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缘苦果
夜色朦胧,二两酒独自躺在冰冷木板上,小心翼翼的从床底下取出几吊银钱,数了又数。长歌苑里流金淌银,将这男男女女牵到一条绳上的,不过一个钱字。二两酒也有钱,此刻全被他捧在手心里。 穷。 这是个要命的事情,二两酒在长歌苑里十年,就因为这一个穷字,半个朋友都没交到。不过倒是有一个常与他称兄道弟之人,护院教头张铁牛。 张铁牛如今二十有九,厮混过江湖,也闯荡过边关,生得虎背熊腰,魁梧高大。他嘴上总是老哥老哥的称呼自己,对二两酒这类小厮也不冷眼相待,总是小老弟小老弟的唤着。据他所说,他可是八品武夫,放在军中那也是个说得上名姓的角色。可为何落魄至此,不过是看不惯军中纽带关系,他一大老爷们怎能让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白脸指手画脚。 二两酒今日在萧大公子手上吃了苦头,他这个做老大哥的自然要上门劝道一番。手里还提着一只酒壶,里面装着的东西不知兑了多少清水。 二两酒连忙起身,将手中铜钱藏到床板底下,挤出了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心里想着,这张铁牛平日每到发月钱的时候都会来光顾他的狗窝,说上几句看似掏心掏肺的实在话,不过是想着骗上几个酒钱。今天这一脚可真没白挨,竟是有幸能喝上这张铁牛的几口“清酒”。 张铁牛将酒壶放在桌上,却是没有打开的意思,语重心长的说上一句:“小老弟,你与老哥都是下等人。受了气也别往心里去,日子照过,萧大公子那样的人物,咱们可惹他不起。” 二两酒频频点头,脸上堆满笑意,嘴里说道:“小的知道,哪敢记恨在心。倒是铁牛哥你有铁打的本事,去了哪里都能威风八面。” 张铁牛喜欢二两酒这张巧嘴,明知是阿谀奉承,心里也觉着舒坦,特别是二两酒投来的那两道崇拜火热的目光让他很是受用。都是人下人,能在二两酒身上找点威风,也能让这寡淡无味的日子多点意思。此刻听二两酒提起那苏墨寒,顿时来了兴致,张口说道:“那可是了不得的兵家大才,年纪轻轻就攒下一身戾气。听说凡夫俗子见了那尊杀神,平白无故的都会双脚发抖,他那‘小人屠’的名号可是用十万白骨生生堆出来的。” 二两酒心中大惊,十万白骨换二品修为,这也太狠了一些。张铁牛说到了兴头上,也不管二两酒神色如何,再度说道:“天下武夫九品,听闻那‘小人屠’离那一品风流不过咫尺之遥。就算脱了盔甲,换上布衣,让我等看上一眼也只觉得杀机重重。” 张铁牛双眼放光,未曾饮酒竟是面泛酡红,好似他就是那名扬四海的‘小人屠’一般。二两酒压下心中震惊,还不忘溜须拍马说上一句:“小的就觉得铁牛哥就算到不了那一品风流,至少也能进那上三品之境。到时候小的跟着铁牛哥你,那不知有多大的面子,比睡了这楼里红牌还要威风。” 张铁牛讪讪的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想着别说那上三品,就算是个五品六品,要睡这楼里姑娘又有何难。想归想,张铁牛嘴里可是没有停下:“听说一品之上还有更高的高人,那可都是些活神仙。那等人物,别说是这些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少爷,就连世俗皇权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二两酒听得心神巨震,想着今日听来的玄天宗和百花山肯定都是神仙才能住的地方。他这个青衣小厮,点头弯腰,忍气吞声。若是有朝一日能进了仙府,哪还需要像如今这般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当即便是说道:“铁牛哥,要不我跟着你习武修行。他日你我兄弟二人走南闯北,纵横天下,岂不快哉。” 这是二两酒第一次与张铁牛兄弟相称,平日里都是叫着老哥,说着小的。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需要时机。张铁牛看着二两酒身上那火热的冲劲,还是摇了摇头:“小老弟啊,习武可不是脑门一热就能做的事情。你都十六了,这时候习武早就过了时候,难有大用。还不得跟铁牛哥一样只知道打打杀杀,倒不如你如今这样轻松自在,起码性命无忧。” 张铁牛委婉拒绝,二两酒的面色如常,依旧带着几分笑意点了点头,嘴上没有多说。心里却是想着,左右不过是一个饭碗,一人吃饱,两人挨饿的道理。他也不能怪张铁牛藏私小气,毕竟师傅教徒弟都还留着一手,何况他们只是两片嘴皮子上的老哥小弟。 张铁牛见二两酒没有再说,尴尬的干笑两声,便不想多留。二两酒起身将他送出门外,看着那提来的酒壶原封不动的又提了出去,摇了摇头。待到张铁牛走远,才小声骂道:“这憨牛看似粗枝大叶,心口子可真他娘的紧。想在这货嘴里分点rou吃,还真是小爷我想得太多。” 残月无光,二两酒熄灭了桌上火烛,躺在木板上却是彻夜难眠。想着那道袍公子口里的仙门宗派,想着张铁牛嘴中的一品风流,还有那见上一面都是天大福气的活神仙,心中难安。 他见过仙人,真正的仙人,十二年前。 四岁的二两酒还跟着那醉酒老汉住在城外的茅草屋里,醉酒老汉依旧是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当时应是冬日,飘着小雪,二两酒就坐在门槛上,楞楞发神。有一穿着破烂道袍的邋遢老道从远处而来,腰间还挂着一个紫金葫芦。 二两酒第一眼见到这蓬头垢面的道人之时,至少隔着十丈远。刚一眨眼,却是发现那老道已是到了身前,正俯下头看着他。顺手将腰间葫芦放在耳边摇了摇,应是滴酒未剩,朝着二两酒挤出了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脸,张嘴说道:“小兄弟,贫僧路过宝地,口中干涩,可否讨口水喝?” 年幼的二两酒还未曾如此小心,特地去屋里端出了一大盆米汤。那老道当时可是高兴坏了,如巨鲸吸水般眨眼功夫便将一大盆米汤喝个干净。还拍了拍他那微微挺起的破烂道袍,朝着二两酒笑道:“略饱略饱。” 二两酒不知该如何作答,双手撑着下巴盯着老道直看,他可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喝水,能让水自个儿灌进嘴里。老道神色如常,看着二两酒点头又摇头,嘴角划过一丝解脱笑意,伸出枯瘦老手一指点在二两酒的眉心之上,嘴中小声说道:“心慈,但绝不能手软。” 二两酒听得一知半解,伸手抚了抚眉心,只觉着有一股温热,朝着老道露出一个天真的笑脸。老道的面容却是老迈了不少,道道皱纹在这一瞬间爬上面颊。这一指,不过一息,可老道却如同过了百年。 邋遢道人不再搭理二两酒,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而去,朝着那轮夕阳落土的山头。
二两酒至今想起那一幕,还恍如昨日。他坐在门槛上看着老道,老道朝着夕阳落土的地方远去,夕阳缓缓沉下,独留一片火红在那方苍穹。 “三十天外天外天,九霄云外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 耳边响起老道最后的笑声,只见他突然凌空而起,腰间紫金葫芦骤然变大托在脚下。道袍衣襟迎风摆动,若不是实在破烂邋遢,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二两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伸手指着老道的背影,放声高喊:“神仙,神仙!” 只是他的声音还在山间回荡,老道却是突然从半空落下,紫金葫芦也便会原样跌落在地。二两酒好似发疯一般,朝着落日的方向追去。当他赶到之时,地上残存的只有一袭破烂道袍,还有那个紫金葫芦,邋遢老道却是不见踪影。 他只以为是仙人嫌他聒噪,故意遁走,不愿见他。只是他却不知,当日道门魁首龙虎山的大客卿千机道人命简碎裂,佛门圣地净土宗的布袋和尚命灯熄灭。他见了一息风光的御风仙人,最后落下的不过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往事如风,二两酒躺在这冰冷木板上,想起这件从未跟人提及的旧事,心中窜起一股子戾气和怨怒。那件道袍和紫金葫芦被他藏在城外的一颗大树底下,算是还了当年的那盆米汤。可这十二年来,多少个夜里,那出现在眉心之处的炽热灼烧又拿什么来还。这笔折磨了他整整十二年,让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旧账,他又要找谁去还。 往日听那故弄玄虚的说书先生每每讲到仙人之时,总会故作高深的说上“仙缘”二字。如果这十二年的烈火焚身是那所谓的仙缘,是不是也该到了结果的时候。可他仍旧只是长歌苑里的青衣小厮,仍旧只能卑躬屈膝苟延残喘。 二两酒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面色发白,冷汗直流,那熟悉的痛又来了。他不会叫,更不会求饶。自打四岁之时在茅草屋中痛得呼天抢地,吵醒了醉酒老汉,招来一顿毒打之后,他便学会了忍。何况如今在这长歌苑里,若是扰了贵人清梦,又何止是一顿打就能了事的。 二两酒卑微如蝼蚁,但蝼蚁尚且偷生。 手臂之上咬出一排血印,双唇之间浸满鲜红,紧紧皱眉,自言自语:“不死就能活着,活着就能出头。” 出头,熬出头。 二两酒没有想过要如那膏粱子弟鲜衣怒马,在这粉门勾栏一掷千金。他只想把腰挺直,把头抬高,若是哪日再有人提起二两酒,能够少骂一声杂碎,少吐一个唾沫,那便极好。若是能在有生之年算算旧账,问候一番萧大公子和那“蜜雪儿”,那便更好。 小人物心眼小,记仇能记到骨子里。 二两酒便是如此,就算是忍着剧痛他也不敢忘记那对狗男女的音容笑貌。面露狰狞,眼带血丝,压低了声音嘶吼一句:“老天开眼之时,小爷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