程一块在公议大会上讨论,”李富贵不耐烦了,挥手向外指了指说道,“大统领府顾不上你们这些事,东边的那个对手还在盯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