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刀庐论旧 崖顶观战
分明岛东面的悬崖顶上，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面海而建，枯黄残破的门匾上面用利刃刻着“刀庐”二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仿佛要离匾飞去一般。刀庐四周的金叶蓝海枣，在海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一个白衣胜雪、须发如银、身材修长、面容高古的老者，负手立在窗口，屹立如渊。 老者身后穿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易锋寒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赫然入目的，是一个长身白发老人的背影。 易锋寒猛一用力，勉强撑起身体，待要说话，忽然胸口一阵剧疼，闷哼声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醒了？”老者悠然转身，面对易锋寒，和蔼地道：“你因为施展了自损真元的心法，元气损耗太大，复被三弟的水晶神龙震伤了内腑，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好好静养，不要妄动。有什么话，等你复原了再说。” “练离尘？”易锋寒一面调整气息，一面徐徐地道。 老者点头道：“正是老夫。” 易锋寒放松身体，平躺下来：“大岛主因何救我？”他自知受伤甚重，尤其是玄阴饲魔术乃是利用自身精血催发潜能的激烈心法，一旦使用，重则当场毙命，轻则大病三年，现在虽然浑身无力、气血虚弱，但是真气流转之间，已无阻滞之感，元气弱而不竭，显然是服用了珍贵的灵药，避免了大病一场的灾劫，绝非自身调养恢复的结果。 练离尘不答反问：“你因何来此？” 易锋寒愣了一愣：“我要回家。” 练离尘呵呵笑道：“那么老夫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回家的人？”说着声音一顿：“老夫平生，杀人无数，有上门挑战的武士，也有企图占领分明岛的官兵，但是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无关的人。老三等人劫掠商旅，也以夺取货物为主，如非万不得已，不会杀人。何况你是易昌的儿子，战阵之上，生死由命，既然你已经昏迷被擒，老夫岂能坐视？” 易锋寒强忍着胸口的疼痛，缓缓地道：“大岛主不是家父的敌人？” 练离尘淡淡地道：“不错，我们是敌人。”声音变得缥缈起来，似乎在遥想当年：“嘿，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啊，自老夫武功大成以来，两岸官兵共有三十一次进犯分明岛的行动。其中二十九次，领军首领均被老夫斩杀于当场，只有两次是例外，一次是卢乾亲征后夷，当时虞国夹卢勇余威，兵精将勇，老夫三兄弟利用暗流天险、竭尽全力，才得以勉强守住分明岛，老夫三次突袭敌舰，均无功而返，其中两次还是受伤而归，连卢乾的面都没有看见，更谈不上斩杀他了；另一次，便是令尊领军。令尊当时风华正茂，奉国主之命，统帅全国兵马，乘着后夷立国之势，企图攻占分明岛，作为抵御虞国征伐的前哨。” 易锋寒轻声道：“就是大岛主连断渭州十三把名刀的那场大战？” 练离尘嗯了一声，接着叹息道：“老夫刀下亡魂，最可惜的，就是令叔易百祯。如果他活到现在，肯定是渭州十大刀客之一。” 易锋寒心情略一激荡，顿时胸口发闷，险些吐出血来。练离尘似乎察觉到易锋寒的异样，也不见他行动，身体已然来到易锋寒身边，右掌轻轻按在易锋寒胸口，一股煦暖的真气立即注入易锋寒的膻中xue，将其翻腾汹涌的气血导入四肢百脉，易锋寒顿时感到胸口舒服了很多。 练离尘道：“你跟令尊很像，渭州刀客一向冷血无情，控制情绪方面的功夫冠于九州，但是你们父子，太容易激动了。” 易锋寒闭目想了想儿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出易昌什么时候激动过：“可能是家父当年，与现在的我一样年少冲动吧？” 练离尘喃喃地道：“年少冲动么？也许吧。反正老夫是第一次见到一军主帅，明知不是老夫对手，还斗胆冲向老夫。他为了冲到老夫面前，硬挨了三弟一掌、二弟三刀，换作别人，早就躺下了，可是他一面吐血、一面扑到老夫面前，挥出了与敌协亡的一刀。嘿，他武功虽然不错，但是还比不上令叔和柳生彦，奈何老夫已经连杀十三名高手，真气消耗太大，一时胆怯，竟然不敢硬接他那拼死一刀，避让之下，致让渭州的参战高手们得到了救援他的时间，不等他挥出第二刀，便将老夫围住，同时将令尊强行拉下战场。” 易锋寒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好样的。” 练离尘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怎么评价父亲跟评价儿子一样？” 易锋寒傲然道：“我以家父为荣。” 练离尘收敛笑容：“应该的。当老夫听到他率部击退了卢乾的大军之时，也是惊诧莫名，当时卢乾承卢勇余荫，麾下猛将如云，那次攻击分明岛，是分明岛最艰难的一次防守，所幸他志不在此，久攻不下，立即转为过境，直接攻击渭州。” “结果家父动用了举国之兵，在海岸附近全线诈败，虞国自负强势，不虞有诈，将士争功、闻禁不止，不仅自乱阵形，更有许多军队孤军深入……”易昌虽然不对儿子讲自己的光荣史，但是该次虞夷之战关系重大，直接导致了虞国国势的衰落，整个战争经过，九州史吏莫不知悉，易锋寒自幼便打听得一清二楚，还待继续说，忽然喉咙一痒，咳嗽起来。 练离尘再次输入真气，止住易锋寒的咳嗽，接着道：“老夫替你说吧。孤军深入，补给便跟不上，阵形一乱，各部配合就无法协调。攻占的大城市无兵无民无粮草，白日坐守空城，夜晚忍宗大肆活动，城中异声不止、sao扰不断，入城虞军统统难以入眠。经过山区随时都可能被伏击，到了乡村到处遭遇抵抗。不到一旬，深入渭州的数千万虞国将士便筋疲力尽、饥困交加，难以继续前进，等到他们从轻易大胜的狂喜中清醒过来，各部打算重新联系、补充给养的时候，才发现城外到处都是后夷国的伏兵。无心恋战的虞国前锋军队开始撤退，没有想到原来不堪一击的后夷军队突然奋勇追击，撤退变成溃败，后方稳扎稳打的虞国军队被自己的友军冲得七零八落，没有见到敌人就已经见到了丧胆亡魂的同袍，对于未知敌人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夺船逃生甚至跳海企图游过海峡的士兵成了效仿的对象，九州最强大的军队一瞬间变成一群乌合之众。此时渭州全面反攻，形成合围追击之势，奉命远遁海岛隐藏的后夷水军则乘机返程拦截虞军舰队，是役后夷大获全胜，虞国千万大军，归国者十不存一。” 易锋寒害怕再次触动伤势，不再开口，唯以微笑作答。 练离尘叹气道：“这还不是老夫最敬佩令尊的地方。我当时固然惊叹于令尊军事才能方面的成长，但是自恃分明岛天险，也不怕他再次来袭。可是老夫万万想不到，等来的，不是他的挟胜攻岛，而是他的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对于前番攻击分明岛的歉意，并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再次攻击分明岛。” 易锋寒道：“你怎么回复？” 练离尘道：“老夫问了他两个问题。一，令弟之仇忘否？二，什么条件？想不想知道令尊的回答？” 易锋寒淡淡地道：“一么，国重于私，仇不忘，亦不报。二么，我不攻你岛，你勿助我敌。” 练离尘莞尔道：“不愧是父子，想法都一样。所以老夫回复令尊，老夫此生不再踏出分明岛半步，与令尊老死不见；后夷不攻分明，分明不攻后夷。过不一年，虞国也与我们相约，互不侵犯。可以说，分明岛这九年来的安宁，全拜令尊所赐。你说，老夫会杀死你么？” *** 七月初，易锋寒虽然尚未完全复原，却也已然能够下床走动，趁着是日天光明媚，他便走出刀庐，走到悬崖边上。 悬崖之下，声如奔雷，海浪一个接一个的撞击悬崖壁上，化作漫天银亮晶莹的飞珠洒落归海，声势惊人。易锋寒深吸一口气，任凭潮湿的海风侵入自己的脏腑，心中说不出的愉悦。 左面的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易锋寒侧头望去，只见海岸上人头涌动，也不知道有多少岛民聚集在一起。海面上，柯弄潮与一个头发略显花白、双目亮如鹰隼、身材消瘦的灰衣老者相面对峙。 易锋寒看了看老者的气势，心中已有计较：“原来是风圣荀卷涛出关了。”正揣测间，柯弄潮脚一抬，已然抢先进攻，一道海水化作的长刀直刺荀卷涛胸口。其疾如电，显然用了全力，直似性命相搏，完全没有一点武学切磋的样子。 荀卷涛面无表情的身子一晃，即便躲过了水刀，风一般飘到柯弄潮身前，一掌劈向柯弄潮胸腹之间。 柯弄潮嘿的一声，双臂一交叉，硬接了荀卷涛一掌。 啪的一声，二人身形骤分，各自落到五丈开外。 柯弄潮哈哈大笑道：“二哥的身法越来越快了。”说话之间，双臂一展，接着猛力一推，掀起滔天巨浪，涌向荀卷涛。 荀卷涛仍然是一幅漠然的表情，身体旋转着冲天而起，双臂顺势一挥，一股龙卷风般的真气迎将上去。风浪相交，发出猛烈的巨响，海浪被龙卷风卷到高空，化作瓢泼大雨，撒落海面。 荀卷涛技不止此，身子尚未落下，就十指连弹，空中中传出嗖嗖声响，十支无形风刃宛如飞镖一般射出，逼得柯弄潮前跃后窜，仓惶躲避。 柯弄潮在海面一个打滚，堪堪躲过最后一支无形风刃，也不起身，就势一扬手，整个海面顿时飞出无数飞刀，将荀卷涛全身笼罩在内。 荀卷涛见势不妙，身在半空，双手扣诀，身体一转，身体周围立时狂风大作，形成一圈护体龙卷，海水凝成的飞刀刺到上面，均被一一弹飞。 柯弄潮见状却不吃惊，反而露出得意的微笑，右手猛一提，附近海面上立时拱出数百个水墩，接着手一张，水墩立即拉长，形成海蛇的模样。 易锋寒在悬崖顶上见到此状，心中突然一动，右手不由自主地模仿柯弄潮的动作，猛然一提，蓬的一声，周围十丈的野草立时被拔出了数十丛。 “悟性不错。”易锋寒身后传来练离尘的声音。 易锋寒愧然转身：“对不起，大岛主，晚辈不是故意偷学……” “什么叫偷学？”练离尘打断易锋寒的话语：“你不过看了三弟的招式，从中悟出了运气的诀窍而已。这个也叫偷学，那么最好的偷师对象，就是自己的对手。” 易锋寒若有所悟地道：“多谢大岛主指点。” 练离尘呵呵一笑：“老夫指点你什么了么？老夫怎么不知道？”说罢目光投向荀、柯二人的战局，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其实水晶双杀的原理是一样的，水晶蛇阵力散而众，水晶神龙力聚而一，前者能够攻击多个目标，适合混战，后者目标单一准确，适合独斗。” 易锋寒道：“但是以晚辈所见，水晶神龙耗费的真气过巨，施展时间太长。” 练离尘悠然道：“三弟的内力尚未登峰造极，否则哪儿用得了那么多时间？” 易锋寒闻言一愣，随即明白练离尘言外之意，躬身道：“多谢大岛主。” 练离尘笑道：“你的客套话越来越多了，呵呵！” 易锋寒正待说话，远方又是一阵喧嚣，连忙侧首，只见战局已变，柯弄潮浑身衣衫鼓荡，右手正在凝聚水晶神龙，而荀卷涛则双手挥舞，在胸前制造了一股细长的小型旋风。 练离尘沉声提醒道：“仔细看二弟的出手。” 易锋寒闻言一凛，把目光从柯弄潮的右手转向荀卷涛，就在此时，荀、柯二人同时出手。水晶神龙夹着震耳欲聋的啸声，扑向荀卷涛，而荀卷涛推出的旋风复一出手，便分崩离析，化作三十六缕飞舞的风刀，前后不一的飞了出去，以不同的角度绕着水晶神龙不断切割，转瞬之间，便将海水凝成、宛若实体的水龙斩为碎片，撒落海中。 易锋寒看得心旷神怡，双手不自觉地挥舞起来，如醉如痴。 练离尘目光一瞥，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不再说话，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