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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那一场请封皇子的喧嚣

    元狩六年,正月二十七,乙亥日,天子大驾刚刚自甘泉返回未央宫,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便正式上疏,请于“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奏疏送至尚书台,当时,守尚书令之职的正是时任御史的霍光。

    霍光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份上疏的时候,是如何惊讶的……

    幸好,在引起尚书台内的其他人注意之前,霍光及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拆了副封的奏疏迅速归入呈递御前的奏疏中。

    霍光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若无其事地将当天需要呈递的奏疏送到天子的席前的,但是,无论如何回想,霍光都想不起来,当天子拿起霍去病的那份奏疏后,发生了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霍光不太确定——毕竟,当时,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也在殿上……天子能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

    应该就是如往常一样,将奏疏看完便放到一边,或许,随口提一句——这份上疏有意思!给大将军看看!

    ……应该是的……

    毕竟,那份奏疏与其他奏疏一样,被天子按照常规处理了——制曰:“下御史。”

    所谓下御史不是交给一般的御史,而是直接移交御史大夫寺,由御史大夫主持,让公卿大臣依照奏疏的内容进行商议,给出相应的处理意见,再由御史大夫上奏天子,确定最终的处理方式,跟着便是草拟相应的诏书,颁行天下。

    这是朝臣上疏的正常途径,就像朝臣上疏先至尚书台拆副封,览上奏之言,若所言不善,便直接屏去不奏——这也是正常的途径。

    只是——这些正常放到霍去病身上……

    ——便是最不正常的了!

    霍去病是大司马,与卫青同列群臣首席,更是内朝的首席之一,他有建言,大可以直接与天子沟通,何必走这种再正常、正规、正式的途径?

    所有人都不能不掂量这份异常背后的意义。

    其实……一点都不难联想。

    ——元狩五年,天子便下诏复建齐、燕两国,并将元狩二年才由江都国而改的广陵郡改置为广陵国。

    ——元狩二年,之前就有涉及淮南王谋反一案的江都王刘建,因使人祷祠妄言,又尽与其姊妹通jian,被奏闻天子,天子使大臣讯问刘建,刘建服罪,随即自杀。其死后,江都国国除,地入于汉,为广陵郡。

    刘建是江都易王刘非之子,刘非乃是孝景皇帝第三子,与鲁共王刘馀、胶西于王刘端同为程姬所出。而江都国更是不逊于齐、燕的大国。

    ——江都之名乃是孝景皇帝四年时才更的,原为吴国,也就是孝景皇帝时七国之乱的主谋,不过,吴国也不是这个诸侯国最初的名号,而是高皇帝十二年时,方更改为吴国,封予高皇帝兄长的仲子、沛侯刘濞。最初,这个诸侯国名为荆国,都于吴。

    ——汉六年春,高皇帝会诸侯於陈,废楚王韩信,并将其囚禁,随即分其地为二国。不过,当时,高祖诸子皆年幼,兄弟不仅少,且都不贤,便以同姓为王,以镇天下,于是诏:“将军刘贾有功,及择子弟可以为王者。”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最后的结果就是——“立刘贾为荆王,王淮东五十二城;高祖弟交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这个刘贾只是姓刘,与高皇帝并无亲属关系,而且,显然是没有王侯的命。

    ——汉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反,东击荆。刘贾与之战,不胜,走富陵,为黥布的大军所杀。随后高祖亲自率军平叛,击破黥布后,于十二年,立沛侯刘濞为吴王,王故荆地。

    齐、燕、广陵都是大国。

    再联想一下皇帝除了皇太子刘据之外,只有三位皇子……

    ——霍去病的奏疏是何意义?

    ——简直是一目了然。

    于是,三月初一,戊申日,朔,自丞相庄青翟以降,群臣一致赞同霍去病的奏疏——“昧死请立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

    对这个结果,天子未置可否,只是下了一道制书:“盖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或子、男、附庸。礼‘支子不祭’。云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朕无闻焉。且天非为君生民也。朕之不德,海内未洽,乃以未教成者彊君连城,即股肱何劝?其更议以列侯家之。”

    ——封皇子为列侯?

    ……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孝惠皇帝死后,吕太后即将其皇子先封为列侯,后来才将那些皇子迁为诸侯王。

    ——只是……孝惠皇帝的那些皇子……后来……都被认定非孝惠皇帝的亲生子……

    ——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而且——诸侯王的反应是不能不考虑的。

    于是,三月二十九,丙子日,群臣再次上疏:“伏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显,而伯禽以周公立,咸为建国诸侯,以相傅为辅。百官奉宪,各遵其职,而国统备矣。窃以为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者,四海诸侯各以其职奉贡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礼也。封建使守藩国,帝王所以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统,明开圣绪,尊贤显功,兴灭继绝。续萧文终之后于酂,襃厉群臣平津侯等。昭六亲之序,明天施之属,使诸侯王封君得推私恩分子弟户邑,锡号尊建百有馀国。而家皇子为列侯,则尊卑相逾,列位失序,不可以垂统於万世。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

    这是极其中肯的建言——即使只是考虑朝廷与诸侯之间尊卑序位,皇子也是必须封王的。

    孝武皇帝却仍旧不愿封皇子为王,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鲁有白牡、骍刚之牲。群公不毛,贤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向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

    群臣同样坚持己见,不过三天,四月初二,戊寅日,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昧及列侯、吏二千石、谏大夫、博士等再次上疏:“康叔亲属有十,武王继体,周公辅成王,其八人皆以祖考之尊建为大国。康叔之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据国於鲁,盖爵命之时,未至成人。康叔后扞禄父之难,伯禽殄淮夷之乱。昔五帝异制,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时而序尊卑。高皇帝拨乱世反诸正,昭至德,定海内,封建诸侯,爵位二等。皇子或在襁褓而立为诸侯王,奉承天子,为万世法则,不可易。陛下躬亲仁义,体行圣德,表里文武。显慈孝之行,广贤能之路。内襃有德,外讨彊暴。极临北海,西溱月氏,匈奴、西域,举国奉师。舆械之费,不赋於民。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开禁仓以振贫穷,减戍卒之半。百蛮之君,靡不乡风,承流称意。远方殊俗,重译而朝,泽及方外。故珍兽至,嘉穀兴,天应甚彰。今诸侯支子封至诸侯王,而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臣汤等窃伏孰计之,皆以为尊卑失序,使天下失望,不可。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

    这一次,直到四月初七,癸未日,天子仍将奏疏留中不下,没有任何回应。

    在这种情况下,群臣却再次上疏:“丞相臣青翟、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臣青翟等前奏大司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号位,臣谨与御史大夫臣汤、中二千石、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等为诸侯王。陛下让文武,躬自切,及皇子未教。群臣之议,儒者称其术,或誖其心。陛下固辞弗许,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尊卑失序。高皇帝建天下,为汉太祖,王子孙,广支辅。先帝法则弗改,所以宣至尊也。臣请令史官择吉日,具礼仪上,御史奏舆地图,他皆如前故事。”

    ……竟是……有些……逼迫的意思了……

    霍光守尚书令,御史大夫寺送来的复奏都是由他呈报天子,每一次,他都是心惊胆战地过去宣室,不离开宣室,心都是吊在嗓子眼。

    看着天子与朝臣来回推让,看起来是“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的盛事,然而,其中的意思……

    霍光的记忆中,关于元狩六年的一切……都仿佛笼着冰纨,模糊……不明……

    然而,有几个情景却是始终……记忆犹新……

    其中就有四月初七日的记忆。

    ——当群臣“请令史官择吉日,具礼仪上,御史奏舆地图,他皆如前故事”的奏疏送到天子面前时,天子没有太过震惊的神色,只是轻轻皱眉,盯着那道奏疏看了许久,才开口:“可!”说着便着奏疏扔到他的面前。

    天子说:“罢了!迟早要封!难得冠军侯会为这种事cao心!”

    霍光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他第一次听天子在这种私下言语中称霍去病的爵位。

    ……那意味着什么……

    霍光不敢想……不愿想……

    ——元狩六年的记忆……除了漫天血色……便是沉重的黑色……

    ——那令人绝望的丧服……颜色……

    注:中霍去病的奏疏是奏未央宫的。问题是三月初一是戊申日,乙亥日在戊申日的三十三天前,而且,朝臣讨论之后上书的日子就是三月初一,即戊申日,因此,霍去病的上书不会在三月,我是以乙亥日推断具体时间的,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