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白虹贯日
这一章不知道为啥被删了,重发,sorry —————————————— 天心月向西,月下影独行。 秦王半醉半醒,鬼使神差摸进苕华宫。 守夜宫女正要去唤苕华主人,被他止住,道:“别扰了她”。 他坐到枯老的紫藤架下,望着琰歇卧的阁楼。 也是这夜无眠才想起,这里有一桩深情化了无情。 他召来琰的贴身女官询问。 女官复述荆轲与琰相会,情景犹如故人重逢。 秦王微诧:“她肯露面?” 女官点头:“夫人自己走出来的,我们也奇怪呢。” “她出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燕使,清河公主写在苇叶上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的字秦王不感兴趣,话既到此,随口一问:“什么字?” “什么‘眉间痣’?”女官也不甚明了:“说是公主眉间有颗朱砂痣,所以落此三字为名。” 琰不记得清河有没有痣,秦王就更不记得,所以也没有察觉出这是荆轲撒的谎。 眉间尺与眉间痣,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若蒙毅在旁,还能发现其中蹊跷,蒙毅不在,徒然让秦王觉得甚是无聊。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问:“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就是托燕使带件衣裳给公主。夫人亲自做的,这几天夜里不睡赶制的绣衣。” 没什么不对劲,只是琰肯见外人都不肯见丈夫,让秦王很不开心。 他蹑手蹑脚进屋,脱了鞋悄悄地走。 月色明,不用灯火也能见玉人在榻。 她柔弱如叶上清露,风烈一点会碎,日晒一点会化。 她太容易受伤,所以秦王藏着不愿让人见。 琰才来时,王弟长安君遇着她,不过问了几句话,秦王就再不允成蛟进宫。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所以,一次没护住,琰就恨上了他。 他悄悄走近,静静看她睡在如水的月光里,那么恬静。 触目惊心的伤痕也输给出尘的气质,不显丑陋反倒更让人怜惜。 他好想走过去拥抱她,又怕满身酒气污了她的洁净。 他退到正寝旁的小床,高大的身体蜷缩进孩子的睡床寻一个安谧。 这个小寝,睡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养女清河,还有另五个亲生儿女。 月落西疆,东方微白,美人还在熟睡,秦王又早已醒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都是秦王办政时,夙兴夜寐,日复一日。 他徐徐起身,揉揉宿醉胀痛的头,回望一眼后轻轻下楼。 踏着晨色微暝,秦王行到路寝,按礼制沐浴熏香。 侍女给他脱衣时,见他身上贴着三根苇叶,问是扔是收。 想来是琰放在清河曾经歇过的小床,他压了一夜就黏缠在衣。 他躺进浴池,随手抽了两叶来看,叶底的确有字。 一个“眉”,一个“间”,果然如女官说的那般。 他递回给侍女,道:“先收着吧。” 侍女将苇叶收敛入匣,秦王也就错过最后一次提示。 沐浴熏香,冠冕旒,佩长剑,着玄衣纁裳。 日出赤霞漫山,大秦之王如旭日凌于苍天。 夜尽,傅舍,荆轲也宿醉方醒。 洗漱穿戴,整衣理冠,享用此生最后一餐——秦面,汤汁香浓,味道鲜美。 “七微”室,昌平君与忌出室见天光。 忌先送昌平君回相府,路上与父亲禀明今日要出关避祸之事。 昌平君换过朝服再入宫列席九宾之礼,忌则返回新家与妻儿告别。 关中冬尽多东北风,丽日下尚有几分凛冽,偶见柳枝冒出新芽。 这是春来的前兆,忌忍不住微微仰头,嗅一嗅春的气息。 他向来对四季变换麻木,今日突然想起,作为父亲,要教儿子认识这个世界。 他攀柳折叶,暗思要多留一刻拨柳弄儿。 春来树发芽,晨来霞飞天,今日的霞经久不散。 待日色变白,忌才发现那不是霞,是火。 大火焚起处,正是他的新家。 影将军的部属尽在城外中尉营地待命,气势恢宏的侯王府邸还没来得及安排更多的人守卫,就被贼人抓了个空。 肆虐的火龙盘旋在咸阳宫东北。 最先发现火势的是兰池别宫的卫士,他迅速禀报兰池宫尉。宫尉为防火势烧进兰池宫,紧急抽调兵力救火。 忌狂奔回家,只见守门仆役瘫伏在地,查验伤口,并非死于烈火而是利刃。 府邸中但凡易燃之处,皆被纵火,火源借风而起,连成一片。 前堂正屋已无法进人,忌逾墙翻入兰池宫,从兰池游进宅邸花园。 待他跃出水面,闯进火场,心中预感应验,火确实从正寝烧起。 人为纵火,目的是灭他全家。 火星灼人,见皮成伤,他顾不得痛,疯狂地寻找着妻儿。 房门被锁死,他一脚踹开,房梁轰然塌下逼得他后退两步。 隔着飞烟尘灰,隐约见棠棣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已然窒息。 火起时她躲到砖石墙面的夹角,火海里只有那一角空隙。 火未烧上身,烟也能杀人。 忌跳进火场,衣物被点燃,火苗顺着头发直烧到面部。 他背负烈火抱起妻儿冲出,纵身跃进清池,留下水上一缕烟。 须臾,他将妻儿托出水面,来救援的兵士将棠棣和孩子抱上岸。 忌满身淤泥从池中爬起,已然面目全非,须发烧焦,面部溃烂。 他抱起圆乎乎的小不点,急促地拍打娃娃的脸,不停低头去听孩子的呼吸。 孩子永远睡着了。 rourou的小手还握着小拳头,就像第一次见到父亲时那样。 这个rou嘟嘟的小团子还只会咿咿呀呀,还没来得及学会唤一声父亲。 孩子也未曾呼唤过母亲,便永别了人世。 母亲胸口殷红,她躬身护住孩子,剑从背后贯入。 妻子的伤口让忌记起一个人,刺杀项仲那日,有一位夫人也这样护过她的孩子。 冤冤相报,报了回来。 他俯身听妻子的呼吸,没有。 再拉住手臂探脉搏,也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纵然血债累累也不该报在妻儿身上。 他疯狂亲吻她的额头,将她往怀里揉,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rou。 也不知吻过几回揉过几回,棠棣突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茫然惊愕又瞬间狂喜,背着孩子抱起妻子疯狂向右丞相府邸跑去。 新宅近兰池宫,兰池宫在咸阳宫东北,而右丞相府邸却在咸阳宫西南。 要么绕远,要么横跨咸阳宫,情急之下他选择冒险,重复幼年的游戏。 咸阳宫是他小时候练习飞檐走壁的绝佳场所,练习在禁地自由来去。 他流星一般闪躲过层层守卫,横跨后宫,停在太医署。 回家也要寻医,不如就在宫里。 太医令夏无且已去前殿侍奉,众太医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右丞相公子。 忌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是难以辨认,众医官惊慌失措,呼喊卫士捉贼。 忌慌忙去摸将军印,火烧水淹,那方印已沉在兰池水底。 他只好抱起妻儿往回奔,跑进中宫,直直跪到王后面前。 王后在玩投壶,手上不停往壶里投箭,嘴上不住嘟囔。 “外邦使臣觐见都不带我?真不把我当秦国王后?” “谁稀罕?你秦国的事跟我什么关系?哼——” 还没抱怨完,面前赫然出现一张被火烧焦的脸,众宫女吓得花容乍谢魂飞魄散。 “我……是我!” 忌嗓子沙哑,艰难地表明身份。 王后最先冷静认出自家侄儿,安排宫女铺床褥,传太医诊治。 一下来了十个太医,一个去看孩子,一个去看棠棣,一个给忌包扎,还有七个,挎着药囊干巴巴候着。 王后差女官通禀秦王,女官转过掖门,大朝已经开始,她只得暂时等待。 以国君之礼接见使者,是对出访国的最高礼遇。 荆轲乃燕国上卿,秦国也由上卿蒙毅到傅舍迎见燕使。 到咸阳宫,下介和从者在宫外等候,正副使进入宫门。 入宫门后,郎中令命少府郎中跑步入殿传告使者已至。 大行闻报,请百官按次排序,武将按爵位高低立西向东,文官以丞相为首立东向西。 文武归位,九宾定序。 九宾来源于周礼之九仪,本为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九个爵位的宾客。 秦国爵位有别于周礼,依样画葫芦也能凑出九宾。九十多岁的麃公被请回朝充一回门面,赋闲在家在家的昌文君抓来当人形木桩,总而言之,大国气象天子威仪,全齐。 朝官就位,九宾列阵,谒者立于东陛,然后秦王由步辇抬出内房,落座王位。 抬辇人退下,因秦王近来身体有恙,太医令夏无且未退,挎药囊立在王之后。 殿上悉数就位,殿下郎中数百人持戟列于陛阶两侧,太乐奏钟鼓之乐迎宾。 乐声起,上卿蒙毅引燕使上殿,入殿后有大行指引宾赞,蒙毅就停在殿外。 这是个意外。 蒙毅身为郎中令,但凡朝议必在殿内且处于核心地位。这一次接见外使的大朝,由于荆轲的上卿地位,使得秦国也不得不出一位上卿迎宾,秦王就指派最信任的蒙毅以示诚心。 蒙毅本来反对,昨夜撂掉秦舞阳,荆轲又是个醉鬼,这才放心让荆轲进殿。 舞阳如约被挡在殿门之外,蒙毅灵机一动,伸手去接舞阳手中的图匣,他不介意当一回荆轲的小弟。舞阳抱着不给,相持之中,殿下郎中侧目,殿上群臣回顾。 舞阳神慌,地图匣里有鱼肠剑,他不敢给,更不敢说为什么不能给。 舞阳跟荆轲演习过觐见礼仪,也记得荆轲告诉过他今天无须上殿,可是他没有想到蒙毅会亲自来拿图匣,少年人的阅历太浅,浅到蒙毅疑窦丛生。 蒙毅手上加力,舞阳也加力,蒙毅断不会在自己的主场露怯,舞阳做不到。 舞阳哭了,泪水涟涟仍就死抱着图匣不肯放。 蒙毅正欲一把抢过图匣,荆轲笑道:“燕国穷困之地,养出来的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穷人。燕国没什么好东西,还没进献总归还是自己的,孩子小家子气舍不得,多有失礼,还请大王体谅。” 这话显得蒙毅失礼,人家没给你伸手抢是个什么意思? 自诩大度的秦王不明白蒙毅突如其来的不大度,道:“正使拿过来吧!” 不是秦王不了解蒙毅,而是在秦王的位置上看不到蒙毅能看到的潜在威胁。 如此,荆轲捧着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孤身近殿,将碍事的蒙毅撂在殿外。 恰如中庶子蒙嘉所言,殿上侍卫都无兵器,殿下侍卫需秦王诏才能上殿。 除了这一点在谋算之内,其他所有,都不在计划之中。 他没有近身的机会,因为有谒者下陛来取首级和地图。 大朝之上,君王与外臣之间物事交接,都由谒者传递,这是秦宫规矩。 今日大朝的谒者,也是深受皇帝信任的谒者赵高。 荆轲没有把颅匣和地图给赵高,也没有替燕王问候秦王,而是无声一跪,亲手开匣。 他要履行承诺,完成樊於期的心愿,让那颗头颅看秦王最后一眼。 “樊将军,托臣问陛下一句话。” 这是荆轲觐见的第一句话,成功把整个朝会的节奏带偏。 大行令及其下属傻掉,朝会才开始就没他们的事了,按邦交之礼,还有好一番请礼还礼的客套才能进入正题,他们肚子里装的大堆废话全都省了。 这个节奏很适合秦王,单刀直入感觉很爽。 一路冰雪冻藏,樊於期的头颅还栩栩如生。 这不足以让秦王动容,他不是第一回见人头,也不是第一回见人死不瞑目。 他记得灭了樊於期三族,道:“他大概想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寡人’!” “不,”荆轲摇头:“他问陛下是否忘了对六国士子的承诺?” 秦王微诧,沉默半晌,无词可答。 荆轲向谒者奉上头颅,道:“陛下不必回答我,回答樊将军便可。” 谒者将头颅捧上王案,秦王凝视着樊於期的双眼,才记起那年初见。 那是十年前,秦王铲除嫪毐,囚禁母后,逼杀吕不韦掌握秦国大权。 那一年,他废了逐客令,改向天下发布招贤令,曰:“秦即天下,天下即秦……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愿与四海之士共图天下无战。” 于是,尉缭从魏国来,姚贾从赵国来,顿弱从楚国来,陈驰从齐国来,樊於期从韩国来…… 秦王诺过什么?他诺得太多,封侯赐爵什么话都说过,什么饼也都画过。 画得最多最大一个饼,就是天下无战。 樊於期到生命最后,念的不是恨,而是秦王的诺。 秦王避开樊於期的视线,惭愧于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死人的眼在等一个答案,王者风范最终也无惧于直视诘问。 “寡人从未忘记,也从未放弃,更从不逃避。” 荆轲微微颔首:“想来樊将军可以安息。” 秦王望向荆轲,又转头看樊於期,不懂这里面的逻辑。 “既然在意寡人之诺,又为何要逃避?” 樊於期无法回答,荆轲代为回话:“杀戮太重,不知是作孽,还是救世?” “改天换地,哪能不痛?” 这冠冕堂皇的话,秦王已不知说过多少遍,这一次对着樊於期的尸体,才有几分胆寒。 士子,识文断字,通古晓今,所求者,不仅一己之富贵,更有苍生之福祉。 秦王用功名利禄与天下大任将他们笼络在秦廷,若是秦国的所作所为偏离他们的理想,他们又会像流沙散去,再寻良木而栖。 六国士子,有多少人愿将屠刀举向自己母国,有多少人愿用同胞的血换一己富贵? 大抵不会很多,所以这个庞大阶层的诉求,是死最少的人,博最稳的宁。 这一诉求,终在这大殿之上,由荆轲代天下士子问出。 “倾苍生之血,换疮痍之土,是否值得?” “‘止戈为武’,自古能止戈者,唯有武。” “穷兵黩武,欠血债于天下?” “弭兵除战,虽千万人吾往矣。” “杀人盈野,流恶名于后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春秋无义战’。” “‘旷古有闲田’。” “以血灌田?” “非吾所愿。” “此乃荆轲陛见的原因。” “也是寡人如此见你的原因。” 这番假大空的对话,朝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懂。 也许,只有秦王和荆轲两个人懂。 荆轲打开图匣,取图,将图展开到一半。 秦王看不清图,笑:“看来是寡人的心还不够诚?” “不,是荆轲有两副图,不知道该献哪一幅?” “哪一幅?燕王难道没有旨意?” “有。可是,臣不是燕国人。” “为何燕使是卫国朝歌人?” “今日臣要做的事,没有一个燕国人愿意自己来做,所以只好我这个外邦客卿来当卖国贼。” “难为你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食燕王之禄,也只能替燕王担辱。” “怎么不来食我秦国的禄?寡人让你知道什么叫吐气扬眉!” “臣肚量狭小,食不了大国之禄,只配吃麸皮糟糠。” 秦王大笑:“糟糠倒是太委屈你了!” 荆轲也笑,嘴角微翘,自嘲:“糟糠都不委屈,我何来委屈?” “你不委屈,何来两副图?” 荆轲敛住笑意,深深一拜:“秦王见微知著。” 秦王也忽然严肃,正色相问:“两副图是什么?” “两件事。” “两件事?你让蒙嘉告诉寡人,燕国愿举国投降,而燕国国书却只有督亢之地。一国与一城,这便是两件事?” “是。中庶子所言是私事,国书所言是国事。” “你的意思是……燕国举国投降是私事,割让督亢之地是国事?” “秦王明鉴。” “私事如何?” “愿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 “国事又如何?” “国事是欲献一城而罢两国之兵。” 群臣面面相觑,秦王沉默不语。暗思片刻,他猜出隐意。 “私事是你的私事,国事是燕国的国事?” “不错。” “你,要叛燕?” 荆轲再次深深叩头:“秦王果然明睿之君。” 太难以置信,顷刻间满殿喧哗,秦王也难掩神色惊异。 “国使,必是精挑细选,乃燕王最信任之人。一来就叛变,为什么?” “待荆轲展开地图,秦王便知。” 荆轲镇定自若地徐徐展图,图穷匕现,一柄利刃恰是刺杀的上首之选。 群臣震愕,殿外,郎中令蒙毅正欲召持戟侍卫上殿,秦王摆手止住。 “燕王让你来刺杀寡人?” “不是。” “不是?” “是燕太子丹。” “丹?!” 秦王忍不住一声轻呵,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以秦王对燕丹的判断,燕丹的驭人之术不足以收伏荆轲这样的豪杰,便问:“你,不愿意为他卖命?” “是。” “怕死?” “不,臣不怕死,只怕为不值得的人而死。” “他不值得?” “杀我挚爱之友,斩我弱妻双手,这样的人,大王认为是否值得?” “既然不值得,为何到此?” “臣若不来,爱妻性命难保;臣若不来,另一位挚友也将命丧黄泉。” “他用你妻友性命威胁,你不愿意受此威胁,所以,就反了?” “是。” “他如此步步相逼,就没有料到会逼反你吗?” “他有预料,所以安排了副使。” “副使是监视你的?” “是。幸得郎中令将他留在殿外,臣才能一诉肺腑。” 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多疑的秦王并未立即相信,他将自己置于荆轲的境地思考。 蒙毅即刻命人押解秦舞阳并宫外燕国使团众人。殿外响起警训,蒙毅还未上殿,秦王就忍不住与使者继续斗智。 “他既然能用你妻友的性命威胁你,那么条件肯定不是你出使秦国就行,而是寡人必须死,对吗?不论你愿不愿意,寡人不死,你的妻友就不会安全。所以,无论你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最终目的,都是置寡人于死地,对不对?” “对,但只对了一半。” “哦?” “臣行之前,友曾赠言‘君乃狂士,奈何困于小人之手?’臣之友不贪生,臣之妻不畏死,故臣此来,不为救他二人,而愿以燕国社稷为妻友陪葬。” “果然是,狂人之志!”秦王亦惊亦笑:“你打算如何亡了燕国社稷?” “非常之事须非常之法,非常之法怎能宣之于大庭广众?” 秦王皱眉,这让他想起麾下的影将军。 灭韩,忌以秦国使臣身份挟持韩安出降,亡赵,也是忌伪装成赵使杀李牧于密帐。 燕使要求独处,虽事出有因,但不得不防。 “你放心,我秦国朝臣尽是有识之士,你但说无妨。” “事涉秦王后宫,也但说无妨吗?” 秦王沉默,家丑不能外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开后宫的烂摊子,太伤大雅。但若因为害怕伤大雅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也就不是秦王了。 “寡人家事,便是国事,你无须顾忌。” “看来,秦王也不信我。”荆轲冷笑:“他不愿信我,我不愿为他卖命,秦王也不信我,那么这燕国,秦王还是用几十万秦人的鲜血去夺吧!” 这个条件太诱人,秦王忍不住退一步:“你要寡人信你,得拿出能让寡人信任的东西。” 荆轲微微一笑,举起鱼肠狠狠插向自己心口,霎时鲜血殷红,满殿惊愕。 秦王一惊而起:“快!夏无且!” 夏无且背着药囊飞跑过去,整个人都吓傻了。 鱼肠短剑就在心口,怎么敢拔?!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他急忙从药囊里翻出止血药,无济于事,荆轲面色开始紫胀。 “陛下,这刃上有毒!是……是见血封喉!” 秦王昨夜听闻见血封喉乃必杀之毒,无药可救。 命,就是荆轲的诚意。 “快,扶他上来!” 夏无且和赵高上手去扶,荆轲将他们推开,强撑身体一步一跪爬上陛阶,所过之处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中宫,也是触目惊心的场面。 忌被医官脱掉了衣裳,即便烧成黑炭也能见健壮魁美的线条。 幸他及时跳进冰水,没有伤及肺腑,皮肤却溃烂得不成人形。 容,是毁定了,没得救。 阴嫚公主怯怯地躲在帘外。 她代母亲给王后请过安,临走时却被屋中情形吸引。 大长秋采薇以为公主不宜见血,王后却无所谓:“让她看,见见世面!” 阴嫚是琰的第一个女儿,模样和性格都跟母亲很像。 她长年被父亲锁在宫中,甚少见到宫外的人,也甚少见到新奇的事。
烧伤的伤疤很可怕,阴嫚拿十指蒙着眼,又忍不住漏出指缝悄悄去瞧。 庆都公主偷偷过来拍她肩膀,吓得她抡起小拳头捶得庆都咯咯笑。 她跟棉花一样没力气,还不如挠痒痒呢,庆都瘪嘴:“咦,你跟清河jiejie长这么像,怎么体格性子一点都不一样。清河jiejie单手能把我抡三个圈呢!” 阴嫚红了脸:“吹牛!我不信。” 庆都就双手搂住阴嫚的腰转了三圈,笑:“就这样,真的!不过她是单手!” 阴嫚被她逗乐了,抿着嘴问:“她什么时候能回宫来,我倒好想见见她呢!” “她说要看遍山川湖海,不要回来。” 阴嫚露出羡慕的表情:“多好呀,我连兰池都没去过。” 庆都怜惜地摸摸meimei的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海螺:“呐,你听一听海。” 阴嫚拿起海螺来听,大风大浪好吓人,她又害怕又想听,表情可爱极了。 “你哪里得的?” “清河jiejie让燕使捎给我的!” “还是海螺好玩。娘只收到了三根苇叶,写了三个字。” “什么字?” “眉-间-尺。” “嗯?眉间尺?好奇怪的三个字。” “母亲说清河jiejie眉间有颗朱砂痣,所以写了这三个字落款。” 庆都皱眉:“清河jiejie眉间没有痣啊?” “是吗?” “还能有假?” 庆都去年才见过清河,两个人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逛过赵王宫,哪能不记得? 清河脑门锃光瓦亮,哪来的什么朱砂痣? “她脖子上倒是有一颗,脸上没有痣的。” “那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两个小女孩重复念叨“眉间尺”细细琢磨,背后忽而响起阴沉沙哑的男声。 “哪三个字?!” 阴嫚回头,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怪物,有一张被灼焦的脸和一双杀人的眼。 她吓哭了,缩着身子躲到庆都背后。庆都胆子也不大,颤抖着护住meimei,也要哭了。 “哪三个字?!” 忌再问一遍,语声很急促。 阴嫚吓得说不出话,庆都壮着胆子回答:“眉间尺。” 忌心下一震,那时在赵国剑阁,李左车把故事讲得很清楚。 干将为楚王铸剑,三年而成雌雄双剑,名为干将莫邪。 他进献雌剑莫邪与楚王,楚王因他私藏雄剑就下令处死。 干将之妻莫邪有孕,诞下一子名眉间尺,眉间尺长大之后寻到雄剑干将。 眉间尺遇到一位剑客,剑客砍下他的头献给楚王。楚王下令用大鼎烹煮眉间尺的头颅。大火烹煮三日三夜,头颅不腐不烂,依旧栩栩如生。剑客邀楚王到鼎前细看,趁机一剑斩下楚王的头颅随后自杀,眉间尺大仇得报。 清河知道眉间尺的故事,绝不会胡乱写下这三个字。 事关重大,忌再次确认,喝问:“怎么写?” 庆都并不知道怎么写,只能抱住阴嫚meimei一起哭。 忌拔剑划地写下篆文“眉间尺”,问:“是这样吗?” 阴嫚紧紧抱着jiejie,哭着点点头。 忌一阵风闪身出去,留下两位小公主被吓瘫。 须臾,他又一阵风刮回来,拽了大长秋腰上令牌就跑。 他转到掖门,卫士拦住,他举起长秋的令牌大喝:“陛下有危险,还不速到前殿救驾!” 自嫪毐之乱以来宫防甚严,牌不对人,一律不放,更何况此人在后宫持剑,须擒下细问。 “快!通知郎中令!燕使是刺客!” 当年嫪毐差不多也是用这种法子打开宫门,所以掖门卫士很警觉,须先押禁审问。 算时间燕使已经陛见,忌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只得仗剑闯禁,翻身上房。 他踩着墙跑向正殿,墙顶为防贼人插满刀片,即使小心闪避还是被划得满脚鲜血。 他一步一血窜上正殿殿顶,殿顶砖瓦厚实,无法撬开。 他用棠溪插下一个缝隙,看见荆轲正伏在王案与秦王耳语。 王案上摊开一张宏图,图有两层,一层是督亢地图,另一层是燕国全境图。 荆轲一只血手在图上指指点点,另一只手护在心口伤处,以防伤口裂开。 “燕国山川形胜,军事布防皆在图中,蓟城……” 他语声越来越弱,秦王不由得俯身贴耳来听。 “燕国困苦支撑,是因燕丹宁死不降。若燕丹见诛,燕必以幼子为继。燕王老迈,太子幼弱,则燕国可图……臣本欲诛太子丹以献陛下,又恐不能面见大王剖此心迹,故而——” 故而,左手拽住秦王垂落的衣袖,右手拔出胸中鱼肠直插秦王心口。 当日与盖聂对剑,荆轲的绝杀之技就是以己命换人命。 荆轲什么都算到了,包括身后的蒙毅定然会出手,包括初春厚实的王衣无法挣破,但他没有算到,大殿侧门,秦王临朝时独行的小门会突然窜出一把剑,这把剑取向的不是荆轲的脖子,也不是他持凶器的手,而是秦王的衣袖。 衣袖裂开,秦王挣脱。这致命一击,扑空。 这剑若是击中荆轲或许并不能让秦王脱险,荆轲只要腾身一扑将短剑伤到秦王,成为死尸也无所谓,只要死前让秦王沾上一点,哪怕割破一点皮,见血封喉就能要了秦王的命。 然而,这把剑恰如其分地把荆轲的预谋化为泡影。 胸口的血喷涌而出,荆轲即将血尽,他再也没有机会。 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刺客的使命就没有结束。 他爬起来,用十分的意志支撑半残的躯体,再度刺向秦王。 秦王绕柱疾走,荆轲提剑紧追,蒙毅尚在狂奔,赵高被刺客撞倒,临近的夏无且提起药囊狠狠砸过去,荆轲被药囊绊了一脚,秦王得有机会拔剑。 秦王的太阿已经赐给影将军,如今的剑主是剑伎蛊逢。 秦王随身这柄镇国剑由秦国铸剑师打造,优点是重剑威仪赫赫,缺点是太长。 情急之下难以拔剑,卫士赤手空拳上前,荆轲左突右撞避开侍卫,直追秦王。 鱼肠的剑锋指向一个人,不论那个人在哪里,剑锋绝不偏离。 血流殆尽,眼前一片虚象,目光所向,还是那个魁梧的背影。 那个身影忽然转身,一道剑光闪过,荆轲还没有觉得疼,就觉得身体少了一个支撑。要摔倒了,他不能倒,用剩下的一只腿往后一蹬,撞向那个黑影的剑口,再作最后一扑。那个影子看透他的阴谋,后退两步再一剑斜斩,砍掉他一只胳膊。 他终于再也跑不动了。 人不能动,剑还能飞。 飞剑脱手,被蒙毅用腰扣带进殿中铜柱。 没有腿也没有剑了,还有一只手和一只腿,还能爬。 他像虫子一样扭曲着身体爬到秦王脚边,用仅剩的那只手捏了一个拳,像淘气的孩子一样在秦王的鞋面上叩下一个血印。 秦王抬将他踢向铜柱,血rou之躯撞起轰隆的闷声,再一声闷响落倒柱下。 希望全部落空,本该哭泣,为有辱使命而落泪,没想到会笑,发自内心大笑。 “你笑什么?” “唯有懂你,才能骗到你,对吗?” 秦王的确被骗到,小心翼翼周旋多时,还是被自己的贪心给骗了。 “我本想劫持你,逼你归还诸侯土地,韩国的,赵国的,燕国的,通通还回来。” “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很蠢吗?” “我是这么蠢的人吗?” “不是。” “有时候,聪明人也不得不做很蠢的事,不是吗?” 荆轲笑,意味不明的笑容像是欣慰,又像在嘲讽。 “余生,请珍重。” 最后这句话,秦王没有听懂。 他还想问个明白,刺客就绝了气息,只剩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杀你,是荆轲的承诺。杀死你,却不是荆轲所愿。 荆轲不得不竭尽全力做一件自己本没有想做的事。 荆轲尽力了,用尽全部的智慧和力量。 荆轲失败了,也不是他不想看的结果。 他既不想违背诺言,又不甘心成全燕丹,命运做了最好的安排。 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用白刃赤血的悲壮,将自己写入史书。 樊於期的问题已有答案,惟愿余生,你能得偿所愿,也偿了樊於期的愿。 秦王陛下,为了这愿,请一定好好珍重。 这一层含义,秦王读不懂。 他到荆轲耳边,跟死人说了三句知心话。 “多谢你招认幕后主使,省了寡人查证的工夫。” “刺客,就该有刺客的下场,寡人不能为你破例。” “你的妻子,朋友,燕丹,还有整个燕国都会来给你陪葬,你放心!” 他举起重剑斩掉刺客头颅,惊悲重叠酝作雷霆震怒:“醢刑!” 诸执戟郎上前,一刀又一刀,千刀万戟将刺客剁成了rou酱。 一堆碎rou被宫中洒扫的奴仆拾掇起来,装进一个大酒坛,用秦酒浸渍封存。 秦王倚着酒坛,审问另一个刺客秦舞阳。 “你为什么不进来帮他?” “他让我回去帮他办一件事。”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太子让我听他的话。” 秦王笑,好一只忠心为主的狗。 燕丹选舞阳作行刺副手,想必就是看中了舞阳的忠诚和身手。 忠诚如舞阳,定然不会背叛燕丹,但是愚钝如舞阳,定然也不知道已经背叛燕丹。 少年天性耿直,放到军前冲锋陷阵或许尚能长成一位骁将。 秦王问他家世,果然,名将世家。 祖父秦开北斥东胡,威震匈奴,戍守燕国北方边境数十年。 舞阳生长于胡风浓厚的蛮荒之境,勇有余谋不足怎能应对秦国朝堂的波诡云谲? 如何做一个太子,如何做一个王,燕丹怕是永远也学不会。 “你们太子,喜欢自作聪明。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没长进。” 秦王尽力从回忆里寻找一丝关于燕丹的记忆,那个每回登高都要汗湿他后背和掌心的小伙伴骤然间换成了阴毒狠辣的狰狞模样。 你无情,我无义,谁也别怪谁无耻。 秦王放舞阳回燕,也托他办一件事。 烈酒浸骨,血rou浮油,一瓮rou酱是秦王馈赠幼时好友的上佳好礼。 “告诉他,本王很想念他。盼他——提头来见。” 春风向南,车驾向北,血rou颠簸碰撞,泛起泡沫鲜红。 泡沫生了又消了,好似红海棠悄悄开过又匆匆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