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沙如雪
(一) 沙如雪,月似钩,西风若刀。 一粒黑影孤孤零零地出现在了这肃杀悲怆的大漠中。 很明显,他是一个人,但是他又很难算得上一个人。 他的头发干得像枯草,脸色更像这无垠的戈壁荒漠,衣服早已破成布条,连身上唯一值钱的牛皮靴也被磨出了两个大洞,沁出鲜血。 但人都会有这种落魄的时候。 所以他最不像人类的地方,其实是他的眼神。 他的双眼就在几刻钟前,吓走了好几个想要帮他一把的过路人。 你是否曾见过野狼掉入陷阱时的眼神? 他此刻的双瞳,便射出这样的眼神。 空洞,无助,迷茫,像海上的一座孤岛。 但瞳仁深处,却可以看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峻,只有狼,才有这种与生具来、令人寒战的冷峻。 当狼落入捕兽夹时,它们也会无助,也会悲哀。但是你知道,纵使如此,只要稍有不慎,你依旧会被陷入绝境的它们猎杀。 他没有食物,没有水,但却依旧在向前行走,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 但他知道理由其实很简单—他不想死,不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但是人定胜天这句话,在大漠里绝不适用。 所以他倒了下去。 (二) 鹰盘旋在燕山的大漠上,徘徊在悲怆的残月下,在等着食他的死尸。 他並沒有死,可是也並不算活著。 一個人若死了,怎麼能還有呼吸?但一個人若說他活著,怎麼又能在沙漠里一動不動躺三天? 因为躺,永远是最节省体力的姿势。而他需要体力去思考,不是思考生死,而是思考自己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想死。所以他同时也希望,那只鹰会忍耐不住飞下来,将它反捕,做成一顿晚餐。 但一个人耐性再好,也很难超过鹰,因为等,是它们与生具来的天赋,尤其是等死—等别人死。 所以他快死了,饿得要死,渴得要死。眼前的沙漠变得渐渐模糊起来,模糊得就如同他的记忆。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天际处尘土飞扬,气势如虹。 蹄声越来越近,人马却依旧不见。 忽然,一阵尖锐的风声破空呼啸而来,直指飞鹰。 鹰早已感受到凶兆,长啸一声,闪电般冲天飞起。 但它依旧晚了一步,因为那道风声,比闪电还要快。 它在空中挣扎了一下,便垂直坠落到了地上。 一支白羽箭自头顶穿入,自背穿出,箭杆上刻着一行草书写成的小字:“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百丈之外的一箭,居然可以将一只百斤的成年的鹰射穿,并且滴血未漏,这是多么准的箭,多么劲的箭,多么快的箭! 但是地上那少年却依旧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马蹄声越来越震耳,尘土在他身旁飞扬而起。整个世界似乎沸腾了,马声嘶吼,飞沙走石,凤翥龙翔,弓弦开张,人马隐没在了尘土里。 忽有一雷鸣般的声响从人马中迸发:“止!” 整个世界似乎又在刹那间静止了,除了刺耳的西风,再也听不到一丁点声音,人与马如同蒸发了一般。 待几丈高的尘土慢慢落下,十三个壮士,十三匹烈马,十三张强弓,十三把快刀,十三壶辣酒便显现了出来。 为首的大汉广额阔面,虎体熊腰,貂裘豹饰,孔武有力,气若并吞山河。 大汉望着地下躺着那少年,哈哈大笑:“朋友,这鹰是沙漠中最有耐性的一种动物,和它比等死,你是要输的,这一箭算是送你的见面礼!” 躺在地下那少年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嘴上冰冷地挤出几个字:“它,不是我杀的,我不要。” 大汉愣了下,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迷茫落魄,眼神空洞的少年居然会拒绝自己。 于是他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十二个同伴,冲其中一位笑道:“赵二,你看这小子是不是脑袋缺了根筋?” 赵二回笑道:“报告老大,我看这人脑袋里是少了根弦!” 赵二话音刚落,方才躺在地上的少年便已不见,没有人看见他动,但他的的确确出现在了赵二的马前。 赵二忽然笑不出来了,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但他更没有想到,那个少年只是呆呆地站在了那里,脸色看起来竟比赵二还要惊讶。 赵二不动,少年不动,其他十十二个人也不动。 这个静止的时间不过一晃,却让人觉得比天地还要长久。 少年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身影又是一闪,便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白羽箭。 他方才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可就在这一动的瞬间整个人似乎又充满了爆发力。 少年望着那支白羽箭,露出了不解和困惑的神情,过了半晌,他忽然随手一挥,白羽箭似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只鹰应声而落。 就在那只鹰落地的瞬间,少年的脸变得冷峻起来。 领头大汉回头严肃地对赵二说:“我看这小子脑袋里不像少了什么。” 赵二点头:“报告老大,他的确不像。” 大汉接着道:“这小子好像还真他娘有点样子。” 赵二又点头:“报告老大,好像是的。” “这小子是个好种,”大汉说:“我张霸居然差点看走眼!” 任谁都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中原镖局总镖头,白羽箭旋风刀张霸,居然会带着手下的王牌—烈火十二骑,出现在这个偏远荒芜的沙漠中,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旗下高手如云的张镖头,居然下了马,拔出刀,猛地插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一抱拳,粗声道:“你这小子不缺根筋,也不少根弦,你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只要你愿意陪我喝几杯酒,吃几碗rou,交个朋友,老子这命都可以给你!” 所有人都怔住了,因为没有人能猜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张霸,居然会如此讨好眼前这个看起来默默无名,倒霉至极的少年。但他的确说的十分诚恳,没有丝毫作假。 那少年也明显愣了下,紧接着缓缓说道:“我请你吃鹰rou,你的酒,我不喝。”
张霸脸色变了下:“你为何不喝?” “因为我不喜欢被请,只喜欢请人。”少年说,“可是现在我没有酒。” 张霸忽然开怀,仰天大笑:“好!说得好!果然是好样的!” (三) 于是十四个人围着新生起的篝火,应着勾人食欲的滋滋声,烤起了两只硕大的鹰。 少年一动不动,望着篝火出神。 张霸猛喝一口辣白干,看着鹰的尸体,喊道:“人到了要饿死的时候和这鹰有什么区别!它想吃你的尸体,你想吃它的尸体!” 少年道:“平日也没区别。” 张霸道;“哦?” 少年道:“你平时吃不吃大米?” 张霸道:“吃。” 少年冷冷道:“你吃的大米,就是水稻的尸体。” 张霸苦笑了下,因为少年说得很冷酷,很讽刺,却是真理。 张霸接着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我不知道。” 张霸眼睛瞪大了:“那你为什么在这?” 少年依旧摇头,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张霸的眼睛更大了,但接着哈哈一笑:“不错!相逢何必曾相识,朋友便是朋友,有没有名字都是朋友!” 少年忽然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喘息声粗了起来,表情十分痛苦:“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谁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张霸着实吃了一惊,几十年的江湖经验让他意识到,少年绝不是在说谎。 因为那种绝望的气息,不会是假的。 于是他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就在他的手接触到少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凌乱头发下本是痛苦的眸子,居然变成了一对犀利的寒星。 张霸竟不自觉地伸回了手,道:“至少你还记得如何杀人。” 少年摇头:“我不记得我会杀人。” 张霸道:"方才你那一箭若是射向一个人,恐怕那个人十有八九要死。” “那一箭,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抛出的。就像呼吸那样自然,不经意。” “那你身上可有什么?”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道:“众生没在生死海,轮回五趣无出期。” 张霸道:“你醒来时,发现的这张纸条在你身旁?” 少年点头。 “或许你以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我只信我自己。” 人群又变得安静起来,因为一个人很难在嘴里塞满rou和酒的时候同时说话。 少年眼睛直直盯着身旁的一株沙漠之荆,良久,忽然一字一句道:“我以后就叫作荆棘。” 张霸猛咽一口,粗声道:“荆棘,这名字够味道,够男人!老子喜欢!” 少年望着残月,叹道:“哪个人不是活在荆棘中?” 夜,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