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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出其东门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仓央嘉措

    罪恶靠隐瞒为生。——古罗马,维吉尔

    柳青萍走的头几天,大家碰到一起,还觉得少了点什么,再后来送班超出塞,跟着大司农养牛的事情一忙起来,大家也就没了之前的失落。按照之前刘炟的设想,大司农专门给穆维周他们辟出一个牛棚,挑了十头最好的牛让他们来养。窦桃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事,总是觉得好玩,隔三差五就拉着刘炟和穆维周往牧场跑。在几个人的照料下,十头牛长得膘肥体壮,快到冬至的时候,听牛丞说有两头牛已经怀了小牛。窦桃听了这个消息,更是高兴,早出晚归的几乎每天都长在了牧场,亲自喂草饲料。穆维周真没想到,平常看似文文静静的窦桃,竟然还有这样的心劲儿。不过苦的是,窦桃这一上心,刘炟又事务繁忙,结果穆维周慢慢的竟把牛丞的活儿都学会了。

    人们站在现在,总会觉得过去的时间很快。转眼之间明天就是小年,穆维周来到这块神奇的土地也已经一年。他总觉得这一年来,自己就如被推着一般的往前走,根本没怎么考虑就已经来到了年的面前。如果按照实际过去的日子,过了这个年穆维周就十八周岁了,属于成年人了。但成年人究竟是什么,这在穆维周心里还是糊里糊涂的。他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就是有责任心、能够独立担当吧。但十八岁在东汉却不是个特别的年纪,穆维周问过,东汉的冠礼是在二十岁举行的,那自己无论如何也凑不了那个热闹了。

    今天天有些阴沉,寒冷的北风偶尔会吹过来一两粒雪渣,打在穆维周脸上凉凉的。“今天没准要下雪啊。”穆维周骑在马上自语道。一会儿来到了东门口,窦桃正在这里等他,刘炟他们几个昨天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然后一起去牧场看牛。

    窦桃见穆维周来了,坐在马上,高兴地老远就和他打招呼。

    经过这三个来月的经常联络,穆维周与窦桃早已熟悉,最近更因为养牛的事情,二人几乎都能算得上朝夕相处。人与人之间一旦熟悉了,很多自我的武装也就会放下。穆维周也渐渐发现,窦桃别看年纪小,心思却不输给别人,而且令穆维周意外的是,窦桃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偶尔还会露出几分霸道。刘炟曾和穆维周说过,有时看到窦桃突然凶霸霸的样子,还有几分害怕。随着对窦桃的跟多了解,穆维周对她的看法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在几个月以前,穆维周还会觉得眼前这个热情大方的姑娘有些触不可及,身上那种华贵的气质,就好像神的光芒。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个姑娘平实奔放,考虑事情也很少像柳青萍那样复杂。就拿养牛这件事情来说,同样是认养了牛,穆维周觉得柳青萍就决计不会像窦桃这样亲力亲为,因为柳青萍好像很难形成一种确信——做正确的事情,就要竭尽全力。

    “穆大哥,你到的有点晚哦,我都等你半天了。”窦桃笑着对穆维周说。

    穆维周看了看窦桃,只见她今天里边穿了一套绿色布衣,外边还披了一件儿银灰色皮氅,整个人显得更加雍容。

    “嗯,阴天,起的晚了点。不过我好像还不是最后一个。太子好像还没到嘛。”穆维周笑着回答。

    “错!”窦桃道,“刚才太子哥哥遣人来说,今天皇上要找他,他去不了了。”

    “这个刘炟,又开小差。哎,看来今天我又有的忙喽。”穆维周玩笑着道。

    窦桃听了,向他做了个鬼脸,催动马匹,与穆维周并辔朝牛场走去。洛阳东门几里之外,就是著名的专门买卖牛马牲畜的东市。最近因为备战、推广牛耕等几件大事,让今年东市的买卖比往年红火不少。穆维周最近已经习惯了出了东门,缓缓的骑上一段时间马,等过了东市之后,再一口气奔到牛场的节奏。

    此时的风好像比穆维周出门时,又大了一些,他不禁在马上缩了一下身子。旁边的窦桃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口道:“穆大哥,今天可能要下雪,你怎么也不穿上一件袍子。”

    穆维周扭头看了看她道:“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哪能和你们比啊。世家!豪族!我们能有一套棉衣就不错了,还袍子呢。窦桃,你这件华丽丽的袍子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貂皮大氅啊?呵呵。”

    “哪有,这是兔皮的。哎,穆大哥,你看我穿着好看吗?”窦桃笑着问。

    其实穆维周对什么是貂皮、兔皮的根本也不怎么关心,他自以为对穿着不拘,其实也是性子里有些邋遢,这段时间又没有人照顾、提醒,以至于长衫的勒下开线了,都没注意。听窦桃问他,特意盯着窦桃看了一会儿,撇了下嘴道:“看到你的样子,我倒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窦桃今天出来,是精心打扮过得,本以为穆维周会马上称赞她一下,没想到穆维周竟然撇嘴,于是有些不怿的道:“什么词啊?”

    穆维周用余光瞟见她的表情,知道目的达到了,就一本正经的说:“出其东门啊。”说完了,依然目不斜视的看着前边。

    窦桃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听穆维周这么一说,竟一下笑出声来。原来这话是《诗经出其东门》里的一句。原话是——出其东门,美女如云。穆维周的本来意思是,他们刚刚从东城门出来,窦桃穿着这件兔皮大氅很好看,都跟如云的美女有的比了。但穆维周忘了的是,这首《出其东门》本意是说一位男子对自己喜欢的爱恋对象,专一的故事。穆维周此时根本没想到那些,却无意之间就把窦桃惹了。

    窦桃这段时间和穆维周、刘炟走的很近。自从半年前在南市认识这两个人,她就觉察到了两个人的与众不同。两人地位虽然有差别,但都少私心、多公义,让人信任;功夫虽然不能同日而语,却都不畏强横,让人尊重。一个看似愚迂柔弱,实则心藏锦绣;另一个万事漫不经心,其实遇事端正认真。窦桃总觉得,一个人一生如果能交到其中的一人做朋友,都已算幸运,没想到现在两个人竟然都是自己的好朋友。而且窦桃也知道,这两个人都对自己怀有特别的好感。不同的是,刘炟表现的很直接,平时对她更是事事、处处都让着、顺着,到是眼前这位穆大哥,表现的有时亲近有时疏远,让人有些不知所谓。就像刚才穆维周的一句“出其东门”,就让窦桃心中一阵亲密,觉得自己今天的一番打扮,没有白费。可再看看穆维周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下又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心思了。

    窦桃想了一下,在马上向前稍稍探着身,望着穆维周愉快的问道:“你从来不会直接夸人,刚才如果我问的是刘炟,他一定会直接说我穿着很好看的。”

    穆维周耸了下眉毛,撇着嘴道:“找夸奖还挑捡,真受不了你。”

    窦桃呵呵一笑道:“穆大哥,真没想到一转眼认识你已经半年了。你知不知道,过了这个年,我就十六岁了。”

    穆维周“哦”了一声道:“那刘炟岂不也是十六岁了?”穆维周知道刘炟比窦桃大两个月,完全没考虑窦桃说话的意思,顺嘴答道。

    窦桃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话里有话。在东汉时期,女子一般到了十五岁,就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窦桃说她十六岁了,其实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她哪里知道,在穆维周的心中,十六岁根本不可能和结婚关联起来,因为在穆维周的世界,女子不到二十周岁就结婚,那是犯罪。

    窦桃见穆维周把话题转开,暗暗瞪了他一眼继续道:“穆大哥,那你知不知道十六岁对于我们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穆维周扭头看了窦桃一眼随便问道:“意味着什么?”

    窦桃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装的,有心直接说——就是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可是一看到穆维周漫不经心、傻乎乎的样子,又觉得这话实在不适合自己一个女孩子说出口,当下“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穆维周听她“哼”了一声,一副有气的样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问道:“意味着什么啊?窦小妹。”

    窦桃瞪了他一眼,依然“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穆维周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十六岁意味着什么,他更想不明白好像所有女生都会莫名其妙的“哼”——别管多聪明,或者多有学问。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呢?

    其实穆维周也想和窦桃聊聊天,哪管讨论一下今天的安排也好,可是这一个“哼”,让所有的想法都画成了一个休止符。

    没一会,两人已经到了东市。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东市没有往日的喧嚣,很多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着急的商量着什么。穆维周注意到,这些人的旁边大多都卧着一头或者几头牛。正当穆维周想要下马打听一下怎么回事时,只见由东面官道上飞快的驶来一骑,马上的人一边打着马,一边还招呼着“让开!让开!”。

    等来人走近了一些之后,穆维周才发现,马上的人竟是牛场的一个军吏。穆维周见他驶的疾快,也不敢拦着,老远招呼道:“哎那个军吏,你这么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那军吏也认识穆维周,马不停蹄的回答道:“穆大人,牛场发生了牛疫,我要马上去告诉大司农,你也赶快去牛场看看吧。恕我不能下马!”说话间,一人一马,已经朝东门驶去。

    穆维周一听心中一惊,想要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那军吏已经走远。路边聚着的几个人,听了军吏的话,都纷纷议论说“原来牛场也发生牛疫了”。穆维周这时候也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人们会围着地上的牛。他勒马招呼了一下窦桃,然后头也不回的往牛场奔去。

    等二人到了牛场,穆维周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以前来时,看到的都是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牛,散伫在牧场上,悠闲地吃草,伴随着偶尔的“哞哞”鸣叫,让人感到的是充满生机的祥和。可是今天的牛场完全是另一个景象。几个牛丞和军吏焦急的跑来跑去,牧场上的牛大多已经卧倒,更有几个则是四脚朝天的躺在那,牛叫声虽然还不时传来,但人们都能听得出,那是痛苦的哀鸣。

    “穆大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窦桃有些激动地问。

    “估计是瘟病,快去我们的牛栏看看。”穆维周道。

    二人来到他们自己搭建的牛栏旁边,发现栏中的十头牛,有九头早已伏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只有一头前天被怀疑得病,而单独拴在栏外树桩上的牛,还在悠闲地吃着草。

    “穆大哥,你看我们的牛、我们的牛……”窦桃着急的叫着往牛栏里伏倒的牛跑去。

    穆维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道:“小心!不要碰它们。若是有瘟病,可能会传染。”

    窦桃听了止住了脚步,在那头她最喜欢的、已经怀犊两个月的母牛旁边站住了。那母牛看似无辜的眨着眼睛,“吭吭”的费劲喘着粗气,四肢抽搐着,眼见已经不能活。窦桃看到这一幕,悲哀的眼泪已经在眼圈中转了起来。

    穆维周知道她这两个月来对这些牛精心照顾,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肯定难受,不由宽慰道:“别着急,如果患病了,也许很快就能治好。一会大司农来了,肯定有办法的。”穆维周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牧场中这些倒下的牛,看情况多半凶多吉少,但令他奇怪的是,为什么拴在栏外的那头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穆维周顾不得多想,拉着窦桃找到一个牛丞,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牛丞告诉他,昨天傍晚他还和军吏们正常的给牛填料喂水,当时所有的牛都好好的,可是今天一早的时候,就发现很多牛站不起来了,到现在更是有八九百头出现了卧倒的症状,而且其中一百头已经死掉了。穆维周听了大惊,问他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可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牛丞诚惶诚恐的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根据症状来看,很可能是染上了牛疫。接着牛丞又讲了很多推脱责任的话,穆维周也是没听进去。

    牛丞走了之后,穆维周望着牛场中各处散倒的牛,心中一阵难受。除了眼前的牛一个个都躺倒,他却束手无策以外,那个经过反复探讨,能够造福万众的推广牛耕计划,看来也注定会受到重大影响,现在看起来是千百头牛遭受疫病,其实已经注定了明后年的粟米产量会下降。此事发生在准备征讨匈奴之际,这不得不说是对大汉的一次重大打击。

    穆维周骑上马,在牛场中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偏远的邙山脚下的几处牛栏中的几十头牛显得比较健康以外,其余的牛基本上都已经染上了疫病。等到他再转回军吏们的居所,刘炟、大司农和刘衍已经到了,正和牛丞军吏了解情况。

    窦桃见刘炟来了,快步走过去,眼泪汪汪的道:“太子哥哥,咱们的牛差不多都死了。”

    眉头紧锁的刘炟看着难过的窦桃道:“窦meimei,别难过。我们正在想办法。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它们的。”窦桃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软,之前控制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穆维周上前向刘炟和大司农刘敏见了一礼,问道:“大司农,现在可否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河王忧心忡忡的说:“根据适才牛医所验,症状应属急疫。只不过,根据我的经验,牛疫再急,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至如此啊。从来牛疫爆发之前,都会有些征兆,或者三两头率先病倒,或者要持续一些时日,断没有一夜之间,千头壮牛全都病倒之说啊。牛属健壮的大牲口,但是从早晨发现病状,到现在短短两个时辰,一千头牛竟然已经死掉一半……这种情况老夫活了六十岁也未曾经闻,想不通啊,想不通!真是愁煞老夫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