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边界二三事（2）
早晨醒来的时候，听得到鸟鸣声。天气好得如同奇迹，如果不是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水气，昨天的暴雨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卢卡斯醒的比较早，他睁开眼的时候，连约翰都还在呼呼大睡。考虑到他从前天晚上开始一直在驾车，卢卡斯决定不叫醒他。 不过卢卡斯并不是最早醒来的那一个。 空气中传来某种药草香，是卢卡斯陌生的味道，但却非常喜欢，从不远处一直传来的捣药声判断，应该是塞西莉亚。 毕竟这一群人里，也就只有自己和她才有药材知识了。 “塞西莉亚？” “嗯？你醒了啊。” 布料摩擦声响起，然后是不熟悉的脚步声接近。 “还……看不见？” “嗯。” “……应该不是完全看不见吧？那位弗兰阁下的手臂上可是受到了非同寻常的庇护。这么近的距离下，想要忽视掉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再加上你看不见别的东西……你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你的视线总会下意识的跟着他走。” 语气变了，塞西莉亚从初次见面以来，一直都保持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高昂语调，虽然听起来感觉很活泼，但是却不太符合她甚至比莱奥涅尔阁下更年长的岁数。 但是现在，她的语气变得平静了，不仅符合了她应该有的形象，而且隐隐的有种不可拂逆的权威感。 “所以，你至少是能够看到那些金色的光灵的，对吧。” 这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卢卡斯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一个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肯定，还是否定，然而在那之前，他认为塞西莉亚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于是他闭上了嘴，将一切可能的回答交给沉默，也将自己的决断交给了到现在都不知相貌的女人。 “……海瑟说想擦洗一下，那位弗兰阁下陪着过去了。约翰在马车里睡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是你让他不会醒来吧。” “暂时，不会醒来。”塞西莉亚的声音带上了笑意，“附近有个落xue，趁着现在天气好，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处吗？” 卢卡斯几乎确定，塞西莉亚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话题，百分之一百跟她之前点出自己并非完全“看不见”有关。 “嗯……说不定可以恢复部分视力哦！” 塞西莉亚的语气重新变得活泼了起来。卢卡斯察觉到了对方的体贴，默默地在内心道谢。 她在刚见面那时的近距离观察后，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全部真实情况，并给出了改道伯爵领以方便购入诊治所需的药材的建议——不过这大概是为了海瑟。自己的情况要如何才能恢复，卢卡斯虽然不能说完全确定，但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多少还是心里有底的。多半，现在塞西莉亚所计划的，才是有可能救治好自己的方案。 ……所以……察觉到有暴雨将至的时候，突然提出偏离原定前往伯爵领计划的道路，最后在这个崖壁下落脚避雨，就是为了现在将自己单独带出去？ 不需要这么复杂吧？ 跟着塞西莉亚的牵引棍慢慢向前走着的卢卡斯不由得失笑出声。 “怎么了？想到什么好笑的了？” “我是在笑这个圈子绕的太远了……塞西莉亚女士和圣光教会交情匪浅吧？” “说了别叫我女士了。” “请别转移话题。” “……圣光教会嘛，对他们来说，我应该是个‘不存在的人’，这个说法比较准确。” “那您就是和‘光之圣女’有私交了？”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行而真者得其正，得而容者获其位，获而明者立其光’。这句话可不是除了村长之外就没有人识字的补给村里，一个普通的治疗师能够说得出来的。” “啊……不过我是个流浪者，只不过是因为呆着舒服才会在那个村子住了十多年，按说我会说这种话也不奇怪吧？” “‘我会说这种话’而不是‘我知道这句话’吗？”卢卡斯轻轻地笑了笑，“这句话是圣光教会的经典之一，怎么您说的倒像是原句就出自您口中似的？” “哦~这句话成了教会的经典了啊……” 塞西莉亚似乎有感而发，但却并没有再说出任何更有助于判断她身份的有价值信息。 两人间的对话就此中断。 步行前往的地方似乎距离并不算太远。因为一旦靠近塞西莉亚，卢卡斯就会感觉不舒服，而对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两人间是使用塞西莉亚的拄棍作为媒介，分别抓着两端，由塞西莉亚在前面引导卢卡斯前进。这种方法相比起约翰之前让卢卡斯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的方法，要麻烦且不方便的多，因此两人的前进速度相当的慢，对于卢卡斯来说，耗费的体力和精力也是翻了倍的。 不过即便如此，在卢卡斯感觉到疲惫之前，塞西莉亚就停下了脚步。 “到了。有什么感觉？” 感觉？什么都看不到能有什么感……嗯？！ 卢卡斯在被提醒了之后，才发觉到自己身处一处异常空旷广大的空间中。刚刚塞西莉亚说话的时候，声音在空间中形成了回声，从非常客观的角度向卢卡斯展示了自身的规模。 除此之外，还有某种令人身心舒畅的气息。卢卡斯认为，这就是塞西莉亚所指的“感觉”，因此他如实的形容了自己的感受。 “异常空旷啊……其实并没有多大，大概是材质的关系，让你有了这种错觉吧。算了，反正不是重点，没关系。”塞西莉亚略过了空间的问题，将主题点明，“你还能感觉到很舒畅的气息，就说明并不是体质改变的问题，而是能力程度的问题了。毕竟，虽然人类是视觉判断为主，但其他的感官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的。” 说了一番有些奇怪，但卢卡斯觉得只是更换了专用词汇的话之后，塞西莉亚引导着他继续向前。 “我发现这里的时候，刚好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弗兰阁下’的时候。” 某个名称被加重了语气。 “他那时跟人决斗，结果输了，右臂被砍了下来，失血过多，我被村民拉过去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是濒死状态了。幸好在那之前我就是在这个落xue里过夜，所以才能入手如此珍惜的药材啊。” 没走多久，塞西莉亚就又停下了脚步，卢卡斯也跟着停下。 “好厉害……” 他不由得泄露出心声。 不需要看到，卢卡斯能从每一次的呼吸中感觉到灵子的存在，和第一次进入格瑞托恩的领域当中时有同样的感觉。 “果然，您是精灵吧。” “不是哦，你现在还在原本的世界当中，并没有进入精灵的领域。而且，原则来说，我还算是人类。” 还“算”是人类啊……算了，反正不是重点。 “那为什么这里的灵子这么浓厚？” “‘灵子’？你果然是跟着精灵了解这些事情的吧？”塞西莉亚似有所明了的笑道，“人类和精灵对世界的认识是不一样的。人类是通过五感和身体的触觉来认识世界的，精灵则是通过与它们同族的灵体来了解世界，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们认为‘世界是由世相精灵所构筑’这一观念。” “啊……” 卢卡斯是认同这一点的。 “而你现在所身处的这个地方，就是证明这一观念错误的最佳场所。” 嗯？ 还没来得及将惊讶表露出来，卢卡斯的手就被塞西莉亚抓起，引导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他的掌心碰触到了某种粗糙的表面。 粗糙，但是舒适，并且蕴含着丰沛的生命力。 “这个是？” “伯爵的继承人的话，应该看过《草药集》吧？知道‘尤可米亚’吗？” “尤可米亚树？！这是‘黄金树’？！它真的存在？不是前人的幻想或者弄错了吗？！” “……给你一个建议，以后只要是明确以‘巴席提亚奈利·艾·卡多恩’的名义传达的信息，并且巴席提亚奈利家族认证过的，不要怀疑其中的任何一句话。” “明白……” “说回尤可米亚树吧。你对它了解多少？” “呃……喜欢湿润的气候，但是也很耐寒……虽然很奇怪，但它和人类、动物一样有雌雄之分，然后……无论对人类还是精灵，过于劳累造成的虚脱也好，伤后恢复也好，都有立竿见影的奇效，是最好的补药。” “背的跟《草药集》里的描述差不多，记忆力不错。” “所以……那都是真的？树木居然有雌雄之分？无论对人类还是精灵都有奇效？” “嗯，都是真的。而这棵树也是现在唯一能够解决你问题的办法。” 卢卡斯有些懵。 “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把这里的……你是叫‘灵子’对吧？把它们吸收到你身体里去。” “为什么？” “刚才你问这里的灵子为什么浓度这么高，就是因为这里有一颗尤可米亚树。树木会从土壤中吸收营养和能量，然后通过叶片散布到周围的空气当中。因为这里是个相对封闭的落xue，所以那些能量没有流失到外面去，如果我不经常会来这里处理一下这个问题，否则这里早就变成‘摇篮’了。” “嗯？”卢卡斯听到一个在意的词，“‘摇篮’？” “对啊，你知道‘摇篮’是什么吧？” “精灵诞生的地方……” “也是恶魔诞生的地方。” “‘摇篮’不是只有两个吗？” “准确来说，只要条件合适，‘摇篮’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只要能积聚能量，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所以……塞西莉亚是巴席提亚奈利家专门处理这一类事情的人吗？会让他觉得有种“不存在”的感觉，就是因为她是这种体质？ 就像斯图尔特明明怎么看都是普通人，但是却能看见世相精灵一样？ “塞西莉亚女……” “嗯哼？” “呃、塞西莉亚？” “嗯。” “您也能看到世相精灵吗？” “能看到啊，小精灵。顺道一提，我喜欢按照他们的族群分类叫它们‘木灵’、‘水灵’、‘火灵’……诸如此类的。” 啊，这样很方便沟通说明！卢卡斯决定也要这么做。 “那这里……没有木灵吗？” “完全没有。所以我刚才也说了，这个地方是精灵们‘世界是由世相精灵所构筑’这一观念最好的反证。如果世相精灵真的创造了万物，那么这颗尤可米亚树本身就应该被数量相当庞大的木灵所包围着才对。” “但事实是一个木灵都没有？” 卢卡斯无法以自己的眼睛来确认事实，只能选择相信塞西莉亚。但以他曾经在无尽森林里跟爱薇学习到的技能来说，他觉得塞西莉亚的说辞是可以认为是事实的。 “嗯，如果以‘纯粹的能量形式，没有依附在任何容器’这一点为标准来说的话，这里的确没有木灵。”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塞西莉亚拍了拍尤可米亚树，发出了闷闷的声音，“尤可米亚树本身就是一种介于精灵与人类之间，拥有‘身体’的灵体。” 卢卡斯愣了，触碰着树干的手掌不由得开始沁出汗水。然而就在这当下，他却感觉到掌心传来一丝丝的暖意，就像是口渴时的甘霖、饥饿时的食粮一样，源源不断的滋补着自己身体中缺失的部分。 这棵树是真的拥有意识！ “为什么会……它是活着的！” “当然是活着的！”塞西莉亚哭笑不得，“有什么植物不是活着的？” “不是那个意思！它、它刚才……” “是‘她’才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以人类的概念来说，她应该不能算是‘活’着的，因为严格意义上，她并没有自主意志。” “可她确实在……安慰我。” “她的情况，与其说是‘自主意志’，不如说是‘集体意志’。你会觉得她在安慰你，那是因为你本身就容易被精灵亲近。” “所以她本身，就是木灵？” “拥有躯体的木灵们，这么认为应该没有问题。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木灵们……集体意志……所以，尤可米亚树的特性就是，容易受到精灵的亲近？” “不仅如此，这个物种和精灵的契合度也很高。树木独特的生理形态，非常有助于精灵的生存和转化……就是你说的‘灵子’的吸收。” “那就是和我的体质很像咯？” “没错，所以我才会领你来这里。” “吸收灵子啊……”卢卡斯大概还记得爱薇教过他的一点小技巧，以及他曾经在极近距离所感受到的，“光之圣女”将物质还原为能量形态的灵子时的情景。 他扶着树干坐了下来，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在“看不到”的前提下，仅凭感觉和冥想的自救。 视野一旦陷入黑暗中，本身对于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不那么敏感，而卢卡斯又在冥想，对于外界的变化就更加迟钝了。 所以当他感觉到类似视觉所传达而来的信息时，已经是又一次迎来黑夜的时间了。 “原来您带他来这儿了。”突然清明的世界里，响起了莱奥涅尔阁下的声音。 “都15年了，你还记得怎么走这条路啊？” “救了我一命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外面天气怎么样？约翰有没有大吵大闹啊？” 卢卡斯从塞西莉亚的语调中听出了恶作剧的味道，他想替约翰跟她抱怨两句，却发现自己没有说话的力气。 “没有，意外的很冷静，而且很自然的按照你指的方向，沿着旧车道抵达村落了。他们在那儿住下了，我另外买了马，给你们送点吃的。” “虽然很想说‘非常感谢’，但其实没必要。在治疗他的这段时间里，其实不太可能会饿。” 这倒是实话，明明一整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水，但卢卡斯并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渴。 “是么，那我就先吃了？” “嗯，请自便吧。” 塞西莉亚和莱奥涅尔阁下之间的对话就此结束，卢卡斯虽然很想问他们之间为何如此熟稔，即使是15年前有被救命的交情，但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隔阂几乎完全感觉不出来。虽然塞西莉亚算不算是平民还很难说，但他们之间的对话，更像是相处了很久，并且知根知底的朋友。 可惜的是他无法开口，身上的全部气力似乎都被调用到支撑身体的部位去了，别说脸颊，甚至连手指动弹一下，卢卡斯都觉得会耗费自己庞大的体力才能完成。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选择再次开始冥想。 而这一次的冥想，直接就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重回清明世界的一瞬间，卢卡斯感动的几欲落泪。 虽然视力还没能恢复，但对于精灵的感知已经和之前一样，毫无障碍了。 而他也因此，被从未见过的情景下了一大跳。 “哟，早安啊。” 用塞西莉亚的声音向自己打招呼的那个“东西”，远超过自己原本以为的“不存在”。那就像是一旦坠入其中就永远无法挽回的深渊一样，给这个世界开了一个看不到底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