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留书赠有缘
一时间,茶舍里只有林瑜的磕头声在“嘭、嘭”作响,老杨头本在算账,不防这边突然出了这桩变故,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而周先生却是肃坐不语,神情依然淡淡的,好像身边不是有人在叩首而只是一只虫儿在咬地板一般。 林瑜叩到第九下的时候,周先生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那两个官家公子付你银钞,也算你的金主,又是官宦人家。与你对答你怎地仍然自称为我,又不用敬称?” 林瑜抬起头来,额上已见青肿,听了周先生这跟拜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问不禁心下茫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周先生声音转厉,又问:“你今日又欲拜师,怎地还依旧自称为我?” 林瑜记事起对人便是这般称呼,心里倒是没深究过其中因果,周先生这两问突如其来,猛然将他问住了。他低头想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不复茫然,眼神坚定,闪烁着象是野兽般危险的光芒。 “有人怜我爱我,我自敬他慕他,可这世间尽是虎狼横行,林瑜大好男儿怎甘屈膝附之!” “好一个尽是虎狼,”周先生依然神色不动,声音更冷,“你欲拜师修行,却是为了什么?” 林瑜仰头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梦想,“自然是为了跳出这天地间,搏他一个自由自在,再也无人拘管。” “无人拘管,难不成你也想学那孙大圣?”周先生的声音中似乎有了点什么,林瑜似乎从那张千年不化的冰山一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玩味。 “自然不学它,那猢狲得势的时候嚣张无比,不辨善恶,胡作非为;待有强者到来,将其反手镇压,又屈膝事敌,毫无尊严。待到西行之时,更是戴上项圈,甘为鹰犬,任凭驱使。如此作为,不似逍遥自在的齐天大圣,倒和传说中瀛岛上的倭人有八分相似。” “你既存善恶之念,又有自在之心,有朝一日两者冲突,你又该当如何?” “我...本心如何,我便如何!” 林瑜稍微顿了一下才朗声回答,心下有些忐忑,再往周先生看去,不由大惊失色,那座位上竟然空空如也。周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茶舍了,林瑜正欲从正门追出,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踏歌之声,仔细分辨正是周先生的声音。 “天发杀机龙蛇舞,三山关上拒贪狼。莫道佛陀慈悲意,兵戈起时化金刚。” 声音悲怆凄凉,林瑜虽不甚通那歌词之意,却为那悲怆所惊,竟不由流下泪来。 歌声渐行渐远,直至渺不可闻,林瑜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杨老板时,发现杨老板也是一脸泪水,一般的不明所以。 ... 广陵城西郊有座破庙,供的是哪路神仙已经无从可考,这庙四面皆破,天花板也透着光,不过天花板上的破洞倒是用几块木板挡住了,林瑜平日里便栖身于此。 林瑜忙完茶舍的活计,回家的一路上一直琢磨着今天拜师的事情,周先生既没否认自己懂得仙术,却也没承认。 但周先生出现在这里本是就挺奇怪的事情,两部评话,广陵城竟无人听过,甚至都没人知道相关典故。这还包括了每日来听评话的那两个书生,其中一个可是今科进士。这样想来,要么周先生本就是神仙中人,评话中本也是神仙典故;要么就是周先生或是某人凭空写出这些东西。 况且看那周先生风仪气度本也不像一个潦倒天涯的说书人,难不成他今日所说所为尚有深意? 想到这里,林瑜脑中灵光一现“周先生来此四个多月,除了刚来的那一天,从未从正门进茶舍,出入皆走后门,今日却从正门走出。那西游释厄传也讲到了九十七回,莫不是明日讲完便要离开广陵了?”这念头一生,却是越想越有道理,他本是少年,这心事一想通,白天的劳累涌将上来,很快便沉沉睡着了。 次日晌午时分,有间茶舍又开始热闹起来。 “小鱼儿,今日西游记就结束了,你可知道周先生接下来会说什么评话?”有那相熟的茶客向林瑜问道, 林瑜笑着回应道:“我也想知道呢,可惜先生他没说。” “你们说,这世上真有神仙么?我前日在芳翠阁喝酒的时候听小翠说,贴在城门的那个求贤令其实是当今圣上求仙的榜文啊。” 林瑜神色一动,一旁有人接话道:“老董,你又去喝花酒,不怕你那婆娘撕你的嘴?那小翠一个小丫头又怎能知道圣旨上说的啥,别又是你喝醉了,胡乱传话吧。” 老董左右看看,做贼般压低了声音, “我老董几时说过胡话,几个月前那吴官人来广陵,知府大人在临风楼设宴款待,你们知道吧?” 旁边几人看到他这副摸样,纷纷围了过来,听得这话,都点头称是。 “那日席间知府大人问起起京中事,吴官人答说皇上欲求仙缘,颁下圣旨募求天下知神仙事者。芳翠阁女乐那日尽被召去,是以小翠才知道此事。” 老董说完又看了看林瑜,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旁边几人等得不耐,纷纷催促, “兀那董胖子,有话快说,吞吞吐吐,做这娘儿状怎地?” 老董被众人催不过,又看了林瑜两眼,这才接着往下说, “席间还说起那位御史大人...” “嘶...”众人对望一眼,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向林瑜,只林瑜一副若无其事的摸样,反而是他催促起来, “董大叔,干嘛不继续说?接下来呢?” 老董回过神来,继续说道:“那位御史大人的岳丈,也就是当朝李丞相病重。朝野都说这李丞相最为清正,皇上几次加赋税的旨意都是这位大人劝谏收回的。李相为相三十年,朝野之上是众正盈朝啊,这李相如果驾鹤仙去,咱们大越朝可能就要糟糕了。” 吴永锡二人恰在这时走入茶舍,听到了老董最后那一段话,那沈公子就欲上前呵斥,被吴永锡拉住,吴永锡低声道, “不过村夫愚言,何必与之计较,他日沈伯父拜相,这朝野清议还管他李相是哪个。” 这边众人纷乱,周先生依然准时从后门踱了进来。 林瑜往周先生脸上仔细打量,觉得一切如常,丝毫不见悲伤神色,仿佛昨夜凄声作歌的那人不存在一般。周先生也不管这边林瑜打量,依旧茶杯一顿,沉声开讲。 今天这评话对林瑜来说好像特别长,他本就对这西游取经圆满丝毫不感兴趣,二来,他也不知自己昨夜推测的是否正确,从周先生脸上也看不出一点端详。当下心如火焚,抓耳挠腮倒和猢狲有了几分相似了。
好容易等到评话说完,周先生依然茶杯一顿,从后门踱出,和平时没一点不同。林瑜有点傻眼,心下大惑,昨夜难不成是做梦?不对,那仙缘最为难求,如果能这么简单就看出来,还怎能称得上仙缘?既然昨夜已下定决心,今天就赌上一把便是了。 他跳下窗台,撒腿就跑,越跑越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跑到南门。 现下已是初夏时节,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午后时分,广陵南门内外都见不到几人。林瑜跑到南门,喘着气环顾左右,不见周先生人影,略略有点放心。正喘息间,身后有人出声道, “你可是找我?” 林瑜转头一看,身后不远站着一人,玄衣黑衫,面色如水,正是他要寻找的周先生。 林瑜大喜过望,倒身欲拜,却感觉身前偌大阻力,仿佛有实物相托,如何用力也拜不下去,他心中不惊反喜,果然遇见仙人了。 “你且随我来,”周先生也不多话,转身便走,林瑜随后跟上,城南不远便是大江,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到江边的迎客亭才停下脚步。 周先生转身问道:“你怎知今日在南门等我?” “昨日老师弃日常所走的后门不走,从茶舍正门而出,茶舍正门不正是南门?” “那你怎知我今日要走?”周先生又问, 林瑜见自己口称老师,周先生并未驳斥,心下更喜,朗声答道:“老师来时走的正门,走时也必走正门,一进一出,不留因果。” “你还知道什么?” “老师乃是神仙中人,又哪里会付不起茶资。我听老师说这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老师在此数月不为访友,也不似寻仇,以弟子所见自然是偿因果而来。” “你这小子,确实有心。但你可知道,这修仙之道虽非有心之人不可,但仅有心意也是远远不够的。自混沌初开以来,历经万世,其间豪杰无数,可成就大道者屈指可数。你这性子桀骜偏激,放任乡间倒也罢了,若入仙道,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吾所修乃是西方大乘佛法,于你这性子实在不合,便不传也罢。” 林瑜心下大急,声泪俱下恳求道:“求老师慈悲,指点迷津” “虽然不能收你为徒,但昨日既然受了你一拜,你这小子也算与我有缘,我便传这一部五行法术与你。至于日后如何,便看你自己造化吧。” 周先生一伸手,一本古旧书籍赫然出现在掌中,那书封面不知何物所制,仿佛有彩光流动,定睛看时却不过是旧书的斑驳颜色。书上别无他字,只中间一个‘法’字轻灵飘逸,恍若欲离书飞起,仙灵之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