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有间雨舍
酒楼是高档的,酒客当然也不俗。 吹笛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身穿米黄色织锦长袍,头带鎏金绾发冠,手执碧玉长笛。独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神情专注的对窗吹奏。 酒客也有两三个,也是一人一桌,都静静地坐着。 谁也不愿打断这样简单、舒缓、优美的笛音。 桑千语只看了那吹笛子的人一眼,便在那人对角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 堂倌也脚步轻轻地上楼来,给桑千语的桌子上放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便又恭敬地退身下楼了。 桑千语没有动筷子,只是握着那壶酒,一下一下地往酒樽里倾倒,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口一口地灌进嘴中。 空腹喝酒,很容易喝醉。很快的,她就有了些醉意。 她的脸没有上红,嘴唇却红的娇艳欲滴。 笛声终了一刻,她也喝得微醉。 正向酒樽倒酒,那吹笛的男人便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桑千语抬起眼向他一笑,柔声道:“成器哥哥。” 宋王李成器把碧玉笛放在桌子上,看着她笑着嗔怪道:“你只顾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这个哥哥,没礼貌哦。” 说话间,已有随行的女婢给李成器新添了一双象箸和一只酒樽。 “我一听到笛声就找上来见你了,还说我没礼貌。” “哦?” “只是成器哥哥太过专注,没有看见我罢了。”桑千语一手拄着腮,故意道,“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认得了?” 李成器哈哈大笑:“你都没有忘记我,我又岂会忘记这么漂亮可爱的meimei呢?” 桑千语也笑了。 “我们是有多久没见面了?”桑千语认真地想,“嗯——应该是圣历元年,你搬出宫去之后,差不多十来年了吧。那时我才八九岁呢。” 李成器感叹道:“是啊,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不过,你的记性真好。” 圣历元年被放出宫之前,李成器一直是随着父亲李旦被武则天幽禁在宫中。那时,桑千语还没有随母亲桑氏出宫,还在上林苑与父亲钟绍京同住。在宫中,桑千语时常找大哥哥李成器玩。时间久了,李成器便成了桑千语的音乐教师。 他二人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都很感慨岁月如流,时事变迁。 闲聊间,她发现他间或有些走神。她便笑道:“成器哥哥,看来只有在你吹弹乐器时,才能见到你的专注呀。” “嗯?”李成器不解,笑看着她。 桑千语笑问道:“你有心事啊?” 李成器的笑容僵了僵,又逐渐散开。他垂着头沉吟着。 桑千语也不追问,兀自斟着酒。给他斟一杯,也给自己添上一杯。 李成器忽而淡淡地道:“你爹下了请柬给我。一是庆祝他的寿辰,二是庆祝被封为越国公,三是你回来了。” 桑千语道:“就请了你一个吗?” 李成器笑笑:“不可能。” 越国公寿辰怎会只请一个客人。当然,李成器知道桑千语问的这一个是什么意思。是与他身份地位、等级旗鼓相当的人。 “还有平王三弟。”李成器道。说着,他的脸上显现出忧色。 他忽又补充道:“日期是后天。” 桑千语沉吟着,淡淡地道:“后天就后天吧。” 他二人又沉默了。都知道后天的这一顿饭不是那么简单的一顿饭。 朝野上下党派之争向来激烈残酷。眼下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朝局更是暗潮汹涌。莫说一顿饭,即使是见个什么人都是隐含着阴谋。除非躲出去。 桑千语时隔多年再回侯门,并不代表她对侯门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所生疏。她甚至比一直身在其中的人更能体会。这也许是她生来就有的敏感,所以才会在母亲因赌博成为下堂妻被赶出家门时,毅然决定随母亲一同生活。 日子虽然苦,但总比在宫中整日提心吊胆要舒服得多。 现在,父亲找到了她,自然不会再让她游荡街头。这也就意味着,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利用的事实。 但凡心性自由的人,怎肯愿意被他人利用。 桑千语当然不愿意,而且只能更憎恶。但她力量有限,还不能争脱。曾把希望寄托在任天阶身上,可是这人却又不肯见她。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任天阶也知道了他被人利用?知道被她利用争脱樊笼去追求自由吗? 她愿意放弃一切,不顾一切跟随他。随他天涯海角,只要他愿意。 难道他不愿意? ——很好。既然不愿意,既然算计得失,就莫怪她日后对他心狠手辣。 桑千语的眸子更亮了。不知是喝了酒的原故,还是她已坚定了决心,她的眸子晶莹黑亮而又无比锋利,看人时是魅惑,其实内力藏着把要命的剑。 “成器哥哥,你会来吗?”桑千语端着酒樽,问出这话,便一饮而尽,眼睛却斜看着李成器,眼角带着一种深意的笑。 “我……我喜欢清静。”李成器道。 他身为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谁都没有权力去置喙,去反对。但他见惯了风云莫测的皇宫,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审时度势,他感到恐惧。 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都厌倦了。 “你来吧。”桑千语笑着说,“我照着你。那些个下人胆敢怠慢,我保证让他们皮开rou绽。” 李成器一怔,忽地呵呵地笑了。桑千语也忍不住笑起来,仿佛她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玩笑话。 笑声朗朗而又放纵,却带着不可掩饰的苦涩。仿佛都醉了。 楼梯咯吱咯吱响起来,李成器抬头一看,便对上平王李隆基的目光。 “大哥,你果真在这里啊。我到你府上找你,你不在。”李隆基笑着说,一面走到他的跟前。 李成器便笑着请他在侧旁坐下。 “三弟找我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想向大哥请教一下乐曲。”他笑着瞥了瞥桑千语。“现在看来,有人又走在我前头了。” 桑千语喝多了,用手拄着头,闭着眼睛休息。 李成器只是笑。 李隆基忽而疑惑道:“大哥,千语该不会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个当年在宫中的小徒弟吧?” 李成器笑道:“怎么,三弟有意见?” “不敢,不敢。”李隆基忙摆手,笑道。“唉,真是想想应该也是。” 李隆基向桑千语凑近了一些,柔声道:“千语,你又喝醉啦?” “嗯,你不都看见了嘛,还问。”桑千语闭着眼睛,喃喃道,“三爷真是的。” 桑千语亲昵的称呼李隆基为三爷,这让李成器不免多看了他俩一眼。 这时,楼下乱哄哄一阵喧嚣。 “有间雨舍”本不该有吵嚷声,因为楼上有尊贵的客人。一般人都开罪不起,视时务者都躲得远远的,怎会有人不知死活? 除非是贵客自己的人闹出来的动静。 李隆基拿眼看了一下站在楼梯口的秋刈,秋刈便恭敬的点了点头,朝楼下望了望。 “王爷,雷克抓住了一个人。”秋刈禀报道。 “什么人?”李隆基沉声道,“带他上来。” 雷克是平王府的一个家仆,长得五大三粗,彪悍有力,十分善长近身搏击。他正扭住一个健壮的小个子男人走上来,把个楼梯踏得震天响。 “王爷,这小子鬼鬼祟祟跟在我们身后,准是没安好心。”雷克粗声粗气地道。 后背被雷克大手揪住的男子,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一点血渍,本来应该很健壮的腿,这时却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是被雷克提在手里似的,有气无力的垂手傻愣着。 李成器一看那人,他认得,那是姑母太平的仆人。早前那人还随姑母到过他的府上。他正要替那人说话,但一转念,知道他是姑母派来监视他的,他便把话咽了回去。
李隆基又向秋刈使了个眼色。秋刈会意,上前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呆怔着只不说话。像是训练有素的细作。 等了一时,雷克先是怒起来,伸手就是一拳,重重地击在那人的肚子上,咬牙叱道:“作死的东西,我让你不说!……” 那人吃了雷克猛烈的一拳,整个身子躬了起来,乌青的脸上更加扭曲变形,疼得他直哼哼。 雷克并没有住手,把他撩起来又是一拳,摔在地上又踹了几脚。打得那人浑身抽搐,那人硬是没有开口。 雷克的力气很大,一拳下去,可以打掉人的满嘴牙齿。一般人很难承受这一拳,但他却承受了数拳却没有告饶。这令雷克更加气愤,更加用力。 人已经被打得半死,李隆基才开口缓缓地道:“好了,别当着我们的面教训人。” 秋刈便喝命道:“带下去,杖责。” 李成器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凝视着。但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那人一看便不是平头百姓。他俩都认得他,也知道他是姑母太平的仆从。他俩各自知道,但都不确定对方知不知道。或许都确定对方是一定知道的。 李隆基忽地笑道:“大哥,听说,姑母上午去你那儿了。不知可遇见大哥了?” 李成器当然知道他是怎么个意思,在试探着什么。 太平公主的势力不容小觑。她站在哪一边,哪一边的天平就会重重地侧歪,而且掷地有声。 “我上午还没有出府。”李成器淡淡地道。 “哦。”李隆基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像是漠不关心。 愈是不在意,愈是极为重视。 都生在宫廷。他俩既不傻,又不笨。点到为止的话语最能攫住人心。 二人侧坐着,静静的,静静的沉思。仿佛正在消化这一两句稀松平常的对白。 但干巴巴的对白下却总是厮杀得异常激烈。 马上就要发动下一轮的进攻了。 “大哥,不知……” “呜呜——” 在这紧张的空气里,忽传来嘤嘤地啜泣声。 这抽咽来得真巧。 他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向桑千语。 桑千语还是两手拄着低垂的脑袋,但不在休憩,而在呜咽,又像是呓语。 “千语,你怎么了?”李隆基关切地问道。 桑千语越哭越大声,忽地跳起来,喊道:“任天阶,你个混蛋!呜……” 平王、宋王一惊而起,蓦地都怔住。 “任天阶!你个缩头乌龟!明明知道我在这里,却不肯出来见我。”桑千语带着哭腔,带着醉意骂着。 她骂人,就好像这人就在现场一样。 任天阶确实也就在这座酒楼里,而且也正在这二楼上。 这层楼,在平王上楼之后,客人自觉不自觉得都散了。唯有靠隔墙的一处,还坐着一人。这人便是任天阶。 当桑千语忽而喊他的名字时,他的心的确震动了一下。仿佛她发现了他。 但他非常确信,她并没有看到他。因而,他并没有紧张,也不打算闻风而逃。他只静静地吃酒。 “千语,你醉了,我送你回府。” 李隆基已将桑千语拦腰抱起。他向李成器道:“大哥,我先回府。改日再向你请教。” 桑千语口内依然呐呐:“任天阶,——缩头乌龟,天阶……” 喃喃声已渐渐远去。知道李隆基已将桑千语抱走了,任天阶心内一阵莫名的酸涩。不服气地,一仰脖子,他吃下一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