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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骄傲的历练

    在以工代干转干笔试考场上,有两个人刚巧碰上了,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那时虽不在一个组,但来来往往,每天都有见面。离开学校以后,几乎没有再见,互相也不怎么惦记。

    其中一个是李红专。他本来叫李幸福,总觉得这个名字和某种含义关联太深,具有很大束缚性,早就有改变之意。初中一毕业,马上就找学校写了证明,去派出所给改了。这一年刚好父亲从公社书记的任上调到地区农校,他转到地区二中读高中,毕业后上了师专,直接从学校参了军,从普通战士干到正连。而这期间父亲完成了农校到行署行政处的过渡,顺利当上了处长,几年之间就与全地区所有县和相关部门建立了关系,可以说没有哪一块地方他走不通的了。

    李红专抓住这个机遇,转业下地方来了,并且为之订了一个长远计划。这个计划的方向选择上,李红专与父母的意见发生了分歧。母亲要他留在身边,她要儿子带孙子早晚出现在眼前,不然的话,就觉得她的晚年日子凄惨。父亲也想要他就近留在地委或行署机关,因为自己快退休了,儿子这时候的职位还不能达到预期的话,从自己能办到请人帮办,那绝对是两回事,将会新增不少困难。

    李红专不想这样,他要深入基层,到贵山县去,卢哥就在贵山县委当组织部长。卢哥在位的时间一定够长,有容他从起步到站稳脚跟的足够空间。他反复给父母作工作,又请了卢哥出面,现身说法,讲现阶段的干部任用政策。

    卢跃进也是从地区下去的,到任时间快一年了。组织部有小车,周五下午送他回来,周一早再开来接去。李红专转业回来,在省城下火车,卢跃进带小车去接的他。李红专管卢跃进叫卢哥。还在农校的时候两家就紧挨着住。李红专的父亲到行署,立稳脚跟后,卢跃进的爹就又跟进。两家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没有因岁月磋磨而淡化。

    卢跃进培养任用干部有两个选择:生在贵汇长在贵汇,然后到贵山任职的放在第一位;生在贵山到贵汇读书以后转回贵山任职为第二位。李红专生在贵山,读完初中到贵汇读高中大专,转回贵山任职,居于第一位和第二位之间,除此之外,还有别人所不及的一点,是李叔的儿子。李叔还在位,就算很快退休,但他的影响力至少可以维持三五年。所以卢跃进一来就说这个想法有远见。贵山虽然很穷,条件很差,但是在艰苦环境里工作,容易出成绩,提拔快,这才是根本。不要忘了,贵山是老爷子工作过的地方。老爷子从这里起步,老爷子根基在这里,这里的土壤就适合老爷子的后代成长。一些部门的负责人,都受过老爷子的直接或间接培养。踩着父辈的脚印往前走吧,一条光明大道呢。

    老爷子听明白转换快,就准备出面找人对接。老妈子却很不情愿,她把儿媳妇和孙子的问题端了出来。两小口结婚三年多,在一起的时间有几天?这还不算什么,而对小孙子就太无情了,经常不见面,以至于至今对他父亲都还很陌生,星期天要带他出去玩,走出去好远都跑回来,不愿意跟去。

    老妈子看到儿子媳妇离多会少,担心长久下去感情受影响。这个媳妇本来老妈子也是不太满意的,因为儿子把人家肚子给弄大了,逼迫着请酒办了婚礼,给李家添了一个大胖孙子,老妈子看孙子爱媳妇,观念就大转弯。

    媳妇是李红专回家探亲时,在很短的时间里认识的,唱几首歌,喝几杯啤酒的感情基础。交流较少,彼此脾气性格还不太了解。婚后李红专才发现她脾气很坏,贪欲心重,想管男人的念头时有表现。李红专从小放任惯了,不想被人这也管那也管,失去自由,所以下决心不在地直机关。不过李红专是个讲良心的人,虽然当时一时感情冲动,偷吃禁果后负责任地给她发了誓。再看儿子也乖,很聪明,父子俩一块模板,一个造型,这给了李红专莫大的安慰。所以尽管他选择到县工作,当还是坚持周末下午早一点回家与妻儿相聚。

    李红专下定了决心,避开母亲的絮叨,催促父亲出马,找到行署军队转业干部安置办公室,和殷主任切磋了一下午。第二天殷主任亲自到了贵山,和县里有关领导打了招呼,会见了人事劳动局长……就这样,县里很快就接了李红专的手续,对照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文件精神,安排任人事劳动局干部调配管理股股长。

    与李红专不同,另外一个同学贺国荣,是县水利局水文所资料员。转干文件下来,一对照,不是以工代干岗位,摇摇头酒瓯煮开了。办公室主任简存余却很关心他,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去请示车局长:“资料员不是代干岗位,是不是马上做一个调整?”

    车局长挺有把握地说:“不用我们花脑筋了,我直接去找龚县长,他在组织人事工作会上大说特说不拘一格选人才,我要问问他这个条条框框还要来做啥。”

    简存余放下心来,跑去告诉了贺国荣,说:“你的水平我知道,只要你去考了,肯定考得上。”

    有天省水利厅和副厅长刚好下来检查工作,龚县长闻讯过来陪同。席间车局长说了这事:“小伙子二十七八岁,正当年,各方面都不错,又肯干,很难得,单位特别需要。”

    当着和副厅长的面,龚县长觉得这样的事情也简单,不必挤占厅长的时间,就给身边的秘书交代:“回头记着给人事劳动局长打个电话。”

    秘书办事牢靠,马上向车局长要了这个考试对象的名字。

    贺国荣参加工作是在外地的化工厂。开始干装卸工,接着读了两年工人大学,回到车间后改做修理工。在厂子里前前后后干了八年。这一年,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调到贵山县水利局,在水文所搞资料管理,干了足足两年。转干文件规定各单位各部门凡在以工代干岗位上干满一年的人员,年龄三十五岁以下,均可由单位推荐,自愿报名参加考试,成绩合格,经过审查符合条件的予以转为国家正式干部。

    贺国荣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符合条件呢?局长车向前就表态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我们是业务技术单位,要让自己的技术得到承认就得当干部呀。”

    在工厂里,工人是主力军,处在生产第一线,占绝大多数,干部极少,凤毛麟角。而水利局是事业单位,行政管理,编制结构以干部为主,工勤人员比例极少。打字收发,资料管理,看门打扫卫生,工资待遇也要差一大截。从当工人到当干部,无疑问是一个跨越,要不是因为照顾家庭调过来,贺国荣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机会。

    车局长又说要给一定时间,让回家安心复习,确保顺利考过。贺国荣又紧张又激动,和家人探讨起来。妻子说为了保证安心复习考好试,家里的事就不用管,小远驰我会带好,必要时还可以送去乡下几天,交给爷爷是很放心的。

    祖父特喜欢孙子,夸他聪明伶俐,不失时机地教会他一些三字四字歌谣,都是尊老敬老,扶贫济困,崇德向善的内容。对不上班在家复习的事,父亲明确表示不赞成,还说当干部当工人没啥区别,只是个名称而已。考考试也没啥,有多大本事就用多大力。

    祝明霞明白公公的心思,但又担心贺国荣底子差,如果不集中复习的话,可能会考得不理想。贺国荣也在想,这次转干考试考的是高中课程范围,自己虽然一直在自学,难度却很大。接受了领导的安排,那就意味着得加倍努力,而万一自己自学不到位,能力有限考不上,那就辜负了领导。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没有放下工作,本职工作和新接手的事都按时保质完成,一样也没有拉下。

    贺国荣在考场门口,看见一个胸前挂着红牌子的人,目不斜视,挺胸走步,觉得眼熟。原是初中的同学李幸福,初三那年随他父亲调地区去了。贺国荣有些惊异,心里道:嗬哟,老同学变化可真不小,成了一名真正的领导干部呢,而且是在这样要害的部门。

    贺国荣真的很想走过去和老同学见面,然后谈上几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正要进考场,面临人生一个转折点,老同学就登场了,难道是天意安排?不过刚要迈步,脑海里掀起一阵波澜,想起初中毕业升高中时那一幕,瞬间那股激情就化作冰水,黯然消退。

    那年贺国荣十五岁,准备升高中,这是和父亲商量后的决定,他将继续从家里拿粮食,交到学校抵扣学费和住宿费。家里余粮不多,他就利用节假日去帮别人家干点零活,换取一部分粮食,再不够的话,就借一点。初中时他的成绩不错,这也是支撑他想读高中,继续深造的一条理由。

    这时班上召开会议,推荐上高中的同学。程序是先填写个人自愿表,自己读一遍所写的志愿书,然后由别的同学谈谈看法,表明意见,这叫面对面。大家都说了以后,转过身去,背靠背给这位同学打勾或者划叉。因为有名额限制,全班四十一个同学,给的名额三十个。之前已经有五个同学表明不继续读书,要去打工,干农活,已经离开了。这样一来,剩下的三十六个中要刷下六个,竞争不小。

    贺国荣读志愿书的时候,精力很集中,表情也专注,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明朗。他看到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投来赞赏的眼光。像他这样的比较艰苦的条件,怀有这么热切的心情,又联想他在班上的表现和成绩,觉得同学们一定会同意他。

    他读完以后,静静地坐着等待大家的发言。他多想听到:“我同意贺国荣同学上高中”这样一句热情话,那他多感谢大家啊,都在想到时候站起来,是给大家鞠躬,还是敬队礼?

    突然他听到坐在邻桌的李幸福发言了。李幸福一开口就说:“我不同意。”

    贺国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迅速转脸去看李幸福。平时两个虽然来往不多,不是一下课就在一起交流,放学后也没有一起走,但是并没有什么隔阂呀。为什么要不同意呢?再说,刚才你读完自愿书以后,我是很快就表了态,完全同意李幸福同学上高中的呀。

    李幸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看到很多同学不理解的眼光,就清了清嗓子,明明白白说:“他爸爸是一个坏分子。”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水池,激起了阵阵波澜,同学们纷纷议论起来,发觉身边这个平时看去老实勤奋的同学,竟然有这么不可告人的复杂问题,本来都是支持的眼神变成了鄙夷。

    被众多的眼睛那么奇怪地盯着看,贺国荣低了下了头。

    贺国荣小学毕业那一年,父亲就接到通知,下放到农村劳动,一家人陆续都跟去了,在那里长住下来。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稍微大一点,从生产队的人对父亲的言语态度中,多多少少知道了一点。父亲因为有历史问题,才被开除了工作,下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参加生产队劳动,与其他社员一样按人七劳三分配工分,兑换成粮食。

    不过家里的孩子们城镇居民的身份没有受影响,该上学上学,对此母亲对此感激涕零,教育他们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这样的关怀。贺国荣从小学读到初中,一直和大家和睦相处,共为同学,没受到什么影响,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最终还是暴露了,而且传得飞快,一个同学先知道,很快全体同学都知道了。

    贺国荣感觉到了无形的巨大压力,心绪很乱,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是以一种求救的眼神看着大家和老师。老师也被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只能出于某种关心重视,问李幸福:“贺国荣父亲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

    李幸福昂起头来说:“我爸爸是红旗公社的书记,他父亲就在我爸爸管辖范围下面劳动改造,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反革命。我咋不知道?”

    好像对李幸福的话找到了根据似的,同学们都吁了一口气。贺国荣心里咯噔几下,内心的热度一下子冷却下来,知道大家不会再同意自己念高中了。即便老师再争取,也没有人再给他打勾了。

    就这样,贺国荣与那三十多名同学的同窗缘分结束了。他也不清楚这么些年以后,李幸福还认不认他这个初中同学,虽然忘不掉那次当着众多同学的毫不留情,但因为那时大家都还是少年,懂不了多少事,现在都是大人了,就按大人的方式来对待吧。贺国荣排解着内心,对自己说,还那么耿耿于怀,就谈不上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心胸了。

    李红专倒是没有想起这件往事,正集中精力在考场上巡查,看监考老师履行职责的情况,视察每位考生的临场表现。进了这个考场,他踱步来到贺国荣身边,有意停顿了一下,心里升上来一个想头,想给老同学一点暗示。他就多站了一会,等着一个机会,只要贺国荣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老同学亲切的眼光,从中获取一个含义深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