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事事有趣
四两的小坛,一饮而尽。小汐酒量很好,脸色丝毫未变,只是双唇更加的艳了,却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小汐喝完酒,淡淡开口:“你能喝多少?” 梁辛笑着回答:“慢慢喝的话,一斤总不会醉的,要是照着你刚才的喝法,半斤也喝不下去。那个,还有酒么?”说着,眼睛在小汐的座位下面扫来扫去。 小汐一指梁辛的座位:“你那边下面也有……” 话还没说完,梁辛就已经把酒掏了出来,揭开之后喝了一口,随即伸着舌头笑道:“好家伙,这是草原上的闷倒驴!”他在铜川开过饭馆,没少卖这种酒,不过这一坛的味道要醇烈的多,入口虽然辛辣却不烧嗓子,后味短暂却是炸开来的痛快,显然不是凡品。 小汐好像笑了笑,笑纹一闪而过,映在梁辛眼里也只粲然了瞬间。便重新落寞了:“喝不惯的话就换,很多种的。”说着,随手把手中的空坛扔掉,再度俯身,这次摸出来的是是一只晶莹的青瓷瓶,瓶子上弯弯曲曲的撰着两个古字:桑落。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桑落酒。 小汐没再如上一坛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小口的抿着,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 梁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他有一坛‘闷倒驴’。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不发一言。小汐自顾自的喝着自己的桑落,梁辛也在喝,但却不是自己喝,他在看着小汐,只要小汐喝一口,他便跟一口。 可小半坛之后,梁辛渐渐忙活了起来,小汐似乎发现了他在跟住自己,开始耍坏,时而举起来不喝又放下,时而连着举两次喝两口……梁辛从未见过小汐调皮,一时间手忙脚乱。 小汐终于笑出了声。轻笑玲珑,在车厢里荡漾开去,梁辛开心之下,一口气连喝了三大口。只觉得一股辣辣的热气,从肚子里升起,腾腾的撞着头顶,忍不住第二次哈的一声大笑! “若只剩一年活,不知该干些什么。”小汐笑过之后,望向梁辛,目光清凉。 梁辛微笑:“放心,你没事……” “两回事,不要往一起混。”小汐摇头打断了他:“我一直再想,却想不出该干什么。”说着,小汐轻轻叹了口气:“没主意了,不知道什么才是有趣。” 梁辛试探着说:“天下好玩的地方多得很,我知道苦乃山里,有个猴儿谷。”他也就知道这个地方。 小汐继续摇头:“草原、大海、高山、戈壁,我都去过,有人喜欢,说天下美景饱览不尽,我却不感兴趣,山山水水不算乏味,可只剩一年,去看它们总觉得有些浪费。”说着。小汐扬起下颌,指了指梁辛:“你说吧,从小到大,有趣的事情,说来听。” 梁辛立刻开始用力回忆,可细想之下,却有些发呆了。 追着流星许愿,乐此不疲;遇到老叔梁风习习,等他来送好吃的,刻苦练拳想着一朝脱困;苦乃山认识两位兄长,几次死到临头,拼过,活了;猴儿谷炼化真元,四步修士就会飞了;铜川的小买卖起起落落,不信赚不到钱;三堂会审费尽心思,谁都可以死,但两位义兄要活…… 小汐看梁辛莫名其妙的开始发呆,也不去打扰他,又把目光投向黑漆漆的车外,不料过了片刻,梁辛突然喜滋滋的跳起来,也不落座,就那么蹲到了自己的眼前。 小汐吓了一跳,以战力卓著而深得指挥使器重的白衣游骑,情不自禁的往里缩了缩身子。 梁辛压根就没注意这点细节,满脸都是笑容,神神秘秘的对小汐道:“我仔细想过,这才发现,从小到大。原来我活的每一天……都有趣的很!” 小汐挑了下眉毛,饶有兴趣。 “因为,”说着,梁辛又变得愁眉苦脸,想震耳发聩说出一番大道理,但是肚子里墨水有限,到了最后,还是老实巴交的说大白话了:“只要没死,就还有下一刻,只要有下一刻,谁知道会不会死!” 小汐瞪大了眼睛,看看梁辛,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坛,嘟囔着:“喝多了吧?” “有盼头,就得玩命,就算明天得死,但今天没死,就还有盼头”梁辛越着急越说不清楚,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闷倒驴,猛的福临心智,第三次哈的大笑出声:“希望,奶奶的,希望!别的罪户活的愁眉苦脸。我却搬梯子上房找流星!我娘怕小鬼不祥,我不管那套拼命练拳!十二岁时,玉石双煞、四步邪修,五步高人,谁也不能拦着我活命……我做什么都觉得有趣,因为我看不见结果,看不见结果的事情,就有希望!” 梁辛长篇大论,还是没把事情说明白。 小汐却又笑了,也许是明白了,或者干脆是不想再和这个笨嘴拙舌的家伙费力。把自己手里的瓷瓶塞给梁辛,同时伸手夺过闷倒驴:“跟你换,我这酒没味道,把你的给我!” 两个少年换过酒瓶,小汐喝过‘闷倒驴’,一挑眉毛:“不错!”, 梁辛喝过‘桑落’之后,陡然显出了一副惊愕的神情,就好像一辈子吃生rou的野人突然尝到了一盘宫保鸡丁,瞪着小汐,满脸惋惜的埋怨她不识货:“这酒多好喝啊……”话音未落,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 这一晚,梁辛已经笑了太多次,而这一生,小汐却从未如此大笑! 小汐笑出了眼泪,顺着脸颊滴在衣襟上,滴在酒坛里,梁辛伸手接了一滴,砸在手心里,一转眼就不见了…… 两坛酒之后,小汐依旧没醉,却倦了,合身躺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梁辛,犹豫了下之后,轻轻的说:“等我睡熟,你再走。”梁辛点了点头,等到一坛酒桑落喝完,小汐轻轻睡去,他才蹑手蹑脚的离开。片刻后,梁辛又潜了回来,偷偷的从车座下面抱了四五坛好酒,跑了…… 等梁辛回到自己车上的时候,干爹和两位义兄已经闭目休息了。 他们自镇山启程的时候,就已经日薄西山,不过众人心情焦急,恨不得一步就跳进草原。第一晚便开始连夜赶路。 大约子夜时分,官道上一片凄冷,只有梁辛这一队人马疾驰向北,梁辛正闭目养神,突然车子一阵颠簸,随即骏马嘶鸣,赶车的青衣卫大声叱喝:“什么人!” 梁辛身体一晃跃出大车,只见车队前方,有个人含笑而立,罗裙长袖三十出头,离人谷三大祭酒之首,秦孑。 疾奔之下骤然停顿,拉车的骏马都有些不耐烦,用蹄子踏踏的敲打着路面。 随行的四名聋哑青衣已经亮出绣春刀,和秦孑对峙。 梁辛吃了一惊,赶忙跃到四个青衣之前,秦孑的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见梁辛出来了,对着他点头微笑:“梁大人,你好。” 梁辛命手下青衣收刀,也对着秦孑回报了一个笑容:“秦大家好,这大半夜的,有事?” 秦孑背负双手,微笑点头:“今天在浩荡台上相见匆忙,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询问,等料理过那些俗务之后才知道,梁大人已经到了镇山,这才急忙赶来。” 梁辛哦了一声:“什么话?” 秦孑却没直接开口询问,而是缓缓摇头道:“这句话,不是秦孑自己问的,而是诸位天门的师兄,在见识过你的本事之后,要替八大天门来问。秦孑不过是受众人所托,赶了上来。这一点,梁大人要先弄清楚才好。” 梁辛有些莫名其妙,皱眉不语,只做了个手势,示意秦孑继续,而这时,身边脚步声响,干爹已经缓步走了上来,和他并肩而立。 秦孑对着将岸笑了笑:“前辈好!”说着,敛衽施礼,依得居然是民间规矩。 随后,秦孑才再度望向梁辛:“诸位天门的师兄们,想要问梁大人一句,你的身法,是如何修炼的。” 就算是江湖武人,可以品评武功,但是也忌讳直接去问功法,将岸怪眼一翻,嘿嘿的冷笑着:“想知道怎么练功,就要先学挨打!” 秦孑神色不变,缓缓摇头,丝毫没有动怒或者要出手的意思,只是淡淡的说道:“梁大人的拳阵玄妙无比,以声色境的修为打出了玄机境的力道,固然让人惊愕不已,可比起你的身法来,却又不值一提了。谁都看得出你未动真元,只凭身体,就能避开千煌的雷云,这未免也太惊人了些!” 说着,秦孑突然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在花阵里的表现,我可没敢告诉顾回头、齐青他们,只说是我出手相护,你才活了下来。” 梁辛被秦孑东一句,西一句搞得一头雾水,当着明白人,他才懒得去动心思瞎猜,只是正色道:“秦大家有话就请直说。” “你的身法,没有真元支持,却能躲开玄机境的神通法术,梁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本事,被凡人学去了、普及开,中土上的修士们,可就不值钱了。更何况,你的身份又是位大人。熙宗皇帝雄才大略,说不定一声令下,大洪朝的军卒人人修习你的本领……”秦孑的语气清淡,听不出什么一丝一毫的感情:“诸位天门的师兄不放心的便是这一点,无奈各有要事在身,只有我是闲人一个,才托付我追上来,问清楚!” 说着,秦孑顿了顿,继续道:“其实,要弄清楚的不过是一点:这身法如果只有你能练,便无所谓了;可这身法若是人人能学,人人可练,那你便麻烦的很。” 将岸满脸的无所谓,笑道:“好家伙,你这丫头追上来,是要替修真道灭绝后患的。” 不料秦孑却大大方方的摇头,笑着回答:“前辈言重了,要真想动手,我也犯不着说那许多的废话了。我和梁大人共处花阵,他的身法又有突破,这件事也只有我知道。” 随即,秦孑直视梁辛,直呼其名:“梁辛,你以凡人之身避开五步雷云的追袭,或许其他的天门师兄还有耐心看下情况再说;可你凭着这个身法,从两个六步中阶高手的战团中逃脱,这件事要是让顾回头、齐青他们知道,直接就会出手杀掉你,以绝后患!” 这时,曲青石也走了上来,也不打招呼,径自对着秦孑开口道:“秦大家赶上来,不仅没有出手试探,还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秦孑正想回答,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嗅了嗅,突然笑道:“原来有好酒!”伸手凌空一引,一个小酒坛就从小汐的车厢中飞到了她的手上,伸手捏碎封泥,先是嗅了嗅,雍容华贵的脸膛上,竟然显出了一份贪婪的神情,扬起坛子喝了一大口,跟着满是意外的问道:“好霸道,什么酒?” 小汐的声音,冷冰冰的从后面传来:“闷倒驴!” 秦孑愕然,跟着也不以为意,咯咯的笑出了声,又连着喝了两口之后,这才再度开口:“八大天门里,其他几个门宗,七护法、六祥瑞、九重天……唯独离人谷,只有三祭酒。” 梁辛会意,笑道:“离人谷的实力最弱?” 秦孑点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算,应该说,离人谷重道而轻法,只求修天问道,不喜征战仇杀。” 这一点上,倒和苦乃山那位‘土行心法’的主人,颇有相似之处。 离人谷在最初时,既不算正派也不算邪宗,只是隐世潜修参悟天道,可后来正邪之战愈演愈烈,离人谷的神通法术虽然不多,但颇有独到之处,曾经一度成为正邪两道都要拉拢的对象。 离人谷无法独善其身,最终选择了正道阵营。 在正邪相争的时候,论起实力,离人谷虽然强过普通的门宗,但是却又弱于顶尖大派,到现在也是如此,八大天门之中,离人谷实力最差,不过比起‘九九归一’而言,又高出了不少。
而更重要的是,离人谷看重的是修行,是悟道,而不是自身的实力,在五大三粗里,算是最不‘上进’的。 离人谷的弟子大都本性恬和,不愿随便出手伤人,这次三堂会审是五大三粗的统一行动,离人谷无奈之下,才派出了秦孑。 离人谷从来就没有争霸、独大之心,秦孑更觉得梁辛有自己的身法无错可言,不肯出手诛杀。除此之外,秦孑亲身经历的梁辛的身法突破,看出他的本领玄奥,打算放一份人情给他,于大家都有好处。 秦孑说完,梁辛长身施礼:“秦大家的好意,梁磨刀记住了。以后,离人谷是朋友。” 老魔头将岸的神情也缓和了些,对着秦孑微微点头,琢磨了片刻之后,语气生冷的说道:“这个人情,老夫现在就还了。你的牡丹花阵虽然不错,可牡丹是什么?天生娇贵,除了生的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用作道术法阵,耍起来香气袭人,姹紫嫣红,但战力却大打折扣!” 秦孑先是皱眉,寻思了片刻之后,眼睛突然一亮! 将岸见她受教,心情好了不少:“顽童打架,丢树枝的不少,但是有谁丢过牡丹花?还不是因为牡丹砸人不疼!” 梁辛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修士,听的挺入神,搓着手心讪讪的问道:“啥意思啊干爹?” 将岸笑道:“离人谷,自古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可是却不明白花不如草的道理!如果牡丹花阵变成野草阵,威力会平添不少。” 梁辛愕然,想着秦大家以后再动手,法诀之下青草飞扬……牲口都该乐了。 秦孑却满脸喜色,她用道法,将牡丹花变成杀人利器,威力大了一万倍,可如果入阵是的韧草、蒺藜、紫藤……趋阵的法术几乎不用变,但是因为草木本身就要比鲜花更坚韧,阵法的威力自然会更大! 其实也不能说秦孑没见识,她的牡丹花阵是门宗里一直传承下来的,在低阶时使用,还有迷惑心神的用处。可到了海天境之后,修士们心思坚定,花阵迷神的作用便以无效。 不过离人谷的弟子在修炼的时候,就根本没去想过这件事,只是按着惯性,一边增加修为,一边提高花阵的威力,从未想过超过四步之后,就该换花为草了。 秦孑得了指点,对着老魔头将岸连声称谢,这下大家打平,谁也不欠谁的,但却平添了一份交情,皆大欢喜。 又谢了几句,秦孑这才转向梁辛,笑问道:“时候差不多了,还要回去交差,你的身法,还要给我个说法。” 梁辛还没说话,将岸就从旁边笑道:“冀州偏西,有座不太高的山,名叫岳阳。山中特产一种花脸狒狒,名曰不谷,来去如风,行动最是灵活不过。” 秦孑满脸纳闷,苦笑点头:“不错,岳阳不谷,花脸狒狒,也算是异种,天下皆知。” 将岸哈哈大笑,指着梁辛道:“这小子是猴娃,从小被狒狒抱养,所以才打下了根基,才能连成他的古怪身法,别人要想修炼这种身法,除非在襁褓时被不谷狒狒抱走才行!”老头子的解释虽然戏谑,但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说清楚了,梁辛的身法不是谁都能练的。 秦孑大笑点头,侧目望向梁辛:“真的?” 梁辛咬着牙点头:“真的!”说着,踢腿转臂,做了几个灵活无比却匪夷所思的动作,不说这几个动作有多复杂,它们根本是普通人绝对不会想到的,干脆了,就是猴子的杂耍。 “我就是个猴娃!”梁辛回答的无比响亮,跟着回头问他爹:“那您老的身法是怎么练的?” 一场大笑之后,秦孑与众人别过,却用传声入密的法子又问梁辛:“那个青衣老头,魂力残弱,命不久矣,和你交谊如何?” 梁辛也不隐瞒,更不偷偷摸摸,正色道:“我们是亲生的兄弟!” 秦孑略略琢磨了一下,笑道:“等你忙完了眼下的事情,带着他来一趟离人谷吧!” 梁辛霍然大喜:“你能帮他恢复?” 秦孑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还不好说,但也不是全无希望!”话音落处,香风掠起,就此消失。 梁辛先是哈哈大笑,片刻后猛然醒悟,对着天上大喊:“离人谷在哪……” 秦孑走后,梁辛犹自开心不已,曲青石变成耄耋老者,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如果离人谷真有奇术能够帮他恢复,那可是件天大的喜事。 至于秦孑为什么要帮他们,在梁辛看来也简单的很,这就是‘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了,秦孑不曾为难梁辛,老魔头点破她们的功法关键,双方已经结下善缘,于秦孑而言,就不妨再多留下一份人情。 现在,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众人也要赶赴草原,先确定青墨的安健。好在曲青石还有时间,不急在这一刻。 乍逢喜讯,曲青石不动声色,但再度启程之后,他也和柳亦一样,变得心不在焉了,时不时都会嘴角抽抽,傻笑个片刻…… 梁辛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转头一看,发现干爹竟然也在愣愣出神,双眉紧紧锁在一起,不知正在想着什么。 ----------- 哀悼日,逝者走好! 活着的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