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于组织力的问题,各国的军队都是以团队作为最大规模的战斗部队,战争爆发的时候将团队聚集在一起,由将军来指挥。 那种规模更大的组织形式,如后世的师或是军,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可能性,也是没有必要的。 纪律性和组织度在这个时代还不能保证部队分散行动,而通信水平的落后也使得那种百万人的会战成为幻想。战斗中各个团队的长官直接向战场指挥负责,战斗中最小的单位是连队,这样减少了中间环节,在通讯基本靠喊的时代,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命令的传达。 各国的人口虽然都很多,但是战斗部队的数量却很少,因为专职的战斗部队需要几倍于此的人口来供养,后勤问题更是严峻。 没有铁路,没有公路,只有马车,一个团队的后勤就会让人崩溃。一个标准的骑兵团,真正的战斗兵大约有三千人,不算其余的马匹,单单是骑兵胯下的战马,每天消耗的草料就需要60亩的草场才能供给,一年即需要两万亩的草场,而两万亩草场又需要数量众多的人去割草晒干。士兵的食物、枪弹、火药、获胜时的酒水、烟草、服装……这些都需要马车来运送,但同样拉着马车的马也需要草料、运送的人需要吃饭,那些粮食需要更多的人去种,那些衣服需要人去制作…… 看似庞大的各国谁也无法支撑几十万的常备兵力,但各国采用的方式也不尽相同。燕国是才用血税制度来保证优秀的后备兵员,用残酷的八年服役训练才保证部队的素质,在他们看来,一个经过优秀训练的团队可以击败三到五个缺乏训练的团队,而退役后的自由民仍然要不定期的集训,可以说燕国有各国素质最好的后备兵员,但数量也是最少的。 齐国则是普遍后备兵制度,用农闲时的训练来保证民众的军事素质,但这样的训练结果并不好,后备兵员的纪律性很差,也就只能会放枪,但数量却是巨大的。一旦出现最严酷的战争,宣传和舆论以及国家机器的刑罚可以在几天之内动员出几十万民军队,而齐国良好的工商业也能保证大量的武器供给,用数量来争取胜利。 后勤部门直接向团队负责,至于士兵的吃喝,团队也有专门的后勤队伍,很久前燕国的连队是包含了后勤兵员的,但出现了很多次连队司务长贪污克扣的事件,甚至导致了几次哗变,这使得燕国不得不改革,这也就是营队军官只能是下级军官,而团长就是校官,甚至近卫掷弹骑兵团的团长是准将的原因。 营队长只负责战斗,而团长则需要负责队伍的后勤和其余问题,以及小型炮的支援使用,以及直接和战场指挥官沟通执行战术。 所以刘健可以胜任一个营队长但却无法成为一个团长,那些后勤问题和与上级的沟通配合他还没有学会。 至于团长的人选,一般也是由贵族组成,他们是王权制度的拥护者,在王室看来,军队首先是王权制度的保护者,其次才是开疆扩土的工具——科学的进步和思想的拓展已经在军队出现了萌芽,邦国内战中已经出现了拒绝战斗和不服从命令的情况。 对过去的反思和思想的进步带来的结果就是一部分人在华夏和邦国之间开始摇摆,对外战争不会让这些炎黄子孙们皱一下眉头,但邦国内战却让他们迷茫和不情愿——对外的征服你可以宣传说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存空间,可对内的战争该怎么宣传呢?又怎么让士兵信服呢?虽然有自己灵魂和思想的士兵还是少数,可是端倪既现,谁又能保证不会成为主流的思想? 黄河与长江的水患、几百年前游牧民族的威胁、人口的自由流动、与西方的殖民争夺,以及帝位的合理性……这些问题使得各国不得不经常性地联合起来宣传华夏一家的思想。虽然也会宣传为王室为荣誉而战,可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王室又是什么? 除非各国的王室在邦国战争前宣扬只有用血与火才能让天下安定,但喊出这样的口号也就离被其余各国围殴不远了。 这就是真理与谎言的区别。真理哪怕你只说过一遍,千年之后仍然会有人记住,但谎言只有不断地重复才能保证效果,重复了一千遍的谎言也只是暂时的真理,一旦停止了宣传真理就可以轻轻将谎言湮没,炎黄子孙不是那些可以被轻易洗脑和愚弄的蛮夷,他们的思考从未停止。 比如第二连的连队长李沐,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坚决反对邦国战争的极端大华夏民族主义者。他可以在朝鲜面对复国花郎道的暴民时不惜生死,一天之内发射了近一百五十发子弹,打没了几块燧石,冲进暴民中用刺刀将领头者钉在树上,但如果发生了齐吴两国那样的战争,他绝对会扔下军服乘船出海。 在刘健到来之后的几天,他的连队就一直在训练,透过那些报纸上的信息,他已经猜到这次的战争不是俄国就是倭国,对此他很兴奋,并且期待新的功勋,用异族的血染出的勋章是他的最爱,在朝鲜获得的勋章他总会挂在装饰性的右衽之上。 但他对刘健不是很服气,虽然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些事,但有时候他也会想,那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如果他们能遇到这样的机会会比他做的更好。 虽然刘健的表现并没有让他感到厌烦,加上在黑龙江畔和平户的事很合他的心意,但军人的尊敬永远来于真正的战斗和战斗中的功勋,而这一切都是刘健还欠缺的。 刘健很满意这支部队,他要管的只是军队的训练,后勤的事有专门的人负责,这样就不会让他焦头烂额。 队列和装填的训练是每天必须的,但也仅限于此,每天的队列训练不过是练习怎么保持横队阵型,怎么在硝烟和鞭炮的炸响声中抵御住战场的心理压力快速装填。 横队有优点自然也有缺点,行进速度极度缓慢,而且在战斗中会随着战线的推进不断整队保持队列的整齐,代价就是推进速度再次减缓。 “咱们很少练转向和纵队行进吗?”刘健看着正在练习密集队列前进的连队,回身问了一句。 “很少。纵队前进只在战斗前的行军中使用,至于转向,练得不多,战斗都基本都是前进再前进,如果腹背受敌或是侧翼出现了骑兵,转向又有什么用?” 李沐回答了刘健的疑问,暗暗窃笑,心道:“连这种问题都要问?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刘健才要回答,远处一人骑着马赶来,靠近之后下马走到刘健的身边敬礼,然后说道:“上尉,团长让您去一趟,有些事要和您商量。请骑我的马赶过去。” 骑着马来到了营房,敲了敲门后走了进去,这已经不是他和团长间的第一次见面了,在来营队之前已经见过面。 “来了啊,坐吧。” 带着银质肩章的团长大约四十岁,贵族出身,对于忽然调来的刘健既谈不上喜欢又谈不上讨厌,这是右相邦的调令,他只有服从,但对于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那关系到几百人的性命,甚至隐隐觉得右相邦有些草率,虽然这个年轻人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尉官学校毕业,但前有赵括纸上谈兵的前车之鉴,他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健敬礼之后坐下,团长看了看这个年轻的过分的家伙,淡淡地说道:“你也在部队呆了一阵了,可还习惯?” 刘健还没回答,团长就接着说道:“是这样,下个月会有一次演习,可能你还没经历过,一个营的兵力可不是你在黑龙江畔那样几十个人的战斗,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能力指挥这一个营。” 刘健眉头皱了一下,问到:“请问演习是怎么样的?” “很简单,以各个营队为主,用没有铅弹的火药包装填,有人会按照距离和装填时机来判断你们的阵亡人数,当然,拼刺刀也是没有的,但是会按照你发动冲击的时机和剩余人数来判定你是失败还是胜利。 很多东西不是从尉官学校就能学到的,你还年轻,即便输了也没什么,反正这是演习,但我不希望女王的士兵在真正的战斗中被他们的指挥官送到死亡的边缘。 就是这样,你没什么问题吧?本来演习都是在夏天或是秋天进行的,但事关几百名士兵的性命,我不得不谨慎。 下个月的十五号,希望你能对得起你的位置,如果你不行,我建议你还是回到科学院上学去吧,战争不是游戏。” 对于团长语气中透出的不信任,刘健不以为意,这是正常的,任何没有服役经历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军营中都会引起反对,虽然他通过了尉官学校的考试,并且以非常优异的成绩毕业,但前有纸上谈兵的典故,这种谨慎是可以接受的。 “我会努力的。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告辞了,我的营队还在训练。” 团长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看着刘健的背影,轻轻一笑,暗叹一句:“年轻人啊,爬得越快,摔得越狠。 希望你能让我看到一个合格的营队长,演习的失败可以接受,如果将来的战争中失败,那就不仅仅是脸面的问题了,报纸将你捧的这么高,他们可没想过你万一摔下来会怎么样。一个充满热血的年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有自杀一条路了吧? 如果演习让我不满意,我会报告相邦大人,这也算是对你的保护吧,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刘健没有听到团长的话,他倒是没想那么多,想的只是怎么把眼前的事做好,这种质疑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下个月十五号,那就是还有一个多月。” 骑在马上,刘健皱着眉头琢磨该怎么做好这件事,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契机,如果胜利,那么就会得到手下连队长的尊重。如果失败,那也简单,证明他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安安静静地回去吧。 回到营队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团队的后勤人员做好了饭,军官自然不是和士兵在一起吃饭,他们有自己的屋子有自己的圈子。 进屋之后,几个连队长正在等他,刘健笑了笑说道:“团长告诉我要演习,大概是想看看我这个营队长到底有没有资格吧。” 几个人略微迟疑,很快猜到这是给刘健的一个下马威,如果失败了那就只能从营队滚蛋了,所以才把放在夏秋举行的演习放在初春。 “应该没问题的,就算不赢,只要能保持横队稳定,最后对方也不过是惨胜,咱们也就是小败。 第一营队的营队长是参加过十四年前那场战争的老兵了,那时候他就是连队长了,只是因为出身不是贵族,这才一直当营队长,这些年几个营队都没有赢过他们的,我们从前都是这样,不去进攻,保持队列的完整,等待对方的进攻,输习惯了,没事的。” 李沐宽慰了一句,他以为刘健现在一定很担心,但刘健笑道:“什么叫输习惯了?我是准备赢的,他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几个连队长干笑几声,这种话他们并不相信,在他们看来刘健过于自负了,有些事是靠做的而不是说的。 刘健也不以为意,草草吃过饭后,命令营队暂停装填训练,而是开始训练纵队前进和转向。 几个连队长看着刘健将队伍排成三列纵队,让士兵练习行进间转向和左右转,无奈地耸耸肩。 “让他折腾去吧,过一个月会让他哭鼻子的。人倒不错,爽气又没有那么多的架子,有热血,有血性,也很谦虚,当个朋友还是不错的,可惜这是军营,只有胜利才是军官地位的保证。” 李沐抱着膀子看着刘健在那里训练士兵,心中暗想。 毕竟是经过训练的士兵,左右是分得清的,而且纵队行军也进行的不错,但是行进间的转向和多列纵队转换还是不熟练,很多时候会乱成一团。
刘健手里拿着鞭子,实在说不清楚的时候就会用鞭子抽打,士兵对此习以为常,他们都是棍棒和皮鞭训练出的。 抽打完士兵后他也会弄一些伤药给士兵送去,闲暇时也会和士兵混在一起,一起抽支烟或是说些笑话,但训练的时候绝不手软。 夜晚的营房之中,几个被鞭子抽打过的士兵在上着药,一边讨论着这个奇怪的年轻营队长。 “人还不错,以前挨了打可从没有人送来伤药的。” “拉倒吧,当年伍子胥的事你知不知道?给士兵吸允脓疮,最后还不是为了让咱们卖命?” “你傻吧?那是吴起,可不是伍子胥。可是他不咱们送伤药,咱们就不卖命了吗?还不是一样,他好像也是自由民出身,可不是贵族,和咱们都是一样的。” “谁知道呢?他或许是个好人吧,也可能是装出来的,可是要是装一辈子好人那他就是个好人呗。反正他和那些军官还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大概就是因为他不是贵族出身吧?你见过营队长和士兵在一起抽烟吗?” 士兵们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几个连队长聚在一起抽着烟,唯独没有刘健,黑暗中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闪耀,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脸庞。 “折腾吧,折腾到下个月就不用折腾了,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士兵只需要鞭子和棍子就足以让他们前进后退,和他们在一起难道不丢人嘛?呃,也对,他本身就不是贵族嘛,就是黑龙江畔的自由民。” “**的说什么?贵族怎么了?平民怎么了?我也是平民出身,但论功勋你还不如我,真他妈的……”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旁边的几个人急忙拉住,安静了一会,终于有人开口说道:“我也是从士兵做起来的,当时也幻想着能有军官和我一起抽支烟,或者挨打之后会送来句安慰,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小子不错,虽然可能在训练上有些奇怪。” “军官如果和士兵一样,那么军官的荣耀何在?” “军官的荣耀不是用士兵的低贱还烘托的,而是依靠功勋和战斗。” 几个人最终还是吵了起来,对刘健的看法并不统一,出身决定了他们的思维,六个连队长有四个认为刘健还不错,另两个则认为这是败坏道德,贵贱不分。 这次争吵后的第二天,一封信从沧海卫沿着驿道来到了某个庄园中,仆人收到了少爷的来信后兴高采烈地递给了老爷,希望能得到几个铜板的赏钱。 闲居在家的某位勋贵打开了信封,看着儿子那熟悉的字迹,皱起了眉头。 “亲爱的父亲: 我在这里服役并不愉快,希望你能让我调离这个团队,我们营队中有四个人都是从平民成长起来的,他们的一些行为和思想让我感到很压抑。 营队新来了一个营队长,就是报纸中出现的那个什么刘健,对于贵族缺乏最起码的尊敬,每天和士兵混在一起,这种贵贱不分的行为让我感到恶心,一个国家需要有秩序,平民们尊重贵族,才会进而尊重女王殿下。 只有贵族才能保证女王的荣耀,很难想象一些人的思想,会认为贵族和平民是平等的,他们并不懂礼仪,不会作诗,不会品酒,只知道吃饱穿暖,那样的人我很难想象和他们平等。 那个刘健虽然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观其行可知其心,如果这个秩序被打破,那么贵族的荣耀何在?如果我们远离了庄园和平民在一起聊天,我们的荣耀也会逐渐被踩在脚下。 只有保持距离,才能保持神秘,进而保持尊重。我对士兵的训练很严格,但我更相信棍棒和皮鞭。我害怕有一天我没有死在为女王效忠的路上,而是被身后的士兵用铅弹结束我的生命,昨天我在鞭笞士兵的时候,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眼神,里面充斥着不满和愤怒,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都在传言我们要和俄国人作战,或是和倭人开战,我们的团队从朝鲜运送到沧海卫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您的儿子并不是惧怕战斗的死亡才要求离开,而是感到压抑,和这群底层成长起来的军官根本无法沟通,他们粗鲁又无趣,没有任何高雅的爱好。 另外,请您寄给我三百个银币,俸禄根本就不够,军队的饭菜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上次寄来的钱已经花完了,最好再给我寄一件羊绒的背心,这里靠海,风很潮湿,也很冷。” 老人看完儿子的来信,命令仆人立刻去准备一件羊绒背心,同时写信给在军部供职的朋友,希望能将儿子调离那个团队。 刘健并不知道这封信,他仍旧在为几天后的演习做准备,士兵们已经基本熟悉了行进间的转向和快速的纵队前进中保持队形,虽然连队长们认为这些并没有多少用途,但既然现在刘健是营队长,他们只好服从。 刘健相信一句话——去做,而不是去说。 他心中本来就相信人与人的平等,所以不认为和士兵聊上几句会有什么问题,虽然这些已经打破了军营的秩序。 士兵们对他很尊重,虽然他着急起来也会打骂,但比起某个连队长毫无缘由的惩罚总是容易接受的——士兵们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同样是打骂,他们可以透过细节看到一个人的心。 在刘健的影响下,那几个从士兵成长为连队长的军官开始回忆起自己服役时的经历,和士兵之间的隔阂也逐渐减少,那种一直试图保持的鸿沟在营队中慢慢消散。 当新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刘健看了看日历,还有一天就是演习的时间了,而那一天将决定他自己能不能在军营中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