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岔口
第二日是朝会,光绪照旧和往常一样,陪慈禧用完膳后便赶往了养心殿。 今日是大朝会,各部院的大臣都到了,主要是议定今冬明春朝廷的各项事务。前些日的大雪过后,各地都报上来因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情况,由于今年的灾荒较之往年更加严重,水患、旱灾遍及全国,很有些地方是颗粒无收,朝廷的赋税钱粮收入锐减,更加上按照惯例,凡是发生灾荒的省份,朝廷都要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朝廷的财政是捉襟见肘,连眼下赈济灾民都拿不出钱粮出来,只能让各地督抚自行办理。然则各地督抚都是叫苦不迭,向朝廷催粮要饷的折子雪片一般往朝廷递送。 光绪面无表情的坐在养心殿内,听着军机上的几位军机大臣禀报朝廷当下面临的窘境,心中却是忍不住一阵冷笑。 从他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眼前的这些朝廷大员们就一直都在为银子发愁,可是直到现在仍然连一个开源节流的法子也想不出,对自己这个皇上倒是上心的很,步步设防,处处掣肘。 此时光绪并不想在这些事情上面节外生枝纠缠不清,军机处有什么意见他都一律照准,反正到了最后自己也还是做不了主,点头的还是那位此刻在乐寿堂里的太后。 再过两天,这个看似平静的朝廷将掀起一场惊天巨变,你死我活都在两天后了。想到此,光绪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站在朝臣中的陈卓,自从他被慈禧加恩为兵部侍郎后,就有了上朝议事的资格。 见到皇上的目光投过来,站在人群中的陈卓默默的点了点头。光绪心里明白,陈卓是在暗示自己,他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 陈卓究竟能作到哪一步,光绪心中并没有多少把握。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疑虑的了。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慈禧忽然下旨,将陈卓调开,让奕劻即刻进驻陆军学校,接手陆军学校的事务,那样的话,陈卓要按照原定计划执行起来就相当困难了。这也是光绪今日上朝后,不像平常那般快速简洁的行事,反而是耐心听取各部员大臣朝议的原因,他就是要把朝廷的目光都集中在朝廷的具体事务上,想尽办法拖过这两天。 散朝后,光绪又将军机处的几位军机大臣留下,对朝会中议及的事务细细推敲一番,末了,又特意提到孙毓汶上的那份将陈卓调去整顿吉林练军的折子,言谈间大有赞赏的意思,只是表示当下接近年末,此刻前往整顿吉林练军殊为勉强,倒不如等到明年开春以后缓缓施行。 世铎、孙毓汶等人的态度和光绪预料的差不多,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刻意的反对,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光绪心中很清楚,他们都在等慈禧的懿旨。 那就等吧,只要能够稳住眼前的局面,让孙毓汶等人以为自己已经首肯了,拖过这两天,自己就有了把局面翻转过来的本钱。然而慈禧那边呢?想到这些日子慈禧对待自己那种有些高深莫测的态度,光绪心中不免感到一阵忐忑不安的寒意。 在这个世界里面,光绪最没有把握的还是慈禧。一个终日在深宫当中画画听戏的女人,居然能够cao纵朝局几十年,不是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光绪实在没有用这样的你死我活的方式,去挑战慈禧地位的勇气。 …… 稳住朝廷内的局面,演完一出暂时拖住满朝的文武大臣,让他们不至于产生疑心的戏后,光绪回到颐和园,特意在下午慈禧看戏的时候,来到乐寿堂,陪慈禧看戏。 今日慈禧点的是一出《三岔口》,见光绪过来问安,便招了招手示意光绪坐在自己身边。“皇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陪我看戏了?” “儿臣今日在朝会上面很是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想着过来陪亲爸爸看看戏,也顺便听听亲爸爸的教诲。”光绪恭谨的坐在慈禧身边低声回答道。 “朝廷中的事情,皇上自己做主便是了,皇上现在一天天也大了,还能有什么难住皇上的不成?”慈禧转头看了光绪一眼,轻轻一笑说道。 光绪刚想辩解几句,却被慈禧轻轻一拍止住了。“有什么话等到戏完了再说,这戏才刚刚到精彩处。” 戏台上面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光绪却是半分看戏的心情也没有。表面上看,慈禧对他自己似乎并没有丝毫的提防,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暗地里却又布下了那么多的杀招。此刻坐在戏台下面,光绪心中是波澜起伏,说不出的茫然。 无论两天后是生是死,这或许都是他陪慈禧看的最后一出戏了。 光绪知道,如果事败,自己的命运和历史不会有什么差别,囚禁瀛台,直到最后被毒死,命运将不会给他任何再翻身的机会。而如果事变成功,光绪这两天痛苦的想了很久,他在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曾经想过,一旦有朝一日夺过朝廷大权,他要把这个晚清的统治者囚禁在颐和园,他是真的很想让慈禧看到,历史会有怎样的改变,这个国家又将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富强的。 但是他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眼下留住慈禧就是留下了一根导火索,朝局不稳,任何不小心的火花,都会立刻引爆天下大乱。这个朝廷一直都把持在慈禧手中,留下慈禧就是给那些心存侥幸的人留下了一个希望,这些希望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把刀,而且是随时都可以杀人的刀。所以慈禧是必须死的,慈禧一死,就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地位了。 或许这就是深处政治漩涡中的每一个人的命运,和爱憎无关,只是一种必然的宿命。 “皇上觉得这戏演得如何啊?”慈禧忽然冷不丁的转过头,望着光绪问道。 “儿臣对京戏只是一知半解,哪里懂什么好坏高下的区别,还请亲爸爸教诲。”光绪赶忙微笑着说道。 “皇上谦虚了,”慈禧默然的看了光绪一会儿,微微的抬了抬手,身后的李莲英高声喊道,“老佛爷、皇上打赏。”便有小太监捧着银子递到台前。 锣鼓声顿时一停,台上的戏子们都赶忙跪在台上垂首说道,“谢太后皇上赏。” 所谓赏赐,不过是依照宫中的惯例,慈禧喜好京戏,赏赐向来也是丰厚的,光绪并不觉奇怪,奇怪的只是今日慈禧的态度,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这三岔口嘛,演的就是在黑暗中,不辨敌我的一出戏,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知道谁,结果乱打一气。其实嘛,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看不清楚,等到看清楚了,戏也就散场了。皇上说是这个道理吗?”慈禧忽然说道。 光绪心中微微一惊,仔细的一琢磨,似乎慈禧的话里有话,却一时又想不明白慈禧的意思。便装作懵懂的样子说道,“儿臣愚钝,对这戏里的道理倒确实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请亲爸爸教诲。” 戏台上一番收拾后,便又重新粉墨登场。刚才没有回答光绪问话的慈禧,此刻忽然喝了口茶说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世间的事情就和这唱戏差不多,皇上刚才问这戏中的道理,其实这戏中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是图一个乐子。但是有时候真的仔细想想,世间的哪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戏子呢?” 这番话比起刚才慈禧评价三岔口的一番话,更加显出些高深莫测的味道。光绪此时也没法再顾左右而言他,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那倒真的是会让慈禧疑心自己作伪了。 想了想,光绪笑着说道,“儿臣倒是觉得,就演戏而言也有高下之分,要是用了真情实感,不矫揉造作的,那就是大师了,倘若一味的拿腔作调,则始终不过是个跑龙套的戏子。不知道亲爸爸觉得如何啊?” 听了光绪这话,慈禧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偏着头看了光绪一眼。“皇上这话倒还真的有几分道理,不过说到这真情实感,演是演不出来的,是要用心的。没有这份心,唱得再好我也不稀罕。”
慈禧的这话,比起刚才的一番话更加深沉了。光绪偷偷看了看慈禧,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似乎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但是光绪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说戏那么简单的。他今天来陪慈禧看戏的目的,就是想稳住慈禧,不让她产生疑心,可现在听她的每句话,似乎都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 “亲爸爸教诲的是。”想了想,光绪缓缓说道,“说到用心,儿臣以为倒不是做出来的,做也是做不出来。世道人心,从来都是难以把握,关键是看有没有一个私心,古人云,有心为善,其善不赏,无心为恶,其恶不罚。有时候,用心到了极处,反倒是落了下乘,不知道亲爸爸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两人这样的话,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是针锋相对。此时此刻说出这一番话,光绪也是把心一横,不想再刻意的退避了。看慈禧的意思,似乎也是有所觉察,反正两天后就是生死一搏,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就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让慈禧能够隐约明白,正是慈禧的处处用心,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皇上的心思太重了,想得也太远了。”慈禧忽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转过头用一种光绪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光绪,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出三岔口的戏,终归是有散场的时候,看得清楚也好,看不清楚也好,我也不想再看了,罢了,今日就散了吧。” 说罢,慈禧起身搭着李莲英的手臂,看也不看光绪一眼,默默的走回宫中。 …… 陆军学校自从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陈卓回到陆军学校后,便变得异常的忙碌起来。 对外是声称陆军学校总办陈卓将要离开陆军学校,前往吉林整顿吉林练军,因此陆军学校将准备陈卓任上的最后一次演练,迎接太后和皇上的检阅。除了陆军学校部分军官团的成员外,大部分学员都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埋头准备迎接总办大人任上最后一次演练。整个陆军学校都加派了岗哨,闲杂人等一律不等靠近。对内,所有的陆军学校学员都得到了命令,三天内不得离开陆军学校半步,违令者军法从事。 杜怀川也按照光绪的旨意,将丰台大营的兵力部署情况详细告诉了陈卓,但是对于军官团的情况,却做了保留。两人一番密议后,拟定了行动方案。陈卓负责整个军事指挥,杜怀川负责后勤保障,准备至少两个基数的弹药供给,并负责和丰台大营内的内应联络。 陆军学校的情况,陈卓心里非常有数,只要制定了具体的行动方案,除了武器弹药外,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在自己的精心调教下,军纪严明,是陆军学校有别于朝廷其他军队最大的不同,到时候只需要一声令下,陆军学校的学员必定一往无前,绝不会也没有人敢于做出违令的举止。 只是,整件事情中,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那就是吴绍基。在陈卓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很想听听吴绍基的意见的,吴绍基足智多谋,做起事情来也看得更远更深,但是按照光绪明确的旨意,此次行动必须对吴绍基保密,陈卓虽然无比信任自己的这位好友,也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有所轻率。因此严令自己的属下,对吴绍基不得透露半分。 是生是死,就看两日后了,陈卓心里很明白,他其实只有五成的胜算,就像是一场赌博,他从一开始就把赌注压在了皇上身上,他是不会有别的打算和想法的,只是眼前的这些陆军学校的学员,不知道能够活下来的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