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兰台聚饮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牡丹亭》

    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王小波《黄金时代》

    这一个来月的时间，穆维周除了偶尔参与一些东宫的值班以外，几乎每天都被要求和刘炟在一起。他发现刘炟的性格确实宽厚，而且非常聪明，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都会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只是他每天非常忙碌，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收拾吃饭。给皇帝皇后问安，紧接着就要跟少傅桓郁学习经书，到了下午不是要参与一些政务的处理，就是学习一些礼仪规范，或者一些其他的实践交流活动，晚上虽然有些时间，但因为没有电，而且从安全角度考虑，大多只能窝在东宫，或者温习一下第二天要学习内容，或者就在灯下发呆，偶尔站在庭院中看看天上星星，已经是很好的消遣了。除了每十天有有一天假期之外，刘炟的生活天天如此，而且那一天的假期也往往被一些事务给占用了，变得有名无实。看着刘炟千篇一律的生活，穆维周不禁想到自己上大学前的那些年，想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比成人还辛苦的孩子们。他真不明白，这究竟是像经济学家熊彼特所说的那样“女王穿的丝袜，女工们也能享受”了，还是人们经历的两千年的时间，就从来没改变过。

    穆维周这段时间，又新认识了一些新人，他们主要就是负责刘炟日常事务的那些人。慢慢的穆维周才知道，他们当中很多都是当时豪族的子弟。比如邓禹的孙子邓骘，耿弇的堂孙耿夔，阴兴的孙子阴琴、马援的堂孙马鱄等等。穆维周感觉他们就像大学的那般同学类似，甚至品行做派都能找出对应来。穆维周想想都觉得好笑，哪成想在两千年前的东汉、一个代表全国最高权力的地方、一群可能是大汉未来的柱石人，竟与自己的那些同学都能对应。这些人中唯有刘炟很特别，称得上出类拔萃。

    同样穆维周的存在对刘炟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上天的礼物。尽管刘炟也察觉出来，穆维周知道他是太子后，和他打交道时态度上有些变化，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和别的近侍不大一样。穆维周没有其他侍卫对自己那种，从骨子里的发出的唯唯诺诺，而且人也聪明好学，很多自己当天学习、经历的东西，穆维周虽然只是在一边护卫一边接触，但两个人每每交流起来，却往往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对于刘炟来说，穆维周进宫这一个月，是自己多年来享受到的少有的快乐时光，他和穆维周的关系更是亲密很多。只是他们还是被日常的安排拖住了，之前想的找机会和好朋友们聚一下的想法，一直没有实现。

    柳青萍反倒成了三个人当中最自由的，每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隔断时间会随便出宫。每当柳青萍出宫回来，对穆维周和刘炟来说就是大日子，一方面因为柳青萍总会带回一些外面的新消息，另一方面二人发现柳青萍一旦出宫，基本都会和卫鸾、窦桃混在一起，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穆维周在此时更会觉得刘炟比自己的亲兄弟还亲，因为穆维周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不会把自己想了解相关窦桃消息的想法显露出来，哪怕他非常想知道，也总是把这种想法混在打听其他人的情况之中，一带而过，让人觉得他想了解窦桃的情况并不比想了解别人的情况更重要。倒是刘炟非常坦率，每次柳青萍回来后，总是缠着问窦桃的近况信息。当他们听说近来有个叫刘鲂的人，经常给窦家送礼物，给窦桃送礼物时，心中不免愤愤。当穆维周听说刘鲂就是淮阳王刘延的长子，金钱帮南市档口的大老板之后，穆维周也忍不住期望他这个太子兄弟能够想点办法，给这个刘鲂一些苦头吃。他哪知道，刘炟与他也是一般想法，觉着穆维周可以凭借高超的剑术，让刘鲂吃些苦头。说到底，他们都是心怀仁厚，断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故意为难别人的人。因为天底下本没有哪一条规定，不允许刘鲂与窦家打交道，与窦桃打交道。如果他们那么做，不但与最近学习的圣贤之书有冲突，而且也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自打听柳青萍说起刘鲂之后，穆维周心里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总觉得宫里的日子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惬意。刘炟好像也是一般心思。终于二人商量，穆维周还是回到夕烟堂去住，除了当值，尽量在宫外活动，这样多少能让他们觉得安心一些。尽管穆维周深知，自己出去住的话，也不会对刘鲂接近窦家和窦桃这件事产生多大影响，因为他很难想出可以采取怎样名正言顺的方法阻止刘鲂，刘炟好像也深知这一点。

    穆维周回到夕烟堂后的第二天，王充和班超就来找他了。他们早就听柳青萍说穆维周已经做了年俸六百石的太子庶子，都招呼着要给他庆贺一番。穆维周见到这两位老兄，自是分外高兴，直接拉了两个人径直到了兰台聚酒楼，点了酒菜与两位老兄喝了起来。

    席间穆维周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大体上给二位老哥讲了一遍，王充二人听了都替他高兴。穆维周分明觉得班超是真的高兴，而王充虽然高兴，却有些怏怏。一问才知道，原来班超现在已经被任命为假司马，年底就要跟着窦固出征。而王充这边却还是老样子，过着每天“朝不饱夕”的日子。穆维周连忙安慰，说王充大才，即便安置也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而现在国家正欲对匈奴用兵，班超乘势，自然马上获得机会，还劝他来日方长，不用着急。他哪里知道，明帝在召见过他与柳青萍之后，马上对他们提及的几个人下令做了察访。调查发现王充虽有才华，但思想太过张狂，而且他“无神”、“非孔刺孟”的主张，与明帝皇权神授、以儒治国的理念直接冲突，所以对他的使用也就搁下了。而班超则算名族，国家正要用人征战，又有窦固保举，所以马上就给安排了。之前和他索钱的人更是一文钱也没敢要。

    三人多日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兰台聚一隅一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班超谈起自己能够做假司马，少不了感谢穆维周和窦桃，和他喝的就多了些。穆维周听他说道窦桃，顺嘴便说哪天可以叫上她和窦瑰一起聚一聚。却未曾想到，班超告诉他昨天听卫鸾说，窦桃刚刚离开洛阳，回长安老家办事情，也许要过个把月才回来。穆维周听了这话，想起窦桃的样子，不禁怅然。王充和班超哪知道他什么心思，只是一个劲的与穆维周喝酒。

    渐渐的三人喝的都有些醉意，王充渐渐也丢掉了刚来时的若有所失，反倒觉得穆维周能将自己的想法向明帝和盘托出，从某种程度上看，已经拐弯抹角的初步实现了自己闻达于天子的想法。此时已近晌午，到兰台聚用饭的人也三三五五的多了起来。就听楼下吵吵闹闹的一阵乱，一伙人上了二楼。

    穆维周老远一看，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原来来的人是一干金钱帮众，为首的正是小掌柜贾地和韩超。

    贾地也看到了穆维周和班超，只见他笑呵呵的踱到穆维周他们桌前，手捋胡须、满脸堆笑的说道：“穆少侠，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老儿自从上次领教过穆少侠的剑招之后，对穆少侠一直念念未忘啊。”

    穆维周听他口气不善，不由心里发愁。自从上次交手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和贾地的武功差距很大，虽然他每天都没耽误练剑，但说到一月只能究竟有多少精进，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今天本来是和王充他们出来聚一聚，身边连一把剑都没带，万一贾地此时发作起来，恐怕凶多吉少，更何况王充、班超二人没什么武功。穆维周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对贾地抱拳道：“贾老前辈，穆维周之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就是名满天下的金钱帮小掌柜，贾地贾前辈，正想找机会去拜会您，提请恕罪的，没想到今天在此偶遇，实在意外。不知您一向可好？”穆维周这番话说的半真半假，除了技不如人的情势所逼以外，他本来与贾地就没有多大恩怨，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本着与人为善的想法，诚心诚意的向人示好总是不会错的。这与之前刘炟在明帝面前阐述的《同人卦》思想也是一致的。

    贾地倒是没想到穆维周能这么客气。他今天本来要出发去中山办事，韩超等金钱帮众非要为他践行，也是无意间到了这兰台聚。有道是“伸手难打笑脸人”，他一见到穆维周，本来有心思找一找他的麻烦，毕竟当时穆维周的出面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但听他如此说一时也不好发作，便笑着道：“呵呵，客气！客气！穆少侠剑术精妙，侠肝义胆，小老儿有缘识荆，三生有幸。只是小老儿自从上次与少侠交手之后，却一向不大怎么好，你说怎么办呢？”

    旁边王充见贾地言语不善，便要帮穆维周说话，班超知道贾地的厉害，马上制止住了。穆维周已经抱定了心思，不与贾地起争执，微微一躬道：“贾前辈哪里话。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不知者不罪。您老人家江湖前辈，大人大量。我看不如今天就由维周做东，再摆一桌，向您请罪如何？”说着就张罗着招呼掌柜的。

    贾地见穆维周态度诚恳，一时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怯懦还是真心，但想到一个月前他让自己在大庭广众前失了面子，便道：“穆少侠，小老儿若是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穆维周正想这怎么应对，楼梯蹬蹬声响，四个年轻的后生走了上来。穆维周一看，其中两个他还认识，正是和自己当值的太子舍人耿夔和马鱄。

    二人人上楼见穆维周也在这里吃饭，便兴冲冲的过来打招呼。他们这一打招呼，穆维周不由暗暗叫苦。贾地此刻正要找自己麻烦，他们和自己打招呼，难免会被认为与自己是一伙。若是寻常打架，一下子多来四五个人，定然能赚到便宜，可是遇到贾地这样的高手，像耿夔、马鱄这样的身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多了几个无辜。

    马鱄的父亲马严是马援的堂侄。说起来当今的马皇后少时曾与窦家有婚约，后来马援被梁松陷害去世后，马家失势，窦家也解除了婚约。当时在马严的力主下，将马氏三姐妹送进宫中，后来最小的三妹成了当今的马皇后。马严后来与自己的亲兄弟马敦在长安安陵钜下居住。马严和马敦剑法了得，又好义行善，说起“钜下二卿”在长安附近没有人不知道的。最近马严刚刚被明帝召到洛阳，在兰台做校书郎，说起来还是班固的同事。

    耿夔的父亲耿国是东汉开国元勋耿弇的亲弟弟耿国，年纪比穆维周和马鱄稍大一些，做起事情来虽有些霸道，但与穆维周和其他同僚都相处不错。他和马鱄今天也与穆维周一样不当值，听马鱄的父亲说这兰台聚的菜品独特，就相约来尝尝，没想到恰好遇到了穆维周。

    耿夔本来是个好惹事的主儿，一见穆维周与贾地的架势，知道是在较劲呢，不觉心中一乐。像耿夔这样的权二代，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了，多半得理不让人。他虽然不知道贾地是什么人，但他认识穆维周，知道穆维周绝不是惹是生非、仗势欺人的人。虽然他不太在意穆维周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知道穆维周与太子刘炟交好，经过他这一个来月的观察，两个人都快同穿一条裤子了，所以遇上眼前这种事，正是他巴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