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上)
“到底是些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连夜跑出城来?” 房间里,李思训听了李昭道的解释后,轻笑着摇了摇头,那面目表情中,明显是觉得郑丹青这孩子还是太过沉不住气,需要打磨的。随意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孙子,不免开口问李昭道道:“文生在干嘛?芍娘做饭去了?让她多加两个菜” 文生就是上一次郑丹青拜访时,差点被他弄哭的小屁孩。 别看是隐居在乡野,大家的规矩是不能忘得。方才李昭道先让那孩子出来问了安,才打发小家伙回去读书。 “在背《毛诗》,我说了,晚上要考校他,如今正着急着呢。”李昭道笑了起来,“芍娘那边我也已经吩咐下去了。” 李思训闻言点了点头,又指着郑丹青道:“老夫可跟你说,我们这有吃有喝,不过可没有多余的床榻。你这样巴巴的跑来,要是没有睡觉的地方,老夫可是不管的。” 老头子明显有些畏寒,手脚一直缩在厚厚的棉衣里,说话的时候还显着有些精神矍铄,一旦不开口了,那种独属于老年人的困顿,就会从他浑身上下的毛孔中散发出来。 岁月不饶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传世画家,在生死面前时,到底都是一介凡人。 “不睡倒也无碍,想来瞧着这一幅东西,就足够兴奋一整夜的。”郑丹青笑着将檀木盒子放到了书案上,想了想,笑问道,“是现在瞧,还是一会儿用了饭再瞧?” “有什么区别么?”李昭道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怕现在瞧了,诸位一会儿就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了。”郑丹青笑道。 “大言不惭!”老头子佯怒,“这天下间有多少东西值得废寝忘食的?” “不多,确实不多。”郑丹青笑道,“不过老先生说说,王逸少的东西,值不值得?” “郑丹青,你说话可要负责任!”李思训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李昭道也惊得重新站了起来,盯着郑丹青手中的盒子,颇有几分瞠目结舌。 “当然负责任。”郑丹青一面说一面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展开,“方才还跟昭道先生说,这东西真不真,我是有九成把握的。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靠老先生拿主意。” 另外二人早已在这时候凑了上来,老头子一脸的期待,那副模样,跟馋rou的孩童望着锅里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是什么?是哪一幅?” “《快雪时晴帖》。”郑丹青说着,将书帖轻手轻脚的完全展开。 轰然一下,李昭道觉得脑子嗡嗡有声,整个屋子原本就不明朗的油灯,在书帖展开的瞬间又暗淡了不少。双眼就像是被某种带有魔力的东西附着了似的,于是他死死的盯着那个传承了几百年才终于到得自己眼前的旧物,莫名其妙的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鸡栖于埘,月明星稀。 如果有流寇在这时候洗劫这个村子,很有可能的结果,是他们无法从这个贫瘠的乡村中翻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价值连城的《快雪时晴帖》在他们眼中,只会是一方毫无用处的黄纸,反倒是那檀木盒子有些看头,如此“买椟还珠”,倒也算有些新意。 不过流寇终究不会来,这还是长安三年的冬季,虽然已经有一股子蠢蠢欲动的兵戈之气盘旋在洛阳城的上空,但距离这等穷乡僻壤,还是遥远的很的。 片刻的欢愉就足以让人乐不思蜀,对于屋内这三个视字画重于生命的人来说,眼前这个跨越光阴而至的《快雪时晴帖》,带着一种让他们死可瞑目的力量。 这份力量也足以让活人魔怔,郑丹青看着眼前二人各自惊愕、欢愉、兴奋、慨叹,终至繁芜杂糅、声泪俱下的模样,不禁轻轻一笑,知道自己第一眼看到书帖的时候,也如此失态了很久。 这是一种外行人看起来神经,自己才明白其中奥义的失态。 人生在世,总要拥有那么一两样寄托情怀的东西。对于这方寸之间的三人来说,书画就是他们共同的寄托…… 不知用了多久,二人才纷纷恢复了常态,李昭道用来拭泪的袖子已经湿了,明显有些尴尬。 相比之下,李思训的确要好很多,他面对《快雪时晴帖》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唏嘘慨叹,仿佛见到了天各一方的老友一般。 “我是不曾见到过真迹的,不过这《快雪时晴帖》当年在宫中,后来褚河南被流放后才开始流落民间……我父亲曾经多次提起当年在宫中见到此帖的样子,哎,如今想想,恍如隔世。”李思训开口解释着,又不免摇头叹息了一番,遂又问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一段经过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郑丹青便照实说了。 “可惜了,褚河南的后人,怎么沦落成此番模样,把祖辈留下来的传世之物拿来卖……不过好在终究是流落到了你郑丹青的手里,要是随意卖给了那些不知珍惜之人,那才真的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了。”李思训感慨道。 郑丹青微微一笑,心里却不免发出一声叹息。若是李思训知道自己的盘算,清楚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之后,恐怕就会恨不得把今天这番话一字字的换成石头,然后一块块的砸在自己身上。 当然,这些事情,还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既然老先生的父亲曾经在宫中见过真迹,可曾品评过什么没有?又或者,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话,能让咱们看出来这书帖的真伪的?”连夜的跑出城,这句话才是郑丹青想要的重点,他这时候并不突兀的说出来,心中却已经万分清醒。 李思训点了点头,捋须道:“的确,虽然时隔多年,但父亲对这书帖的赞赏,老夫还是记忆犹新的。当时这书帖给父亲最大的印象,应当就是‘圆劲古雅’四个字。‘圆劲’是说它字字珠玑,有锋芒而不外露,凝神、聚气、内敛、闲适,笔笔如若闲庭信手,却又劲力实足。丹青你也是明字科出身的,自然应该明白,这样的话语也就代表了返璞归真的最高境界。”
郑丹青适时点头,又听李思训接着道:“至于‘古雅’二字就更好解释了,师古而不为束缚,爽赖而雅致超脱。这里面的雅,既是力透纸背、刚健磅礴的雅,也是妍丽温润、俊秀明丽之雅。所谓刚柔并济、形神具备,说的也就是这样的超凡脱俗之所了。呵呵,明明信手拈来、冲淡从容,却偏偏能够在笔端化出此等高超之技艺,真是让人赞叹!” 李昭道听着父亲的论述,跟着那些看似缓急可控的笔锋去瞧,果然瞧出几分看似平常中的惊心动魄来,不免又敬又畏的道:“果然如此,真是让人咋舌!怨不得太宗陛下最推崇王右军之字,实在是远非他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这是世人常论,但是在为父看来,恐怕也是有些失了公允的。”李思训语出惊人。 李昭道不由得怔了怔,请教道:“父亲这话怎么说?” “的确,王右军的字绝对是返璞归真、登峰造极了。但自古文无第一,其实哪里就有什么某某人的字,完全凌驾于旁人之上的道理?自太宗之后,世人都是赞王右军而贬王子敬,可实际上,我瞧二人的书帖,各有所长、各有风骨,未必就不能一较高下的。” 王子敬就是王献之,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名气虽然不及书圣王羲之,但书法技艺上却同样不凡。 乾隆三希堂法帖,除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之外,还有一样便是王献之的《中秋帖》,而其中纵逸豪放、连绵不绝,也同样是让人绝倒的。 甚至在《世说新语》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谢安询问王献之:“你的书法与你父亲王羲之相比,到底谁优谁劣。” 王献之回答说:“各有千秋而已。” 谢安却道:“其他人似乎不这样认为。”言下之意,世人还是觉得王羲之要高妙一些的。 王献之答道:“外人哪得知?” 一句“外人哪得知”,看似简简单单的普通回答,细细品味却发觉不同寻常,这短短五个字里,分明满是对自己书法的自信,以及对他人鉴赏能力的不屑一顾。 轻飘飘五个字,却是一份骨子里那晋人独有的疏狂。 只可惜太宗皇帝李世民,素来只喜欢王羲之的书帖,对王献之的字不予重视,这才变相导致了王献之传世之作的数量极少。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家的好恶,对于艺术品来说,实在是最为致命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