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活字(下)
“软木虽然好刻些,但也不是这么个着急法儿。这不是工钱的问题,跟您透个实底,这么一时间的,恐怕整块的木料都很难找得到。更何况是之后的印刷……” 李隆基在京中也算是人脉广泛,轻而易举的就帮郑丹青找到一家专门做雕版印刷的铺子。只是二人骑马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到了落日十分,铺子已经开始收拾门面,准备打烊了。 算是看在李隆基的面子上,铺子的老板张何仔细听了郑丹青的需求,翻看着那本《集经注》,老板的脸上露出难色来。 “真的不是在下不帮忙,实在是这位郑郎君的要求太过突兀了。按照咱们平素的时间,从找木料、雕刻再到印刷,怎么也要旬日的时间的。毕竟雕刻这东西不像其他,只要一笔错了,整张都要从刻的,很是费心思。就算是经验再怎么丰富的老师傅,也难以保证次次都能一次成型。所以……还望郑郎君海涵!” 李隆基又跟老板张何说了几句客套话,给了郑丹青一个眼色,走到一旁对他道:“你也别让张老板难做,他那些话说的也在理,这家也算是京城里最大的印刷铺子了,要是他这里都说不行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另觅良方的好。”他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拍了拍郑丹青的肩膀道,“我晚上还有个酒席,倒是跟你顺路,一起走罢。” “不了,王爷见谅,丹青还有一些事情想要跟张老板商量商量。”郑丹青笑着拱手。 李隆基闻言,以为郑丹青是还想磨叽张老板,不免瞪了他一眼。再思付又觉得处在郑丹青这个位置上确实无奈,只好摇了摇头,叹气道:“那你再说说吧,不过可别把张老板惹急了,他以往的出身……嘿嘿,我就不跟你多透露了,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说罢,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回头跟张何打了声招呼,兀自翻身驾马去了。 张何这时候正在吆喝着让伙计们收拾东西,郑丹青去看这位张老板的背影,果然能从中那厚厚的棉袍子低下看出几分矫健来。再加上李隆基之前指点自己的那一句,郑丹青愈发能够确定,这位张老板恐怕安安稳稳做生意之前,也是一位豪杰人物。 “张老板……”郑丹青走上前去,刚唤了一声,就见张何背着他摆了摆手。 “郑郎君不必多说,您的那首《六州歌头》,在下也从王爷那里听来过,您是我辈中人,如果真的是能帮上的忙,在下也就咬牙帮了。实不相瞒,现在店里的确是成形的木料不够用,就算是我让人熬个通宵雕刻,没有足够的料子,也没有丝毫用处的。”张何道。 “丹青倒也不是为难张老板……”郑丹青微微思付了一下,问道,“如果成形的料子不够的话,边边角角的碎料子,剩的多么?” “碎料子?”张何闻言一愣,转过头来打量了郑丹青几眼,失笑道,“郑郎君到底是外行人,咱们做这行的,当然要用整块的料子雕版才行。若是用碎料子,其中再有缝隙的,水墨就很容易流进去,再印出来的东西又成何体统……小刘!看着点脚下!拌你个狗啃泥老子倒是不管,要是你背着的凿子再把你脑袋砸出红浆子,你jiejie还不得骂死我?妈的,谁他娘的把木头料子乱扔?找死么?” 那边收拾东西的差点出了岔子,张何远远见着就是一嗓子,与方才跟郑丹青说话的平静真是天壤之别。就连郑丹青,都被张何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斥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这回看出来了,这位张老板果然不是寻常出身…… “郑郎君,您就另请高明吧!”张何冲着郑丹青一抱拳,抬腿便往前头去,指挥伙计们收拾东西去了,时不时嘴里自己会爆发出几声怒骂来。 从日落时分忙活到完全看不到太阳,店里的东西才算是收拾妥当了。张何双手撑着腰,四顾着点了点头,回头才瞧见郑丹青竟然还跟个木棍儿似的杵在哪里,不免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郑郎君你真是……”张何有些想骂人的冲动,看在对方是李隆基带来的面子上,才勉强的忍住了,只面色难看的变幻了几下,“人都走光了,郑郎君还有什么要求么?” “就是等人都走光了,丹青才有些事情跟张老板商量。”面对着对方隐约的怒火,郑丹青也不着脑,只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蹲下身子随便拿了一块碎木料子,摆弄着问道,“张老板,您有没有想过,雕版印刷是还可以前进一步的?” “什么前进一步?”张何紧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家伙正在故弄什么玄虚。 郑丹青也不着急开口,只四处看了看,问道:“张老板,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张何没有回答他,双手却从掐腰的动作换成了抱着膀子,冷冷的打量着郑丹青。 “张老板不要这么敌视在下,在下有个不错的法子,可以让张老板挣大钱的。”郑丹青看着毫无反应的张何,索性轻轻一笑,走上前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又晃了晃手中的碎木料子。张何的眼睛,就在郑丹青的注视下瞪大了起来。 张何瞪了他半天,这才想起了什么,忽然张口喊道:“小刘,去把周师傅请回来!” “啊?老板,周师傅早就回家了!” “所以让你去请!就说我张何有要事相商!让他速速回来!”张何喊这句话的时候,一双小而有精光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郑丹青,仿佛害怕他就此从眼前消失似的。 “不好吧老板,周师傅毕竟年纪大了……” “滚你妈个蛋!老子的命令,**还敢有意见了?真该让你jiejie好好收拾收拾你!”这回张何可怒了,几步冲到那伙计身边,一脚就照着伙计的屁股蛋子踹了下去。 “哎哟!老大您别生气,我这就去!”小刘这回还哪敢不从?慌慌张张撒丫子的跑了出去。 张何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又转头去瞧站在那里淡笑着的郑丹青,思付着呼出一口气,拱手道:“郑郎君放心,就凭您今天这几句话,即便您出的这个主意做不成,您的这五十三份《集经注》,我张何也铁定给您凿墙卖命的弄出来!” …… …… 第二日清晨,神都洛阳成又飘飘洒洒的落起雪来。
第一片雪花飘落在白马寺的房顶上,初一碰那稍显凉意的屋檐,就很快被敬香带出的禅意融化了一半,跌落下来。 小和尚揉着惺忪的睡眼开始清扫庭院,于是仅剩的那半片雪花,也在扫帚的枝棱间,化成了无形的存在。 但这并不妨碍其他雪花的洋洋洒洒,它们像是一个个沟通着天际与人间的精灵,奋不顾身的跳进着纷繁杂芜的人世间,只为了完成一只未必有人肯欣赏的舞蹈。 生命的灿烂只在这一瞬,有没有观赏者的存在,似乎成了并不重要的东西。 熬了整夜的郑丹青推开房门,看着这稍显杂乱的做印刻生意的院子,迈出几步伸了个懒腰,才缓缓发觉了脚下极其微小的吱嘎声。 伸出手指接下一片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郑丹青看着东边初升的并不耀眼的光晕微微一笑,心想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古代做印刻生意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太多后世的机械与油墨味道,只是充斥着木料与墨汁的香气,混合起来,到更是那种名贵的松香。 恍恍惚惚的,郑丹青竟觉得对这样的味道有些熟悉,他在片刻的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上辈子师父的小作坊里,只有笔墨书香,偶尔雕刻印章时,木头刨花的香气。 或许是忙碌了一整夜有些疲惫的缘故,郑丹青竟然难得的有了些缅怀,他看了看已经融化在自己指尖处的雪花,忽然觉得有些手痒了……还真是,好久没有做临仿了…… “郑郎君,五十三份《集经注》,请您清点。” 张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同样是熬了一整夜,这位练家子出身的张老板显然要精神很多,声音仍旧生龙活虎着,中气十足。 回头去瞧,作坊里的灯油已经快要熬尽,已经无人去管。几位师傅们仍旧在热切讨论着什么,虽然一整夜的工作让他们的手腕酸痛、眼睛红肿,但他们的脸上依然散发着一种兴奋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他们不知疲惫。 郑丹青微微笑了笑,上辈子做临仿时,他自己就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这时候看到别人沉溺于某种东西的样子,只觉得会意。 “多谢张老板,价钱几何,丹青今日着人送来。”郑丹青冲着张何抱了抱拳。 张何的脸却黑了下来:“郑郎君是在跟我开玩笑?您这个法子,若是自己做,千万贯的银钱都是您的。您这样毫不私藏的交给了我,我张何在为了这么基本破书就跟您要钱?这事情若是日后传了出去,我张何在道上还要不要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