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太阿倒持
天启夜幕,钟鸣宫台。 右相昌平君、国尉尉缭、上将军王翦和少将军王贲殿前候见。 他们先看见秦王,王衣衮袍佩长剑,雄赳赳气昂昂从后庭来。 尔后听得脚步急促,转头见蓬头垢面血衣的影将军从正门进。 忌也望见了他们,并看见父亲昌平君惊诧的表情。 将相齐聚必有大事,秦王若是先见他们,一定没空管闲事,于是本来直线前进的影将军路线倾斜四十五度,越雷池跨栏杆,先飞到秦王身边。 两千年后,这个行为有个专门词汇,叫插队。 尉缭和王翦不约而同看昌平君,昌平君赧然:咳咳,孩子还小…… 他不小了,蒙毅本来跟在秦王身后,瞥见他腰里的剑赶紧跨步拦住。 “来来来,这个先给我!” 若非正式朝会,忌儿从小到大都不卸剑。 所以,他捂着不给,侧身一转想绕过去。 蒙毅移步再拦:“唉唉唉,你别坏我规矩。” 忌儿嫌烦,两句话就走卸什么剑?左冲右突想撞过去。 蒙毅急得红脸,亮出半截剑,大喝:“御前不得无礼!” 忌愣了,你——竟然吼我?嗖地半剑出鞘,差点吓晕他爹。 两人剑拔弩张,秦王悠悠踱过来,看看两个人又看看两柄剑。 “大早上的,你们是要耍剑给寡人看啊?!啊?!” 两个“啊”,前一个玩笑语气,后一个威严怒斥。 两人刷地垂下头,像是闯了祸的娃娃。 秦王把蒙毅的剑按回鞘,再转头看忌,目光定格在棠溪。 他还记得棠溪,当时查抄韩国宫廷本来是要收棠溪入宫的,韩安请求留下给女儿棠棣当嫁妆。他也乐得送表弟一个顺水人情,就把棠溪留给忌儿。 忌正想收剑,秦王拦住,一把全拔了出来。 剑出鞘,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白虹贯日,也没有传说的寒光瑟瑟。 “为何它就名列第一?寡人的太阿是欧冶子所铸,竟然也要屈居它之下。” “剑不在表,在刃。一试便知。” 试剑?好!秦王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改个时间吧?不用,难得现在心情好。 要换个地方吗?不,殿前很宽敞。 君臣拔剑,干戈一场。 忌刚会跑就开始玩剑,八九岁打遍身边无敌手,包括他不喜武的爹。 十岁找蒙毅干仗,那时候蒙毅十四岁,年岁太小所以败得毫无悬念。 十一岁还找蒙毅干仗,打了个平手,自那后他们一直都是平手。 打不出胜负他开始另外找人,找上自家表哥,说是陪陛下练武。 第一次跟秦王对剑,他十二岁,秦王二十一。 年龄和体力的差距注定他败得十分惨。 秦王不像蒙毅,蒙毅会心疼孩子,秦王不会,毫不手软狠揍。 越揍孩子就越不服气,然后就一次又一次被揍得眼冒金星。 所以,孩子觉着跟秦王干仗得用全力,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这个感觉一直保持到现在,他才二十二,秦王已三十一。 秦王的体格已经无法再碾压他,他的力量和反应臻至顶峰。 棠溪一剑斩下,太阿横身格挡,秦王荡退十步才定住身形。 站定之后查验剑身,太阿微瑕,棠溪完璧。 秦王心下略不舒坦,败给表弟不是很光荣。 昌平君一颗老心狂跳,跑过来给儿子解围。 儿子并没有围,秦王朗声大笑,此事不值得烦恼。 他是王,又不是武夫。论武,他不仅敌不过忌,还打不过王贲,跟蒙恬也是平手;论文,智谋输与尉缭,才学不抵李斯,算术不如张苍;一个个都这么比,他这个王也不要做了。 他应当,为勇士如斯而骄傲。 他拍着忌儿肩膀连说三声好,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抱起来转圈,夸完人又大发一通剑的感慨:“三百年前圣人所铸铜剑,比不得今世剑工锻造的铁剑。可见今日远胜古时,儒家法古之论当真是迂腐得很。” “世如奔流,一往无前。” 好!好!好! 这话太对脾气,秦王揽住表弟的肩膀,这才开始问正题。 二十步的路,忌说完来龙去脉。 秦王只问了一句话:“李左车,是生是死?” “死不了。” “很好!” 忌留着李左车不打死,就是因为知道秦王心里有盘棋。 除非身死人亡,否则,他绝不搅秦王的局。 因为,表哥比爹亲,爹只会数落他,而表哥懂他。 秦王解下太阿要递给他,众臣尽都跪倒。 昌平君不安:“太阿自入秦宫,便是秦王佩剑。此乃王剑,不可倒持。” “那日寡人有言在先,夺魁者可得此剑。此乃君王之诺,不可食言。” 忌不敢接,秦王就拉起他的手,掰开他五指扣住太阿再合上,笑:“那剑伎赢了,该是他的。你是他主人,都凭你发落。” 忌也笑,笑得眼睛都红了,抿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安心治伤,剩下的寡人给你办好。夏无且——” “不用太医,我没事!” 忌转身就跑,招呼都没跟爹打,猴儿一样窜出宫去。 满身伤也压不住心里甜,他飘回营地时正好蛊逢醒来。 蛊逢还不知道忌救下他一命,不明所以地跟小女奴大眼瞪小眼。 忌踹门进来,满脸血吓得女奴哇哇大哭,也惊得蛊逢握住拳头。 见他醒了,忌笑得像个傻子,扔过太阿:“呐!你的!” 蛊逢不懂,以为要打架,咬牙去拔太阿,剑还没出鞘,忌嘭然倒下。 一夜生死徘徊,他又并非铁石,怎能不倒?只是倒之前站得直罢了。 有些人从来都站不直,比如郭开。 昨在秦王寝宫前侯了彻夜,今儿看过秦王舞剑,就彻底站不起来了。 一双腿不听使唤,也没人去扶,他只能爬进殿,殿里站着几位秦臣。 王贲无疑是最讨厌他的。 秦军入赵,狐奴弱花微草尚且以身护主,堂堂相邦却第一个下跪。 李斯也禀过顿弱发回的秘奏,秦灭赵,赵相邦郭开“居功至伟”。 蒙毅也奏过郭开昨日被清河和赵臣群殴的情景以及郭开的辩白词。 接见赵国旧臣时,秦王还知晓了赵国人对这位相邦的评价。 所以,此时此刻此地,郭开在秦王眼里已经是个透明人。 “相邦这是怎么了?” “腿……腿疾。” 王贲翻白眼:“骨头有病吧?” 郭开厚颜接下讽刺:“寒气最吃骨头。老病之身多碍眼,望秦王恕罪。” “哪里,是寡人疏忽,还不设席?” 赵高捧来坐席,郭开不用继续趴着。 温馨的开场缓解郭开的焦虑,想来这些年与秦国也算不错。 “建信君近来,睡得可还安稳?” 这问话转眼又打破温情脉脉,浑浊的老泪挂在郭开眼角。 “国都亡了,哪还能睡得好。” “哦?相邦不为秦国大胜高兴吗?” “这……” 郭开神慌,秦王那句话埋了两把刀。 他说亡国之愁,秦王会问:不是你促成赵迁投降的吗,怎么还伤心? 他说为秦国欢喜,秦王就该问:你不是赵臣吗,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郭开答什么都会挨刀,所幸选了比较轻的那一刀。 “臣罪该万死!” “何罪之有啊?” 亡国相邦诚惶诚恐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罪大恶极。 “国已亡而身未死,此为罪一。臣之所以不敢死者,因四海硝烟。臣虽老朽,此残躯若能再扑得一星战火,死而无憾……” “身在赵而心在秦,此为罪二。我是赵国的罪人……” 接下来就开始说自己为什么是赵国的罪人,大意是:比如没有我,白起打不赢长平之战;比如没有我,秦王你和你母亲不可能活着回到秦国;比如没有我,王翦也攻不下邯郸…… 末了,涕泪俱下:“昨日被同僚群起侮辱,本是罪有应得,不知该如何赎此大罪。” 涕零话毕,殿中死寂,寂静得郭开不敢抬眼,只能继续掉眼泪以遮掩沉默的可怖。 安静许久,秦王长叹:“建信君对我大秦果然是,赤胆忠心啊!” 郭开觉着秦王该是动容了,赶紧借坡下驴。 “老臣为天下助秦,个人名声有什么要紧。” “寡人,替天下人谢你良苦用心。” “为苍生计,不敢居功。” 秦王走下陛来,俯身看郭开的脸。 这张老脸很好看,纵然满是清河的巴掌印也难掩温秀。 老年人皮厚难得泛红,面色死白并无愧疚。 秦王抬脚一踹:“糊弄赵迁的把戏也敢在寡人面前卖弄!告罪?你是在邀功吧!” “岂敢?” “寡人冤枉你了?” “没……” “可知罪?” “知!” “何罪?” “不忠之罪!” “好!你既说未殉国是大罪,寡人这就帮你赎罪!来人!” 殿外郎中闻言上殿,郭开顿时六神无主,再无沉稳冷静。 “秦王恕罪!” “你又不是秦国的臣,寡人怎好恕你的罪?” “郭开,郭开愿为秦臣!” “知道寡人要哪种臣吗?” “忠臣。” “那就别怪寡人。” 郎卫拖着郭开往外走,眼见着要出殿门,郭开高喊—— “如遇明主,谁为贰臣?!” 秦王笑,让拖回来。 赵高送上墨书,秦王亲自递笔。 “寡人喜欢忠臣,劳烦相邦先自证清白。寡人要看,赵国人也要看。” 郭开懒,但是不很傻。 秦王要郭开将李牧之死揽下,隐藏忌儿,消解赵人对秦人的仇恨。 所以郭开的故事里,李牧被诛的过错全在死鬼韩仓。 下谗言的是韩仓而非郭开,李牧举剑自裁而非他杀。 一切与郭开无关,与秦人更无关,都是赵王宠臣韩仓祸国。 秦王很满意,却并不满足。 “相邦是不是觉得为大秦效力是耻辱,所以不愿留名?” 郭开傻眼,颤抖着又写一个。 这个故事里他是主角,为秦国忍辱负重,蒙蔽赵迁,谗杀李牧。 秦王乐了:“建信君之于秦,如成汤之于商,咳,西施之于越。” 郭开老脸终于红掉,尉缭和李斯全都笑了,唯独赵高神经紧绷小心侍奉。 他本是奴隶,眼里不敢有旁人的忠jian,只有主人的喜怒。 秦王,他的主人,似喜非喜,似怒也非怒。 两份书,一忠一jian,或者说两忠两jian:一份秦忠赵jian,另一份赵忠秦jian。 秦王左手托“赵jian”,右手掂“秦jian”,问:“建信君且说哪个更重?” 郭开不敢说。 “你也累了,先去歇歇,这个问题回头再答。” 啊?还有回头? 郭开被郎卫扶出去,没敢回头。 送走外臣,秦王开始处理内务。 今年不宜出兵,新地却须巩固,最后议定:王翦陈兵中山北控燕胡,羌瘣驻地东阳镇守齐界,王贲南下河内以窥魏楚。 诸将领命,王贲额外多了趟活。 “陛下,没得商量吗?” “你见过她,别赎错了。” 王贲指蒙毅:“二郎也见过。” “寡人跟前不要人的呀?” 王贲只得接活,带着亲兵扛着秦弩叩响山门。 剑阁挂满白绫,祭奠无妄而死的老阁主。 若耶率弟子出门迎战,看见王贲在撕白绫,气得浑身打颤。 飞镖直刺王贲的头,他侧身躲过,往头上缠断绫,边缠边走向若耶。 剑阁弟子围过来,王贲扫兴:“没见着我是来祭奠你们家主人的吗?” 见了,见他带了百十来个秦国大兵来灭门。 “真想灭门,你们连我的面都见不着。” 天生将者英气纵横,王贲并未停步,十几把剑竟不敢碰他。 “meimei啊——” “你放肆!” “咦,凶。来,哥哥教你怎么灭门。” 一、纵火,烧死里面的,射死外逃的,万无一失。 二、绝水,剑阁易守难攻,邯水改道,人就得渴死。 三、敲雪,邯山山顶积雪,几千人进山一吼就得塌。 …… 王贲说了九种,每一种都不用死秦兵还能把剑阁全灭。 “所以meimei啊,你要知道,哥哥露面,就是不想伤你。” “你想怎样?” “不急,先把你爹,不,令尊请出来。” 王贲甩步往里走,仿佛回家,一脚踏进去才懵住,委屈大喊—— “带个路啊,meimei!” 若耶无法,咬牙切齿只得听他。 劲弩带绳索结桥,徐夫人和赤堇的尸体被抬出剑冢,安置在灵堂。 王贲对着灵位拜了三拜,祭词惹出若耶两汪清泉泪。 原来徐夫人被忌拦腰一斩,心知此人绝非等闲,自忖无力便与他做个交易。 “我打开剑冢,你放过剑阁。” “好。” “带句话给若耶。” “讲。” “父亲为报旧主而死,剑阁不为反秦而活。” “诺。” 这就是为什么徐夫人的遗容,是微笑。 忠义是自己的选择,爱恨不该延续到儿孙,若耶要好好活着。 王贲很知趣地等,等若耶两行泪干涸。 “我兄弟身份不低,按秦律,动他就该灭族。但是,他对你父亲有诺,我王让我来履行承诺。我保证不动你们一分一毫,也请少阁主体谅老阁主苦心,以家族为重意气为轻。” “他究竟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嘘——”王贲晃晃食指竖在唇中:“秘密,秘密不能问。就像我知道这里窝藏了凶手,我就没问不是。” 至此,王贲已经讲完四个道理:一,你斗不过我;二,敬你们是好汉;三,我不想伤和气;四,我有足够理由弄死你。 道理讲完进入正题,他挥手,命人抬上秦军围城时欠下的剑器账目。 “来,meimei,咱们做个了结。” 一手还债,一手放人,若耶没有回绝的余地。 清河刚睡个饱觉就出牢,精神特别好,一蹦三丈高。 王贲带她走,她恬不知耻地问若耶要承影。 “仇恨是仇恨,买卖是买卖!” “我不想卖!” “买定离手,jiejie你不能不讲信用。” “给过钱吗你就买定了?!” “不是那黑衣公子给吗?再说,二哥哥还押了玉呢!不卖也行,玉花还我!” 若耶暗思,若是还过玉花,就与那人彻底无关了。 剑阁不反秦,杀父之仇却不得不报,须得扣个信物让他来找我才是。 “承影给你,回去告诉他,棠棣玉花自己来拿。” 清河知她是要钓鱼,转念又想以玉换剑不亏,玉不要也罢。 “好!成交!” 若耶两剪秋水盈盈,送走蹦跶的清河,迎来旧友的信鸽。 清河若是慢点走,就能看到另一位兄长的字迹,可是她跑得太急,恨不能化作一阵风,立刻就飞到邯郸城里,飞到忌哥哥身边去。 若耶遥望那蹦蹦跳跳的身影,真切盼望她一头栽死。 可惜丫头就摔不死,到山下王贲才发现没给她备马。 清河在秦宫的名牒还没撤,算是公主。 这对王贲来说很不公平,只因为秦王是他的王,陪秦王睡觉的女人以及这些女人的娃都成了他的主人,包括这个跟秦王没有半点血脉关系的异姓公主。 他很不情愿地把她扶上坐骑,难受。 王贲不是没有见过烦人的孩子,秦王的孩子一个顶一个烦。 哪个公子没脾气?哪个公主不刁蛮?通共加起来都没这个讨厌! 你是叔叔还是哥哥?你跟忌哥哥什么关系?为什么帮他来赎我? 王叔叔,你是秦王什么人啊?见过我娘亲吗?从母长得好看吗? …… 这些问题王贲都能当耳旁风,直到她自言自语:“这么闷,难怪狐jiejie不要。” 只听扑通一声,王贲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她扔进邯水,炸开一朵漂亮的水花。 等她在水里扑腾够了,再挥马鞭把她拎起来,甩给新收的小跟班——赵佗。 清河气不过要打王贲,小赵佗手上也有马鞭,三两下捆得服服帖帖。
被塞嘴绑手的姑娘暗自发誓:一定要学骑马,不,学马上打人! 她不能说话,只能听别人,也就是王贲和赵佗培养感情。 “刚才去哪儿了?” “找她,你说是来救她的。” “重新编个。” “我……我去找少主人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重新回答。” “找到了。” “死了吗?” “没。” “好。” 对话戛然而止,清河没听出头绪,但是觉出赵佗很不安。 赵佗带着她,双手环在她腰前,那握缰绳的手忽然拽紧。 不安持续了很久,一队人马也沉默很久。 他们今天都很不开心,王贲被臭丫头揭伤疤,当了一整天木桩的亲兵们更丧气。 来之前他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甲刀剑戟弓全副武装,可惜,头儿让他们很失望。 他用脑子和嘴巴就把活儿全干了,半点都没给他们表现机会,失望程度好比揣了满袋钱上街却啥也没买。 唯一有收获的就是小赵佗,他默默偷瞄王贲好久,明明王贲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头儿在等话,最后实在扛不住只好全招。 “我就去跟他磕了个头,李家对我有恩,我——” “待会你再去给李泊磕个头。情分嘛,得有始有终。” “唉!” “以后别藏着掖着,显得我小心眼,我心眼小吗?” “不小,比天都大。” “屁!” …… 一主一仆搭上话,气氛热闹起来,最后百十个汉子唱起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秦风激昂响彻邯郸道,壮志豪情衬得江山巍峨,却没能暖得了清河。 歌儿听来热血翻涌,耐不住冰水生凉,冻得小崽子不停打哆嗦。 行到邯郸,忌已睡过一觉,带伤候在城门。 王贲见着他,眉飞色舞:“你他妈铁打的呀?!” 忌没言语只微微昂头,表情的意思:你说呢? 王贲笑得可开心,抓起小崽子扔过来,交差! “没死人。” “会还你。” “客气!” 崽子听不懂,这俩人对话省略太多。 完整对话应该是—— “没死人,没坏你君子之诺,放心吧。” “多谢,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补回来。” 清河好想快快长大,长大听懂他们的话,跟他们一起cao戈持矛打天下。 啪—— “天下惹你了要你打?” 老人气得捶床:“脑子也进水啦?还不去换衣裳!” 清河嘟起小嘴转进隔间,关上门拉上帘,扒下结成冰疙瘩的冬衣。 外间,师徒叙话。 “徒儿连累师父了,还有清河。” 里外隔门不隔音,爷爷还没说话,清河抢着答。 “不,是我连累你。我不嚷着买剑,你也不会去那里。” “如果不是我有仇,你们也不会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 “此事本该与你们无关。” “与你有关就是与我有关。” “罢了罢了!”爷爷怒喝:“从此以后,各自不相关罢!” 若是再相关,免不了还有艰险,最好不相关,最好再不见。 这些年,老人带孩子游山玩水访友。 一是避战祸,二是长见识,三则娃娃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啊,旧友们都老了,盖聂和蛊梦都是白头人,怎好托付? 清河从小跟忌亲,吃饭黏着睡觉黏着习武黏着,就像长在忌儿身上的一根骨头。 那日她听了婆婆一半疯话,问:嫁人就是选一个人一起住呀?我选忌哥哥! 听过另半段话,她立马改了主意: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跟忌哥哥生孩子。 孩子还没懂事,可老人也不是没动心思,世事难料,或许他也早该料到。 一日便这多艰险,若日夜在侧,岂非时刻提心吊胆? “你是干大事的人,刀尖上走血海里飘,她倒是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才好。” “你有国也有家,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老头子会加把劲,活到她长大的。” 老人吞掉心里话,忌隐隐觉察得到。 师父想托孤于他,终因昨日之事,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他早已有妻,她却还未长成,老人这一念本就十分荒唐。 可他也能想到,师父一旦去后,清河就会成为孤女,无亲无朋无依无靠。 他似乎该许一个诺,日后种种都不能料,前路冥冥亦未可知,他终究什么也承诺不了。 若她受苦,是我无能。 这八个字,他只能咽下肚去再不提起。 至少小妹生前,他从未有一字吐露。待她一缕魂魄去后,才能撕心裂肺无声悲泣。 绯云连山好似天公醉倒。 斜阳里,清河趴窗目送兄长离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一个背影和落日辉映,像是染过云霞。 少女望着落日长街,久久不愿移开目光,直至王车碌碌惊破思绪。 王驾过中街,清河立在楼头,伸长脖子只见车盖不见车里人。 车里两个人,秦王和秦王新收的良将。 在赵佗归来,向李泊禀报了李左车的境况之后,李泊彻底被秦王征服。 秦王特意留下李左车的命,也特意在王贲把事情办好之后才登门造访。 “你父子之情,我周全到底。你该懂得寡人的难处,不能坏右相的情,也不能伤你的心。我要护着忌儿,还得护着你,放掉你儿子是寡人能做的极致。寡人可以承诺,绝不使你父子兵戎相见。若能劝他归秦,再好不过,若不想劝,不强求。” “父子分侍二主,秦王信我?” “我欲用君,必定信君。” “秦王欲用我作何?” “守我北疆,筑我北境屏障。” “泊,定不负秦王重托。” 重托个屁!其实吧,跟戎族打交道,七国都没秦国能干。秦人本来就是养马的,从西戎部族包围里杀出血路最终建国,揍戎人打胡人他们也有经验,赵国北境调个秦将也可以守,为什么非用李泊不可,收买人心啊! 秦王想编部分赵军精锐入秦军补充兵力,李氏是赵国最有名望的家族,李氏归降,相当于收了大半赵国降兵的心。 秦王和尉缭最终目的在此,却不断用北境之患刺激李泊的责任感,看人下菜碟的俩大混蛋。 秦王笑得眼睛眯成缝,扶起来抓起手就走:“走走走!这就拜将!等不及等不及……” 他拖着李泊上王车,李泊受宠若惊泪水横流。 其实李泊不必感激,秦王载他招摇过市,招摇给邯郸人看:你们李将军是寡人的啦,哈哈! 左贤臣右良将,秦王志得意满,满心欲吞天。 王侯将相说说笑笑,前呼后拥步登龙台。 落晖映照王阙,太后静坐台阶。 母亲在等他。 她突然想见他,就来找他,他不在,她就坐在宫阶等。 风起了,日落了,傍晚的霞,是火烧云。 她偎着孙女,听孩子讲天上的云,有的像骏马,有的像荷花。 “祖母,天宫是不是着火了?” 这些傻话,她的正儿也曾蜷在她怀里问过。 母亲是儿初识世间的窗,母亲的怀是儿最温暖的港。 后来,他挣脱她的怀抱走远,远得她用尽力气也看不见。 他回来了,袖藏家与国,怀抱天和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苍老的容颜焕发光泽,低垂的嘴角微微上翘。 她是天生舞者,舞者是人间精灵,老去不失雅韵,浅笑依然国色。 母亲抚着儿的脸,如病树开出最后一季花朵,如枯木绽放最后一刻婆娑。 “吾儿,当为帝。” “儿为帝,母为帝太后。” 当最后一滴眼泪跌落,当最后一个微笑消磨。 霞褪了,花谢了,木枯了。 母亲,去了。 赐他生命的人,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