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里的狮吼(下)
探秘孔家庄 南大港,顾名思义,我们本以为是个海港,到这里才知道,大港即大洼之意。远在十万八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和草原,此后沧桑巨变,海陆交替,五千年前,这里居然成为运河以东、黄河口以北天津以南、渤海湾边的萆洼地带,苇,蒲丛生,沼泽相连,=去几百里没有人烟。到了明朝永乐三年《公元1404年》,朝廷下诏从山西洪洞县迁来居民,昔日里苦海沿边,荒凉萧瑟的太洼才渐渐有了生机,有了星星点点的村落。孔家庄,就座落在太洼腹地,东距渤海边40里,西、南离沧县、盐山不下百里,是一处“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旱不涝收碱疙巴”的荒凉之地。由于荒僻偏远,官府疏于管理,洼民们倒也清静自在,靠洼吃洼,养苇、治鱼、晒小盐,温饱无忧,人口得以繁衍,到晚清,已成为一个299多户、一千余人的大村庄。 张华北介绍说,孔家庄并无一户孔姓,村民有20余姓,都是明清迁来的。朱元璋之子朱棣为从侄子惠文帝朱允火文手中争夺皇位,以“清君侧”为名发起一场“靖难之役”,终于攻破京津,夺得帝位。随之一场赶尽杀绝的“燕王扫北”,将燕赵大地扫荡殆尽,估计孔家庄的原居民也未能幸免。他指着村北的一片住房说,特殊时期前,这里还有一处连理孔坟,困年久无人过问,也就渐渐无迹可寻了。 天落起了牛毛细雨,我们由北向南横穿整个村庄,向西拐上了一条坑凹泥泞的土路。车轮不时陷入泥坑,我们全体下车步行9在村庄的西南方向,见一座徽徽高出地面的坡茔,上立一精致的石碑,碑上镌刻着:“捻军领袖张宗禹之墓南大港农场立”。原来,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兼任农场地名办干事的张华北在普查地名时,得知了张宗禹墓的情况,经与同事一起认真调查,得以确认,特地立碑加以保护。他们还多次向上级文化主管部广刁报告申请拔资修建张宗禹墓,据说已引起重视。 面对着萧疏野草环卫着的一捧黄土,我们的心骤然间激动起来,这普普通通的一捧黄土,难道就是那个金戈铁马统率数十万太军令清王朝闻风丧胆的“小阎王’’张宗禹一缕英魂的憩息地一位轰轰烈烈戎马倥偬了一生的农民军领袖,真白勺就这样归于沉寂,栉风沐雨,面向西南,默默思念着故乡惊喜、敬仰、痛惜的复杂感受雍塞着我们的心,我们取出准备好的黄草纸开始烧纸祭奠。纸灰在细雨中翻飞如蝶,每个人眼中都有晶莹的东西闪闪烁烁。 天公似乎也受到感染,雨越下越急终于织成一道雨幕,透过雨幕,我们望向村西,恍惚间,泥泞土路化为一片苇洼,芦苇荡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太的壮汉,额宽脸阔,眼黄异于常人,披散的长发上沾着灰白的芦花,一身破旧的单衣在深秋的凉风中抖动。他的腰带上醒目地插着一把镰刀,正如将军佩戴的利剑,几分疲惫的神情掩不住眉宇间的一股豪气。就这样,在村民们诧异的目光里,他走进了这个陌生的太洼村庄。 没有人知道发生在徒骇河边的一幕:突围出来的他,面对着波涛汹涌奔流到海不回头的大河,回望生育自己的故乡,回想十几年来艰苦征战的壮烈场面,如今数万子弟们离喊“杀”声冲向敌阵血溅沙场,……。远远地传来追兵的声音,他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对身边的几位亲兵说:“为何不离开我逃条生路!这是天要灭我啊,我必死无疑!”然而壮志未酬他是多么不甘心啊。弟兄们不忍,流泪道:“就是死我们也要跟大帅死在一起!”他看劝说不动,一急之下掏出手枪,“哗啦”一声将子弹上膛,说:“再不走我就开枪了!”随从无奈,只得各自逃命去了。张宗禹从容地脱下血迹斑斑的战袍,将枪抛入激流之中,象对待老战友一样拍了拍自己的战马,正准备用战袍蒙头投水的一刹那,眼前的情景吸引了他的视线——只见一条绿色套着红环的虎斑蛇灵敏地钻入混浊的河中,向对岸游去让张宗禹顿时受到启发,将战袍叠好放在河边,然后跃入河中,奋力渡河北上。从小在涡河岸边练就的一身好水性让他躲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浪头,傍晚时分,终于游上了岸,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见前面有一看瓜老人住的小土屋,他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屋内无人,一把锋利的镰刀挂在墙上,他端详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此乃利器也。”便拿下来挂在自己腰间。他本想等着跟老人打个招呼,又恐后有追兵,只得匆匆离开了。 他日夜兼程,一路北行。为避开清兵,他不走大村庄,专捡那些人迹罕至,官兵不到的洼地,沿着海边走,蛤蜊碎壳划破了他****的双脚,腥咸的海水溅湿了他的破衣,饿了揪几把遍地都是的黄须草,捉几条小鱼小虾充饥,渴了喝几口水洼里积累的苦涩雨水。就这样,他从海兴和盐山的空当中穿行,向北进入韩村(今黄骅)之东8里的扣村(又名寇村),稍作休整,便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向北渡过石碑河,进入孔家庄东边荒凉无人的一片大洼。警惕性极高的他并未贸然进村,而是在大洼蛰伏了下来,观察了很久,这才进村。这一路整整走了两个多月。 没有人意识到这个落魄潦倒的大个子的到来对一个默默无闻的洼地乡村意味着什么,张宗禹亦不会料到他一脚踏上的这块土地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异乡母子情 刚开始的时候,孔家庄的村民们还有些奇怪:明明是上门讨饭,却倚门只伸出一手,一言不发;他白天讨吃,晚上就睡在村民孙玉祥家东北场院小屋,从不与人搭话。村民猜测他或许是反朝廷的落难人物,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同情,纷纷拿出食物打发他。大洼人本不关心政治,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萧杀的秋风刮走了大洼的明丽,大洼的冬天悄然来临。有一天,天寒地冻,孙玉样的母亲坐在炕头为儿子缝补衣裳,冻得伸不开手。老人家忽然想到,几天不见壮汉来讨吃的了,她念叨着:“这么冷,莫不要冻死大个子”越想越坐不住,起身翻箱倒柜,找出棉花和新布,亲手缝制了一件过膝侧开的棉袄送到小屋。孙母推开柴门让他快穿上,正坐在乱草中瑟瑟发抖的他愣了半天,眼含热泪钻出草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地道地喊了一声:“娘!”孙母定了定神,老泪纵横地拉起大个子的手,说了句:“孩子,走,咱回家吧!”心地善良的孙母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跪地叫娘的这个后生竟是叱咤风云令清军谈捻色变的捻军首领,竟是让李鸿章比称为刘邦的梁王张宗禹!她老人家只是以一颗慈母的心慨然收入了这个义子,让一颗伤痕累累的落难英雄的心从此有了家,有了遮风避雨的港湾。 我们被这个故事深深感动,鼻酸眼涨,忍不住流下热泪,除非铁石心肠,谁能不被这人间的至情打动可敬的孙老太太,请接受来自捻军故里大捻子的后人的崇高敬意吧。 几个月的讨吃生活结束了,张宗禹有了在异乡的家,有了慈母和干弟,他开口说话了,洼民们知道了他姓张,可那浓重的外地口音让极少与外界交往的村人感到新奇,于是,他这个典型的淮北大汉竟有了一个“张蛮子”的称呼。 乡村郎中与风水先生 在一位老村委主任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村北一座已十分破旧的老屋前,原来这就是孙玉祥的家,也是张宗禹居住过二十二年的地方,那颓败的院墙,黑漆脱落的院门向我们诉说着一百多年的风雨沧桑……院内走出一位颤悠悠的老太太,是老屋的新主人,显然耳朵有些背,问东她答西,可当我们问:“您知道张宗禹吗”老太太竟毫不含糊地响亮地答道:“知—道!”老主任告诉我们,村中老的、少的没有不知道张宗禹的。一位孙家后人说,我们孙家代代都要给张宗禹烧纸上坟,“因为他是我们孙家的救命恩人嘛。”小伙子一脸的虔诚。 张宗禹怎么又成了孙家的救命恩人呢我们又听到一个生动的故事—— 一年秋天,孙玉祥的儿子希章看洼时,吃了棒子面(玉米面)掺豆面的面疙瘩(当地称尜尜猴)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几个月内用尽各种办法,吃了很多药不见好转,到冬天连炕也下不来了。张宗禹十分着急,每天探视、把脉,眼看病人瘦成一把骨头,快不行了,家人已买好棺材,不抱什么希望了。有一天,张宗禹说他可以治,干弟孙玉祥有些不信,但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治你就治吧。”张宗禹开了一张药方,让人去韩村取药。谁知等来等去,取药人空手而归,原来药房的伙计见药方中有硫磺、巴豆、砷这类大毒的药,不敢给抓,怕出人命。张宗禹一怒之下,亲自步行20多里来到韩村,对药房讲方子是我开的,出了问题我负责,药铺只好按方发药。晚上,他插上希章的房门,亲自熬药。“张蛮子”,闻讯赶来的孙氏兄弟在外面拼命捶骂,“把人弄死,让你偿命!”一直闹腾得很晚。张宗禹不管这些,从炕上拽起希章将药灌下。半夜,病人大汗淋漓,张宗禹cao起冰镩去后面水坑里砸开冰窟隆,挖出黑泥糊在希章胸前,稀泥不一会儿就烧成了干片子。他扒掉干片再糊新泥。折腾到后半夜病情才平稳了。次日清晨,希章退烧了,起来大便,倾肠而尽。从此,一天天好转起来,直到病情痊愈。“张蛮子是神医!”全村震动了,四邻八乡的百姓也纷纷前来求医,连韩村一带也常有人来接他前去诊病,张蛮子的名声越传越远。他也专门买了医书研习。每当来人请他去看病,他总要征求干娘的意见,干娘让去他才答应人家。他为人慷慨仁义,一向分文不收。若给二斤点心就带回孝敬干娘,给瓶白酒就带回自饮。有一段时间,他还被请到孔家庄西南15里的扣村坐堂看病,因为那里有个大药铺。张宗禹不光精通医道,还会观阴阳、看风水,找他看坟、看房基的人越来越多。干弟孙玉祥干脆为他置一罗盘,为村民尽义务,“张蛮子”就这样越来越受到村民们的爱戴了。
原来如此。 大洼里的狮吼 说实在的,我们无法将一个气定神闲的乡村郎中、一个手执罗盘的风水先生同一位以拯救黎民苍生推翻满清为己任的威震敌胆的捻军统帅联系在一起,因为感情上难以接受。正如在动物园看到的狮子,驯顺的外表下掩饰不住的是不屑与屈辱、不甘与无奈,令人不忍与它对视。每当读到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怎能不被词人壮志难酬,胸中忧愁郁积,感伤愤懑及知音难觅的强烈情绪所感染。正是缘于对末路英雄项羽的痛惜与同情,千百年来,人们才会一遍遍地流连于“四面楚歌”、“霸王别姬”的悲凉氛围中一掬热泪,几多叹息。诚然,真正的英雄不会在意轻飘的怜悯与同情,他是旷野中一头受伤的雄狮,需要独自舔噬伤口,咀嚼悲凉,默默怀想那莽莽苍苍的山村。当悲苦溢满胸臆时,也会时而爆发出一二声石破天惊的吼啸。你听——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张宗禹喝酒不是一口一口地喝,而是一扬脖子喝干一瓶烈性酒。逢年过节更是经常手不释杯,醉后便紧闭房门手执木棒、铁锨大吼:“杀——!”声震窗棂,四邻俱惊。干弟总是对人讲:“干哥又发酒疯了。” 年关时节,他总要买上一大抱烧纸,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村南大道口,面南而跪,边烧边哭:“我的儿啊!”撕心裂肺,顿足捶胸,大洼里回荡着悲怆之声。村人不解,直到张宗禹去世前表明身份,方才回味他是在痛悼阵亡的千万捻子弟兄,那南面正是全军将士壮烈捐躯徒骇河的方向。 这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张宗禹,这才是那个血性未泯的真正男儿。流沙带不走,岁月割不断的宗禹故乡涡阳张大庄的后人则说,听老辈讲,过年时,张家祖坟上经常有很多烧过的纸灰,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一年的晚上,有人住进附近客店,晨起离店时问店主:“认得我否”店主认不出,待那人走后,店主方想起莫不是小阎王张宗禹忙追出数里未见,此后再未见过此人。店主是当时张手下一名扛大旗的士兵。女作家凌力在她的小说《星星草》里,不忍心让张宗禹死去,写他仍在星月光辉、银汉无声的夜空中呼喊着:“咱们重新开始!” 日月催人。蛰居大洼的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张宗禹明白自己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抑郁的心境加上累累战伤旧疴,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天,他摆酒请干兄弟和村中好友共聚,酒酣之际,说,我要走了。众人问是要回老家么他说,不是,我要归西了。大家哭了,以为是酒后戏言。过两日,他认真地告知干弟,说:“咱兄弟一场,不能让我光着身子走。”干弟这才信其为实言,在韩村订做了一口厚重的大棺材,张一见立即跳进去试试,长短合适,材质也好,十分满意,又带干弟为自己察看坟地。一周后,果然起不来炕了,此时,才把干弟叫到炕前告知:“我真名叫张宗禹,亳州雉河集人,乃大捻子之首领。死后把我葬在村南坟地,头冲西南,以后会有人来寻我。”遂不吃不喝,几天后溘然逝世,终年56岁。干弟遵其嘱下葬,孙家年年代代为其烧纸培坟,祭奠这位恩人。青山有幸埋忠骨,能成为一代英魂的憩息地,大洼何其有幸! 以大洼散文著称的张华北先生似乎另有一番心意,又驱车带我们来到位于孔家庄东十里的河北省湿地和鸟类自然保护区。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正滚动着绿色的波涛,一浪追逐一浪,向天际涌去,浪尖波谷中不时有成群的海鸟在盘旋,在俯冲,在呜叫。此刻,我们置身在张宗禹当年藏身的绿色大洼里,耳畔传来他率领千军万马冲杀呐喊的声音,传来武昌城头摧枯拉朽的隆隆炮声,传来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撕杀声,传来了天安门前的清脆悦耳的礼炮声,又传来了深圳罗湖桥头的阵阵欢笑声…… 大洼的景色是迷人的,大洼的神韵是动人的。张宗禹的英灵早已融人了这片厚重而多情的土地,化做了一首永恒的歌,在郁郁葱葱的大洼的相伴中吟唱到久远、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