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中文网 - 历史小说 - 十国帝王在线阅读 - 章十二 大丈夫谋身谋国 杀人何须有理由

章十二 大丈夫谋身谋国 杀人何须有理由

    万字大章。写得我不要不要的,也希望你们看得爽。

    耶律倍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中原人,说不上有太多凝重之色。这世上年少有为、少年老成之辈多不胜数,但真正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却是凤毛麟角,大才又不是桌子上的酒rou,岂是能一抓就是一个的就更别说一个对方还只是一个商人罢了。

    商人,重利薄情之辈,一辈子就掉在了钱眼里,能有多大的才识而每一个成就非凡的枭雄,哪一个没有如蓝天草原一般宽广的胸怀和情怀心中不能装下天下的人,注定也无法谋取天下。视野里只有钱的商人,或许可以富可敌国,但在这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注定只能沦为权势的附庸。

    “先生来找寡人何事寡人手里可没有生意和先生做,若是先生为利而来,恐怕要失望了。”耶律倍说道,他知道对方和耶律德光有些关系,这是他愿意让对方坐下的原因,但他既然可以在前一刻让对方坐下,和对方说几句话,也可以在因为言志不合,在下一刻让对方离开他的座位。

    李从璟彬彬有礼的笑了笑,“在下是个商人,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有在下,此番贸然前来打搅,自然也是为了利。只不过,在下不是在殿下面前谋利,而是让利。”他掏出一个不大的锦盒,放在桌子上推到耶律倍面前,“这是产自交趾的海珠。听说此物生长于深海之中,只有从小熟识水性的交趾人,才有可能入海寻得此物,不能说举世罕有,却也颇为难得。殿下可能不知道,每年入海寻珠的成年男子,只有不到一成能找到此物,而又其中又只有三成能活着从海里回到岸上。”

    耶律倍自顾自饮酒,只看了锦盒一眼便挪开了目光,显得意兴阑珊。

    “在下虽然是个商人,但历来喜好结交天下英雄豪杰。素闻殿下英武非凡,是契丹国的脊梁,早就有心结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今日偶遇,承蒙殿下不弃,能与殿下同桌饮酒,幸甚”李从璟为耶律倍打开锦盒,露出里面一颗硕大的珍珠来,刹那间整间屋子似乎都被明亮的光芒照亮,仙气非凡。

    耶律倍眼中有惊奇之色闪过,显然是被这颗珍珠的品质震惊到,那是刹那过后他的眼神就恢复了平静,李从璟竟然没从中看到丝毫贪婪之色,这让他很意外。

    耶律倍淡淡道:“契丹国确实不乏喜好中原稀罕物什之辈,若是你这颗珠子放到他人面前,或许可以成为你的进身之资。但在寡人面前,这和一颗寻常石头没有分别,只不过亮眼一些而已。”说完,不耐的下了逐客令,“先生若是没有其他事,这便离开吧。”

    李从璟并不感到气馁,收回了锦盒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悠悠道:“天下不贵珍奇之物者鲜矣,而这样的人往往其志非小,其中不乏能吞吐八荒之辈,看来殿下就是这样的人。”

    耶律倍目光锐利了些,旋即又嗤笑道:“商人也敢言天下”

    “殿下谬矣”李从璟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豪杰亦有生不由己,世事无常,熟知鲤鱼不能跃过龙门,山鸡不能羽化成凤当今天下,风云际会,天机无常,一时尊卑荣辱,又何足道哉正如我中原,昔年晋王继位之时,梁朝何其势大,大唐何其弱小,但一朝天地变色,也不过用了十年而已。”

    耶律倍眼中有了戒备之色,却仍旧道:“先生这番话,初听振聋发聩,细想不过寻常之语,满大街都是。”

    “言不在标新立异,但求直抒胸臆,在下听闻契丹勇士皆直爽之辈,难道不是如此”李从璟笑道。

    耶律倍皱了皱眉,认真的看向李从璟,“你今日到寡人这来,与寡人说这些话,到底是想作甚”不等李从璟开口,补充道:“你既然知道契丹勇士直爽,就不要拐弯抹角,在寡人面前绕弯子。否则三句话之内,寡人让你再也不能走进这间屋子”

    李从璟不骄不躁,缓缓说出三句话,“其一,在下对殿下并无恶意,不仅无恶意,还有善意;其二,相信殿下心中也有了谱,在下不仅仅是个商人;其三,殿下以为,三五年之后,殿下还是今日的殿下吗”

    耶律倍已到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李从璟的话里透露出太多隐含信息,需要他思索一番。李从璟这几句话仍旧说得不是十分直白,但有些话如果真说穿了,便会涉及更深层次的东西,那时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耶律倍到时候就面临零和选择,这是两人初见无论如何不能深入的层面。而李从璟实际上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

    耶律倍盯着李从璟,目如虎狼,一字字道:“你信不信,现在寡人就能拿下你,将你的头颅取下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也不再刻意装腔,他需要改变一种谈话策略,遂冷笑道:“在下身份低微,死不足惜。然而死并非天下间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对于有些人来说,还有更多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他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就是权势,“在下今日既然敢来,就已经将这条性命交在殿下手上,殿下想要,但取便是。只不过,在下的脑袋只有一颗,可不比这颗珍珠,在此地绝无仅有,在中原也别无分号。殿下今日取了,日后想起来时,却再也无法碰到”

    “你在威胁寡人”

    “在下就算再闲,也没有兴趣跑来威胁一个皇太子。”

    耶律倍微微眯着眼,上身稍稍后倾,冷哼道:“你是想让寡人和你谋国还是谋寡人的国你未免太痴心妄想了,寡人可是契丹人”

    李从璟丝毫不给耶律倍留脸面,反唇相讥道:“殿下错了这契丹国,还不是你的国。眼下不是,将来也未必是既然如此,谈何谋你的国”冷笑一声,继续道:“再者,殿下可要想想清楚,契丹国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人”

    耶律倍表情变幻的很剧烈,眼神也极度复杂。半响,他逼近李从璟,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安接过李四平递来的信报浏览了一遍之后,脸色变得比李四平更加严肃,也更加难看。他木然的放下信报,心头像是被压下一块大石头,沉重的站起身,再也没有心情去顾及那盘棋。他负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李从璟这个李从璟,不是说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完全是仗着有一个英雄父亲,这才蒙阴坐上了幽州节度使的位置的吗既然如此,一个如此没有本事的人,为何会将我们派去幽州打探消息的人,几乎一个不拉的全抓了起来”明安魂不守舍的复述完信报上的内容,首先自己被自己震惊到,他有些恼羞成怒,“我们派出去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将我们的人悉数抓获这怎么可能便是李存审将军坐镇幽州这么多年来,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难道这回南下的人都是饭桶,一个个都没有伪装,在满大街叫嚷自己是探子吗”

    李四平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回南下的人都是精锐,伪装得很好,而且臣事先也特别交代过,本以为会万无一失”

    明安深呼吸了好一阵,勉强说服自己平静下来,“那是怎么一回事”

    李四平不得不面对事实,他道:“可能我们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个李从璟”

    “那也不可能”明安手一挥,“就算他有真本事,可一个还未及冠的家伙,本能又能如何通天哨探这样的角色,每个国家都有,根本不可能尽数抓捕,那是一件人力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在怄气。他在生气什么,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人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痛恨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李四平手一摊,“我们对这个李从璟,其实了解得少的可怜。不过他既然能接替李存审,出任幽州卢龙节度使,如果大唐皇帝李存勖没有被烧坏脑子,就不可能用一个没有本事的人问题是”

    “是什么”

    李四平叹了口气,“现在看来,问题是他好像太有本事了些”

    明安脸上一阵阴晴变幻,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遂坐回棋盘前,压低声音对李四平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从璟出任卢龙节度使,本身就是大唐朝廷内部斗争的结果。先生应该知道,那么大的国家,内部利益必定也十分复杂,要是李从璟本身就是因为内部斗争,被有心人算计后派来幽州的,那么”

    “那么看似李从璟出镇幽州,是提拔重用,而抓捕我们的探子,是其本事通天,但如果这背后有另一层含义的话,不妨设想,我们的探子是李从璟的对手,花了大代价蓄谋已久抓捕的,而他们实际上想要抓捕的是契丹探子,因为那样的话,说不得契丹就会对幽州出兵报复,那李从璟就极有可能死于借刀杀人之计”李四平推理分析了一番,最后越说越心惊

    明安显然也被震惊道,他失声道:“原本我们还指望卢龙军在必要时候救援渤海,若是李从璟自身难保,那我们怎么办”

    房间中一时陷入沉默。

    好大一会儿之后,李四平坚决道:“若果真如此,我们必须要帮李从璟一把”

    明安点点头,“至少,不能让他死这么早我们还等着他届时救援你我呢”

    “可这件事如何入手”

    “先想办法联系上在幽州的李从璟再说”

    说到这,两人面色都分外沉重,双双没了继续对弈的性质。

    眼前的局势,似乎极度不利啊

    在远离葫芦口几百里之外的北方某处草原上,聚居着一个拥有几百名战士,人数大约在千人的契丹部落,契合。与草原上那些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部落相比,这个部落明显显得不入流,但与更多只有百人聚居的部落相比,契合部无疑又要有实力得多。

    耶律阿保机正式称帝,建立契丹国之后,苍茫的大草原上兴起了数座规模不小的城池,那些城池无疑是一方统治的中枢,聚集着数量众多的人口,管辖着广袤大地上的草原部众,但那也不过是一部分罢了。对于许多契丹国人来说,他们仍旧散居在草原上,以祖上传下的部落单位聚居。契合部就是这样一个部落。

    今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部落的老酋长契合执力靠在自己的帐篷外,悠闲的晒着太阳,他有一张沧桑的脸庞,额头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是他年轻时候跟随阿保机出征幽云时留下的印记。而现在,他老了,已不能跟随他心中的神明阿保机四处征战,只能在帐篷外晒晒太阳,缅怀过去的峥嵘岁月。

    “我初次跟随皇上出征蓟州的时候,就砍下了三个唐军的人头,还抢了一个汉人女人。啧啧,汉人家的女人就是水嫩,生得那叫一个好看,浑身滑溜溜的,可不是我们草原人能比。只不过可惜,这个女人后来叫我当时的千夫长看中,给夺了过去。就为这事,我还跑到了皇上面前诉苦,我们伟大而英明的皇上,就赐给了我三个女人作为补偿,可把我高兴坏了。”契合执力为蹲在他身旁,已经十几岁的孙子讲述着过去。

    他继续道:“从那之后,但凡每次皇上召集军力南征,我必定亲随,十年征战,我指挥我的部众斩杀了成百上千个唐军,也抢了数不清的汉人献给皇上,以报答他当年的恩情。所以说,只要跟着我们伟大的皇上,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就像我能当上契合部的酋长,那也是皇上亲下的命令”

    他孙子听得双目明亮,极为向往,跃跃欲试,忍不住问道:“那皇上什么时候会再南征到时候我也要跟随皇上,去斩杀唐军,抢夺唐朝的女人”

    契合执力干涸的老眼望着草原,那里有成片的牛羊,白茫茫一片,是草原上最好看的风景,这些财富都是他凭借偌大的军功,用唐军的人头和百姓换来的。此时他虽然老了,但内心里仍然想要去南征一次,再多抢一些汉人物什回来,毕竟部落里现在也谈不上太富足,还有很多缺少的东西。

    他摸着他孙子的头,笑道:“快了,皇上从来就没有让他的子民失望过。你也长大了,是时候去拿唐军试试刀弓,也是时候去抢掠一些女人回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

    而在不远处放牧的部落族人,此时或骑着马或迈开脚步,飞快的在向部落跑回。契合执力一惊而起,在他的视野中,那条黑线扩建放大、变粗,没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一片黑潮

    黑袍黑甲。

    那不是潮水,而是汇集成潮水的骑兵

    沉闷的马蹄声如大河后浪推前浪,渐次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契合部的族人疯狂大喊着往回跑,像是被驱赶的绵羊。

    “那是什么”契合执力的孙子站在他身边,看着前方茫然的问。

    契合执力浑身颤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眸子里尽是深到骨髓的恐惧。他一生征战,可从未听闻过,也从未想过,那支军队,竟然会踏足草原他们竟然敢踏足草原

    没错,那是唐军骑兵

    “敌袭,敌袭”在轰隆如雷,潮水般涌来的唐军面前,契合执力疯狂的往回跑,再也顾不得回答他孙子的问题,“大军集结,大军集结准备迎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喊出这些话,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妥,对面规模庞大的骑兵,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个小小部落能够抗衡的,于是他连忙改口:“快逃,快跑成年男子上马断后”

    慌乱和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部落,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更多的人则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他们在这里已经安稳生活了太多年,时间长到他们已经忘记了,战争其实一刻都不曾远离他们。而他们更加不会想到,在草原这块土地上,竟然会出现唐军

    当契合部的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成年汉子们陆陆续续持刀上马,女人孩子们惊慌逃窜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唐军骑兵很快就冲到了部落里,为首一员白袍白甲的年轻将军高举长槊,大喊一声杀,数千骑兵就如席卷村庄的洪水,瞬间涌向了这座乱成一片部落的各个角落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契合执力已经跨上战马,他手持马刀,拼命招呼他身周的契合部男子。

    几百名契合部男子,就如他们平常狩猎和出征那样,喔喔叫着、挥舞着马刀迎向他们面前的唐军,他们本以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但是今天,唐军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攻守易形,也意味着屠杀的长刀,换了手他们冲上去,就像风沙碰到铁板,瞬间被撞了回来,他们嗷嗷的叫声,瞬间成了惨叫

    契合执力费力的向那员白袍将军迎过去,马刀斩下,就像她无数次面对唐军、又斩杀唐军时做得那样但这次,他的刀还没落下,他的胸膛就被长槊穿透,他的身体就被从马背上带飞,然后被那员唐将随意丢在地上

    数千唐军骑兵,攻入契丹马队和马队身后的部落中,长槊刺出,立即带起一阵血雨。面前那些在往先的征战中,在幽云一代不可一世的契丹骑兵,在他们面前犹如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碎他们轻而易举冲散了契合部集结起来的骑兵队伍,将他们一个接一个送进了地狱,然后他们杀入部落各处,手起刀落,冷酷而无情的收割着契丹人的生命

    整片营地,不多时便多出满满一地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草地。契丹人漫山遍野逃命,却快不过唐骑的马蹄,被悉数斩杀在路上。

    对唐军来说,自黄巢暴乱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杀进草原。这是战争,也是复仇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冷峻,下手毫不留情,他们在用他们的行动向草原人宣告,曾今那个强横的大唐帝国,如今又回来了

    这是单方面的一场屠杀,从唐军出现在这里开始,战争开始也就意味着结束。

    契丹契合部,从此被从地图上抹去

    不到一个时辰,战斗结束,唐军骑兵开始聚拢。

    那员白袍将军此刻下了马,撑开地图,和几员小将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位文士模样的男子。末了白袍将军问:“卫先生,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卫道站起身,手拢在衣袖里,抬头看了一眼草原的天空,“就这么决定吧。”

    郭威点点头,收起地图,道:“这回军帅命令君子出征草原,目的在于拿草原部落练兵,让君子都熟悉并使用草原人征战的技巧,做到知己知彼。现在看来,这项计策实行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但也并非不能完成,几日下来,君子都奔袭的战术素养明显得到提高,对契丹骑兵不需辎重、因粮于敌、千里奔袭的战争策略已大致清楚,日后就算契丹骑兵出兵幽云,我等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军帅之意,不在防守,而在进攻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军帅真是个军事天才,中原骑兵深入草原,用草原骑兵的战法与之作战,这样的战术深得当年卫霍战法精髓啊。”卫道感叹一声,“这回在葫芦口偷袭耶律德光得手之后,本以为草原上的契丹部落会有所警惕,但我们明显高看了这些部落的戒心。草原上的部落安逸太久了,他们也百年没再受到中原骑兵的入境打击,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中原骑兵也是能纵横万里大漠的”

    郭威眸中神采奕奕,随即又有些担忧,“军帅孤身入西楼,那是契丹腹地,是危境中的危境,他身边又没有可以调动的大力量作为应变,末将真是为军帅担忧。”

    “是啊,军帅艺高人胆大,不惧风险。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却不能不为军帅提心吊胆啊军帅的安危,关系整个幽云大局,甚至说关系整个草原和契丹大局也不为过。军帅不能有闪失啊”卫道脑海中浮现那个比他还要年轻得多得家伙,短短一年时间,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日复一日高大。他一直以为他看清了对方,但每次不用多久,他又会无力的发现,对方实在是比自己想象中要深邃得多,充满了无法说尽的神秘,以至于有时候他忍不住问自己:难道这个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传令下去,大军换上契丹人的服饰,往下的战斗隐藏身份就特别重要了。部落里的牛羊能宰杀的宰杀,能带上的带上”郭威回过身去,对身后的军队下令。

    这时,从他们来的方向,急速奔来数骑,都是契丹人打扮。但郭威和卫道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军情处锐士。

    军情处锐士下马之后,递上一份李从璟的亲手帅令,郭威和卫道看过之后,眼中都有讶异之色。随后,他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西方。

    耶律倍看着李从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情复杂。

    李从璟最后还是没有告诉耶律倍他的真实身份,有些东西说出口跟不说出口,差别真的很大。就算此刻,耶律倍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并在他有意试探的时候,对方也没有否认。但从始至终,对方也没承认。耶律倍并非愚笨之人,他自然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若是他和对方今日的会晤日后暴露了,他也大可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以为对方是个商人,从而逃避掉大量罪责。而同时,对方没有说明身份,也是在给他考虑的时间,让他想清楚,看要不要和他更深一步接触。

    深一步的接触,就是谋国了。

    其实今日耶律倍与李从璟相见,看似意外,实则并非偶然。这几日来,耶律倍身边的人早就被对方安排人手接触,并且向他递了口风,试探他有没有意愿坐下来谈一谈。如果不是有耶律倍的首肯,多大的可能性双方才能在这座酒肆相遇,而李从璟方才又能绕过他门外的护卫,径直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真正接触之后,耶律倍一时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他还在犹豫。有些事情他明知道对方说得对,有些事情他明明知道是谋身之需,而未来如何还要看双方博弈,并不是说他耶律倍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就一定和大唐如何,或者对对方俯首称臣,到时候契丹还是契丹,大唐还是大唐。

    但耶律倍还是举棋不定。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耶律倍回到了王府。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了。

    “敏儿,你怎么来了”

    本名耶律敏的少女双手勾在背后,笑嘻嘻的看着耶律倍,“怎么,我没事便不能来看你呀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妹子来了也不高兴,呵,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耶律倍抛开心事,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你来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到是你已经多时不来了,以前那个成天黏着我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之后就不稀罕我这个大哥喽”

    “真酸,比中原人还酸”耶律倍皱皱鼻子,过来一把抱住耶律倍的手臂,撒娇道:“你还说我呢,分明是你整日忙着公事,每次来你都不陪我玩都怪你,怪你啦”

    “好好好,都怪我,那你说说,今天你想玩什么”耶律倍大度的一挥手。

    “我想喝酒”耶律敏说。

    耶律倍怔了怔,随即眼神黯然下来,怜爱的摸着她的头,叹息道:“你还是不想嫁过去么”

    “那个破地方,谁想嫁过去”耶律倍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耶律敏瞬间被勾起伤心事,一把甩开耶律倍,泪水溢满眼眶,指着他大叫起来:“你们这些臭男人,眼中就只有江山只有天下只有权势,全然没有半分亲情父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都是臭男人”

    “敏儿,我”

    “别叫我敏儿,你们眼中早已没有了敏儿,只有耶律敏,只有契丹国的公主你们都骗我,你们曾今都说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可现在呢父皇要把我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来稳固他的江山,而你,堂堂皇太子,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却不敢为自己的妹子说一句话,生怕惹恼父皇,为此还一直躲着我我有那么让人讨厌吗”多日来的苦楚,让耶律敏情绪一下子失控,泪水模糊了原本俏丽的脸颊,“既然你们那么讨厌我,那我就走是了我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说完,摸了一把泪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敏儿”耶律倍站在原地,却没有勇气追出去,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良久,他自嘲一笑,无奈而凄凉。

    敏儿,我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太子,我的话,父皇已经不听了

    耶律敏跑出来之后,斥退了那些在她看来,明着是跟在她身边保护她,而实际上是监视她的护卫,一个人在大街上狂奔,一边狂奔一边抹泪。

    许久之后,她跑累了也哭累了,停住了,疲惫的在一个没有人的街角蹲下来。她把头深埋在膝盖底下,不愿去看这个让她伤心的世道。

    她不想回家,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冰冷得没有丝毫温情的牢笼罢了。

    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着伤口。她身前一街之外就是灯火辉煌的街道,但对她而言,那里与她相隔了一个世界的遥远。她不属于那些繁华,那些繁华也不属于她,她们或许曾今彼此带来欢乐,而现在,她们是陌路。

    也不知过了过久,耶律敏抬起因为泪水而狼狈的脸庞,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一瞬间,她觉得这个曾今让她无比熟悉的街道,已经背叛了她不,是这个世界都背叛了她,也抛弃了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有一条穿城而过的人工河。

    她忽然笑了笑。

    那里或许就是她人生的归宿吧。

    她木然的抬脚走过去。

    她一步一步接近她的宿命,也一步一步离开了她的曾今。

    当她站在河边的时候,她看着冰冷的河水,忽然想,这个时候,为何就没有人拉住自己,给自己一个拥抱呢

    她闭上眼,准备轻轻一跃。

    “敏那个,敏姑娘”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耶律敏意外的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笑意温醇的中原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李京”耶律敏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庆幸,是惊喜,还是无奈但是不等她想明白,她正抬起脚想要向前一步,但她低估了河边青石板的湿滑,也高估了她早已疲倦的身体,她甚至来不及说什么,身子就向后倒去,“哎,哎,啊”

    李从璟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清楚的看到对方掉进河里,怔了怔,随后骂了一句我cao,立即跟上去跃进河里。

    “救救命啊啊啊,救”

    李从璟将耶律敏从河里捞起来时,心中大松了一口气,要是让人知道契丹公主在他面前淹死了,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看了一眼对方的样子,李从璟鼻中一痒,差点儿一条鼻血喷出来

    初秋,微凉,耶律敏的衣衫因为被打湿,紧紧贴在她身上,不厚的布料将她的身体轮廓完美的勾勒了出来,此时她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抱着双肩,一双无辜而茫然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李从璟,纯情而又惹火。

    真想不到,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挺有料草原人都是喝马奶长大的,果然吃哪儿补哪儿。

    “这个,敏姑娘,在下送你回去”李从璟试探着问。

    耶律敏拼命摇头,像拨浪鼓一般,几乎忘了说话。

    李从璟有些尴尬,“你看,这天色已晚,也不适合在大街上”

    耶律敏这才抬起茫然的眸子,看了一眼天空,呢喃道:“是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黑了呢”

    李从璟额头上冒出一条黑线:天早就黑了好吧要不是他在街上熟悉契丹风情,早就回到商社了。他当然不知道耶律敏的遭遇,只是不由得有些怀疑,这位公主莫不是被河水灌进脑子,傻掉了这可有些难办。心念于此,他看耶律敏的眼神就怪异了些。

    耶律敏被李从璟含义深远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本能的缩了缩曲线毕露的娇躯,目光慌乱,“你,你想做什么”

    李从璟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不得不解释道:“你看,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在这也不是个事,而且你沾了水容易着凉,你看要不要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耶律敏想也不想,拼命点头,“好,就去你商社解决”

    “嗯。”李从璟也觉得商社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客栈开房要好。不过,当李从璟站起身来之后,问题又来了,他走了几步,却发现耶律敏还坐在地上,压根儿就没动。

    李从璟纳闷的问:“你怎么还不动”

    “我,我动不了啦”耶律敏哭丧着小脸道。

    李从璟有些无力,他看了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更觉尴尬,“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背我走啊”耶律敏理所当然道,见李从璟还在犹豫,旋即脸色有些古怪,歪了歪头,“你不会太弱,背不动我吧你们中原人好像都比较不行哦”

    “背你是不行,太难看了”李从璟道,“抱还是行的,行得不能再行”说完,一个公主抱抱起这位公主,不顾大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撒开脚丫子就开始狂奔。

    丁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有意无意拉开了一些距离,脸色有些不自然。要知道,耶律敏浑身还在往下滴着水。

    “哇,你跑得好快”灯火阑珊处,人群中传来耶律敏惊奇的叫声,“哇哦,好厉害好厉害”

    “我行不行”

    “行,简直太行了,行得不能再行”

    “那就闭嘴,你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吗”

    “哦”

    西楼城皇宫,御书房。

    耶律阿保机依旧在看奏章,他年纪大了些,所以头埋得很低,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他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奏章,永远都在这样忙碌着,这不禁让人怀疑他那把老骨头是否吃得消。

    “这些老酋长们实在是不像话,写了这么久的奏章,竟然还有弄不清楚格式的,连称呼都用不明白更叫人难以容忍的是,竟然还有人在用羊皮纸写奏章”阿保机扬起手中的一卷羊皮,难掩怒容,“你说说,这些人是真不知道如何写奏章,还是有意给朕难堪”

    耶律德光寻思着说道:“有些老酋长,的确不太适应如今帝国的严密制度,他们过惯了草原上散漫的生活,有些沿用已久的习惯一时也难以放下,这样的人虽然不多,势力也不大,但终究是个麻烦,会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

    “说的不错。既然这些老骨头不能适应新的东西,那他们也不必再在那个位置上呆下去了每个部落都不缺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年轻人也比这帮老骨头更知道什么叫皇命这件事交给你去做,朕给你半年时间,全都给我落实清楚”阿保机目光森森。

    “是,父皇。”

    阿保机声音缓和了些,又问道:“那个李京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耶律德光没有隐瞒,老老实实道:“还是没有查清楚,他们藏得很深。而且我们派去幽云的人手,都遭到了唐军的严密阻截,之前畅通无阻的道路,现在都布满了唐军眼线,很多人折在了里面。”

    “那你准备如何继续这件事”阿保机目光锐利。

    “今日来见父皇,就是要跟父皇说这件事。”耶律德光道,气势逐渐攀升,慢慢有了一种霸气,“既然我们已经怀疑了他,而且已经怀疑了这么久,依儿臣看,也不用再查了,直接动手便是。在契丹国,我们要做什么事,哪里需要什么有力的证据只要怀疑就够了既然他引起了我们的怀疑,那他们就该死动一支商队而已,没理由犹豫”

    “你终于想明白了这点,很好,没有叫朕失望”阿保机赞赏道,“不仅是契丹,这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是你我父子想做的事,何必需要证据,何必需要理由只要我们有了想法,那就已经是足够的证据和理由”

    又问:“你打算何时动手”

    “儿臣立即调集人手,即刻查封商社,缉拿李京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