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天宝十三载十月初四巳午之交,满腹心事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头戴平巾帻、脚蹬乌皮靴,独自登临甲士如林、戒备森严的太极宫玄武门城楼。 “玄武门……陛下令某来此有何深意?”宿卫宫禁大半辈子,陈玄礼岂会不知玄武门上演过多少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圣人特意诏其来此,他难免有点惴惴不安。 由玄武门极目北望,皇家园林西内苑中草木枯黄、落叶纷飞。 “四十多年了!”忐忑不安的陈玄礼拍阑长叹,不由再次忆起唐隆元年六月庚子日那个天翻地覆的夜晚。 当时陈玄礼还只是北衙禁军万骑营右营统帅,因厌恶韦氏族人把持禁军,堵塞自己的进身之阶,他与袍泽左营统帅葛福顺一起搭上出身相王府的王毛仲,孤注一掷投靠英姿勃发的临淄王。 而临淄王果然不负众望,于庚子夜亲自潜入西内苑,在陈玄礼等将领的协助下策反驻扎在玄武门外的左右羽林军,杀入太极殿,干脆利落除掉鸩杀中宗皇帝的韦氏一党,拥立相王登基。 两年后,睿宗禅位太子,昔日的临淄王一跃成为统御四海的天子;三年后,圣人发兵逼死肆意干涉朝政的太平公主,彻底平息则天大帝退位以来的朝堂乱象,拯救了行将跌落悬崖的大唐。 对陈玄礼而言,前半辈子最英明的决断就是毅然决然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临淄王身上。诛灭韦氏后,他步步高升,官至正二品龙武大将军,执掌贴身护卫圣人的龙武禁军。 在王毛仲获罪被杀、葛福顺因病早逝后,陈玄礼与高力士一武一文,成为硕果仅存的唐隆功臣,也是圣人最为信赖的藩邸旧臣。 四十多年来,煊赫一时的权相如过江之鲫,旋起旋落。但无论权变若姚崇、强项如宋璟,还是狡诈若李林甫、骄横如杨国忠,均不敢轻视低调内敛的陈玄礼。 四十多年来,开疆拓土、封狼居胥的边将也数不胜数,可无论是威震边陲的张守珪、兼领四镇的王忠嗣,还是战功彪炳的高仙芝、简在帝心的安禄山,他们跋履山川、逾越险阻、躬擐甲胄、亲冒箭矢所取得功业,虽能获得圣人的赞许和恩赏,却无法收获帝王推心置腹的信任。 因此,陈玄礼既不关心边镇战事,也不在意猛油火等奇巧yin技,他的眼睛只牢牢盯着圣人、盯着龙武军、盯着长安城。因为他清楚,自己是圣人最信赖的武将,也是帝王.震慑群臣的利刃。 圣人登基以来,难免也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举,但对一同舍生忘死策动政变的功臣,他还算优容。除了自作孽不可活的王毛仲,圣人从未无故诛杀旧臣,最严厉的惩罚也只是流放边州。而陈玄礼一向淳朴自检、恪守本分,因而深受宠信、圣眷不衰。 可太平富贵日子久了,陈玄礼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高力士作为内侍,虽买宅娶妻、广收义子,然他注定无后,故能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侍奉圣人。陈玄礼则不同,他要为满堂子孙谋划,永葆家族长盛不衰。而数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他,世上最划算的买卖从来都是从龙之功。 不过熟谙圣人心性、看惯宫廷暗斗的陈玄礼并未着急下注,而是如潜伏丛林的猛虎,静观新一轮夺嫡之争。李林甫勾连武惠妃支持寿王,他不动声色;高力士暗助李亨上位,他默然不语;东宫党羽翼渐丰,他冷眼旁观。直到太子因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元气大伤,东宫擎天巨柱王忠嗣贬官汉阳,陈玄礼反复确认贵妃娘子并无生儿育女之能后,才猛烧冷灶、雪中送炭,向东宫示好。 当然,陈玄礼对李亨的支持相当隐蔽,只是微微透露些许圣人的起居和言行。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的举动有时大胆到近乎莽撞。 天宝七载除夕,圣人为逗贵妃娘子开心,戴上面具微服出宫,混入驱傩队伍与民同乐。陈玄礼向太子通报圣人行踪不久,驱傩队伍就陡然出现sao乱。若非适逢其会的北庭牙兵队正马璘化解危机,陈玄礼不敢设想乱局或将演变到何等地步。 当然,如果圣人“恰好”因人群踩踏驾崩,陈玄礼定会令龙武军关闭城门,借大索之名控制住十六王宅、百孙院和朝堂重臣,如此拥立之功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白龙鱼服之时险遭不测,圣人龙颜大怒,除了杖杀一批内侍、宫娥,还责令陈玄礼和高力士尽快查明sao乱起因。 龙武禁军、金吾卫暗中查探,影影绰绰发觉如意居东主王元宝牵涉其间。只是线索早已被人斩断,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切实证据。 陈玄礼为保护东宫,更为掩饰自己,将sao乱归结为意外。他本担心伎俩被内侍省识破,好在那时高力士一心维护太子,只是约陈玄礼小酌时旁敲侧击一番,便将此事揭过。 有了除夕驱傩的教训,陈玄礼与太子合作时也多了个心眼,尤其在与圣人相关的事宜上愈发谨慎,但他并未放弃太子。西征石国时,北庭王正见力压李相心腹高仙芝大放异彩,东宫因此声望日隆;圣人却沉溺妙音美色,将政事悉数委于李相,不复当年雄心壮志。 陈玄礼权衡过后,自认为李亨储位已稳,皇子之中无人能取而代之。庆王面相残破,不为圣人所喜;永王脖歪性躁,无君王气度;至于寿王,杨国忠曾痴心妄想扶植李瑁对抗东宫,费尽气力为他争取到督战剑南的良机,可寿王不尴不尬在益州待了一年多,中间虽有崔圆大胜南诏之捷报,圣人却只是照例嘉勉数句、赏赐几件珍宝,并无让寿王遥领边镇之意;至于其余皇子,或母妃卑贱、或过于年幼,皆无法与东宫抗衡。于是陈玄礼愈发笃定,圣人百年之后,皇位必归太子。 太子大约也意识到除夕驱傩失之于鲁莽,遂集中心思恶斗死敌李林甫。得知急于封王拜相的杨国忠指使相士任海川蛊惑妄自尊大的王焊谋反,东宫与陈玄礼顺势而动,派八面玲珑的龙武军司阶邢縡勾上王焊,诱导他“发动”一场荒唐可笑的叛乱,不仅将王鉷逼上绝路,还差点能株连高仙芝、重创李林甫。 可陈玄礼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老jian巨猾的李林甫竟别出机杼,放弃寿王李瑁,借梨园欢宴推出武惠妃年未弱冠的幼子李琦,勾起圣人的易储之心;高力士则对龙武军在王焊案中的所作所为起了疑心,说动圣人扩建飞龙禁军,蚕食他的兵权。 身受内外两重挤压,陈玄礼略微有点懊悔,为自身计,他渐渐疏离东宫,并勒令部下对飞龙禁军的挑衅忍气吞声。听闻王准潜逃回京时,陈玄礼更是索性将善后之事全部甩给太子,以确保自己双手清白、不染血腥。 陈玄礼本以为李林甫死后,失去奥援的盛王或许会气势衰落、败下阵来。孰料李相虽死、虎威犹在,临终前顺水推舟、精心布局,不仅让罗希奭、李仁之带着相国党继续辅佐李琦,还将杨国忠、史思明等人捆绑上盛王战车。 更令陈玄礼恐惧的是,他反复揣摩圣人心思,愕然发现步入老年的帝王看似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可权欲却比年轻时更加炽热,绝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严。太子身为储君十余年,东宫党已成气候,对圣人的威胁显然较盛王要大得多。 “怎么办?”百爪挠心的陈玄礼苦思冥想,依然找不到破局之道。继续追随太子,泰半将死无葬身之地;调转船头依附盛王,可惜早有人捷足先登,自己腆着脸凑过去只能分点残羹冷炙;依靠兵权坐山观虎斗,飞龙禁军通过“流民换精兵”不断膨胀,龙武军的分量越来越轻……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惶惶不安的陈玄礼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大将军凭栏远眺,不知有何感慨?” “微臣叩见陛下!”陈玄礼跪拜道:“某思及唐隆元年追随陛下诛杀韦氏、平定乱局,一时心神恍惚,竟不知陛下驾到,实在该死。” “平身吧。”头系折上巾、身着赤黄绫袍的李隆基淡淡道:“斗转星移,不觉已四十载,当年鞍前马后随朕斩除jian佞的旧臣唯余汝和力士,思之顿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老奴当年不过通风报信、传递消息,护翼陛下上阵杀敌靠得还是陈大将军。”站在李隆基身后的高力士笑道。 “力士总是这般自谦。”李隆基赞道:“可正因此,朕才能放心地将内侍省和飞龙禁军交给力士掌管。陈大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高大将军忠心赤胆,某不及也。”陈玄礼瞄了眼把守玄武门的飞龙禁军士卒,汗出如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