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 乾坤衍机盘
缕缕极淡的檀香青烟袅袅而起,阵阵浓郁的书香扑面而来。 东庄最里一进院落的书房内,范老翰林于丛丛书架间缓步而行,声音悠远朴拙,“你有志于学自然是好的,但入我书房之前,有一点须要讲明”。 段缺便步随于范老翰林身后,闻言将从旁边书架上收回了目光,“请讲”。 “你当日初入官学习经时,诸位教谕们可曾讲过道、术之辩?”。 这话段缺还是第一次听说,“不曾”。 “道者,察天地之心,学问之根本也!术者,道之所用也”,范老翰林的步子益发慢下来,话语里也更多了几分郑重之意,“通经、明法、训诂乃至诗词歌赋以及制举文章,这每一样皆是‘术’,若是习的好,俱能用之于世而安身立命。术之为用可谓千差万别,但这千差万别之中又有一不变之理”。 “道?”。 范老翰林颔首点头,“通经明法也好,训诂诗词也罢,术用虽有差别,其中所含的‘道’却是存一不变。世人习术,初则为用,若至深处便为寻道,道之不明,则术也难有大成矣!”。 这番话在段缺此时听来实有些既大且空,分明每一句都听的清楚明白,细想却又懵懂。 见段缺面有不解之色,范老翰林续又悠悠言道:“譬如通经,若有一人将十三经诵的熟烂,历代方家之经注亦可信手拈来,用之于世,取朝廷礼部明经科如探囊取物,一蹴而就。此后放于地方为官,起居四座,于己安身立命,于亲荣养显耀。在你看来,这样的人可通了吗?”。 “十年寒窗,一朝成名。所学文武之艺,货于帝王之家,此皆天下读书人梦寐已求之事也,此人既能得功名如探囊取物,自然是通了的”。 “京师皇城六部中,若此辈者多如过江之鲫,虽言必圣贤,但观其日常行为种种却是与圣贤之教背道而驰。这些人死背了圣贤之言,全不明圣贤之道,终其一生不过是只会人云亦云的腐儒尔,如何敢称一个‘通’字?尔辈便是将十三经诵的再熟烂,真学问上却是连门径都不曾入。至于你适才所言,依旧是囿于术用之见”。 “再譬如书,颜柳王褚之法可学者虽多,若不能通书之道,终究只是取诸家笔画之形,若此便是苦练一生,也不过只是个匠材罢了。唯有通达书艺之后的道,方可别出窠臼,当得起一个‘家’字。情不同则理同,训诂也莫能例外,如此,你可明白了?”。 “似是明白了”,这句说完,段缺略一沉吟后随即又道:“又似不明白”。 这话说的似是而非,糊涂的很,范老翰林闻言却是哈哈大笑出声,“此乃真言,说得好!现在我便是说的再多,你不明白终究还是不明白,总需自己亲身悟了才是真明白。不过,这番话却不可忘记,唯有心中时存求道之念,才能习得训诂的真学问。入我书房,便只交代你这一条,至于将来成就如何,全在你的勤力与悟性”。 “多谢老翰林提点”,段缺应了之后,隐隐觉得范老翰林这番话似与求仙之道有共通之处,道术、炼器、鼎火外丹,这些岂非都是“术”之用? 正是情不同则理通,若将范老翰林的说法举一反三,岂非就是说道修之路上只一味追求“术用”还远远不够,只有明白了这些术法背后蕴含的“道”,方能于修仙一途中真正的有所成就? 只是,什么才是道?心中所思,宣之于口,“道是什么?”。 “道在自身,不可别求,别人体悟出的道未必便是你的”,说话间,范老翰林顺手自书架中取出一本书递了过来,“自己的道只能自己去寻”。 段缺接过书来,见封页上端端正正的写着《论语》两字。 范老翰林的书房中存书甚多,举凡医卜星相,诸子百家皆有涉猎,老先生说完回了正座后,段缺又在书架中找到《道德经》并《南华经》收于袖中。 神仙道教发源于道家,但不管是道教还是道家,《道德》、《南华》二经皆如儒教之《论语》、《孟子》,乃是万源归宗的原典,既要求“道”,自当于此中寻悟。 此前段缺虽修道四年,着力处却只在功法及修炼上,不说庄子的《南华经》,就连开辟道家道教的《道德经》也不曾用功读过一回,此刻拿着这两本书,心中的感觉异常复杂。 以前只求“术”而不闻于“道”,也许求仙的大道正在这原典之中?范老翰林一番用心于儒家学问的提点之语,却为段缺的求仙之途点化了其前所未见的大道。 可叹巍巍造化功,山河大道立虚空。飘渺仙路即是虚空证道之路,而今大道已启,至于段缺能走到那一步,最终是否能彻证大道,便如范老翰林所言,只在其勤力与悟性造化了。 段缺隐约的意识到了求仙路上“术用”之外“道”的重要性,但其没意识到的是,范老翰林这番引其举一反三的话语正是他入得范府以来最大的造化机缘,若非在一个领域走到巅峰之人,断然悟不出这样的道理,指点不出这样通达的话来。 开宗明义的话说过之后,两人便入正途,段缺也终于见到了这几日念兹在兹的云纹符书,这部厚厚大书中的每一个字符皆是盘曲扭结,由云气之象化成,虽字字在目,段缺却连一字都解读不出。 所幸全书前面的部分已被范老翰林以训诂之法解出,段缺一边对着翻译出的今文学习繁复的云纹,边在范老翰林的教导之下学习《说文解字》及“切韵”诸法,唯有真正掌握了这些训诂学中的方法,才能真正理解云纹创制之本意。 范老翰林乃海内山斗,教的认真得法,段缺则天赋灵根学的勤力,一老一小两人沉浸于云纹符书之中,其乐融融,此后数日,每日除了寝食之外,段缺便将全部时间精力用于书房。 随着他对云纹了解渐多,也渐次明白这初看象画,近看象字,若总体看去却象民间所言之‘鬼画符’的云纹乃是一套取形于天际云气变幻之象而创制出的独特文字系统。这套文字系统便如当前通用的语言文字一样,有着自己独特的字形、字音,以及词法、句法,单个的云纹按照特定的词法可以组成词语,进而依据句法组合成句,用以表达更为复杂及连贯的意思。 所以,段缺学习云纹的过程其实就是学习一门新语言的过程,只不过这门新语言却要比人间世中通行的语言都要难学,且不说其滑音、连音、轻音及卷舌音特别多的含糊发音方法,单是看着最简单的云纹书写便让段缺伤透了脑筋。 看着书上这些云纹绘制的容易,但到段缺自己临摹时,虽然无比用心,却觉处处阻滞,这种云纹甚是古怪,看似只是一些线条的简单流动,但真个手绘起来才知其曲折反复的艰难,最要命的是凡有一处毫笔稍有停顿,则云纹顿时断裂,后面再行续接时,无论如何已没有了前面的韵味,这便如国手行书一般,最注重的是意畅气达,以气运笔,意到笔到,凡一处阻滞,则全篇皆废。
为教段缺,范老翰林自己手头儿的事难免受了阻滞,直到这一日,书房门开处,薄施脂粉的范大小姐移步而来。 自第二夜确定邪祟已去之后,段缺便不再值守,也没有再见范大小姐,今日看来经过这几日修养她的元气已是恢复的差不多了。老翰林起身去看孙女时,他也站起立于一边。 范大小姐与祖父说过话后,眼神一转到了段缺身上,“此番文绣得脱大难,仰仗甚多,在此谢过!”,说完,她竟真个福身行了一礼。 “份内之事,不敢当小姐之谢”,见段缺言语颇有冷淡,还礼更是拒人千里,文绣脸色一黯。 两人见礼之后,范老翰林便劝着孙女回房休息,文绣却是不肯,“这些日子躺的太多,只觉身子越发慵懒的不爽利,实不想再闷在房中,此来正是想帮祖父做些事,如此反倒好的快些”。 范老翰林再劝,文绣只是不肯,说到后来,毕竟是老祖父心疼孙女,允了她。只是在安排事物时却是犯了难,此前文绣经常来帮忙做的整理之事如今悉数成了段缺的差事,书房之内没什么好给她安排的了。 一番思量之后,范老翰林眼神一亮手指段缺道:“既是如此,你便替祖父给他讲解云纹”。 闻言,段缺愕然。 见状,范老翰林得意的拈须而笑,“自四岁上开始习字至今,十二年来文绣几乎就是在我这书房中长大,十三经自不必说,训诂之学也学了五成,只可惜了她这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否则一个进士当还不至于为难。此前那范九性子毛躁无心书房差事,就连你现在所学的云纹符书内容也多是绣儿帮我整理出的,教你足可当得。” 说罢,老翰林转过身去看向文绣,“你且用心教他,学习云纹不是目的,吾意在通过云纹的学习使其掌握切韵等训诂诸法,所以方法的教授是最重要的,绣儿你在教授时于这一节上务要明辨,切不可误人子弟”。 “有祖父在侧,便是有孙女有错处也不碍的”,点头应了差事之后,文绣看向段缺,嘴角悄然浮出了丝丝笑容。 就此,打通的联排书房内又多了一人,范老翰林自在南窗下训诂云纹符书,文绣则据了北窗教习段缺。 范老翰林果然没说错,文绣在训诂学上确是胸中锦绣,且其在教授段缺时悉将当年祖父教她的那一套搬了出来,娇艳柔弱的大家闺秀当了老师之后居然严厉非常,不过她越是如此,段缺的不习惯反倒消散的更快,仅仅一两日之后,两人一教一学,居然真如师徒般融洽的很了。 这一日段缺正学到新的云纹字符时,猛然发现这个新学字符竟与胸口盘面上的其中一个完全一样,当下取过纸笔将盘面正中早已看的滚瓜乱熟的五个云纹字符默下递给了文绣,“这五个是什么字?”。 看到段缺递过来的纸张,文绣诧异的看他一眼,“这五个云纹符字都不曾学,你何以知之?”。 “翻着闲看到的”,段缺一句带过,只是追问,“你认识?”。 一听这话,文绣顿时脸色一绷,“考我?乾坤衍机盘,若是这都不识,怎能教你!”。 乾坤衍机盘!心中将盘子的名字念了好几遍,段缺心下更是笃定,这云纹符书必定与道修有着重大关联,如今若能学好,异日必当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