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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乾清宫(2)

    第92章、乾清宫(2)

    宫里头几处重要敏感的宫室建筑突然密集小规模修整,事涉工程钱粮人工调度,牵动几个部门宫内朝外各方,当然也就不存在秘密可言。

    朱载垕在此时批准这些工期长达数月的工程。又把承乾宫、永福宫两处已接近完工的修整工程停了,将相关人力物料银钱使费,全调去转而小规模整修养心殿、慈宁宫、咸安宫、仁寿宫。

    非常时期这些举动,其中涵意自然也让勋贵朝臣们各自肚里琢磨。

    原时空当然不存在这些工程。

    朱载垕在原时空虽然很早就口头颁旨明令议后事,但那主要是针对外朝辅臣。

    在后宫里头,当然不会有人犯忌讳去主动预为之备。谁也不可能拿出这类摆明了“咱们这是要为你的后事作准备”的工程方案,交给朱载垕去御览朱批。

    朱载垕本人呢?原时空他虽然已对朝臣明旨宣布办后事,但他在后宫却压根不作任何安排。

    大明朝祖制对后宫极为严酷。明代后妃地位与汉代后宫里的女人们相比,可谓天差地别。她们的作用影响也远不如唐宋两代的宫廷后妃。

    先皇嘉靖帝对他自己的后事安排比较周全。嘉靖帝驾崩时,朱载垕是嘉靖帝唯一还活着的继承人。他接班顺理成章当之无愧无可置疑,没有受到一点波折阻拦防碍。朱载垕本人在办父皇后事、自己即位的过程中,没有遇到过嘉靖朝内廷、后宫,对他登基发挥过什么影响作用的情况。

    事非经过不知难,也不知其中存在的变数、奥妙、利害。

    朱载垕更不是事事周全的精明人。若是有相关经历、经验,或许他会想得更多,作些安排。没有经历经验过,要他主动自己去设想安排,那就太难为他了。

    对他驾崩后宫廷内部怎么安排,外朝辅臣们、内臣们都不可能冒风险讲太多,甚至提都不敢提。

    祖制后宫规矩严酷,不需要他多想;没有经历经验过,他不会主动去想;又没有人会主动提醒、帮助他,他也就没有去想。

    所以,朱载垕原时空对自己死后的内廷后宫考虑得很少,基本没有做出什么安排。

    原时空,隆庆朝的后宫,在朱载垕明白宣旨办后事到他驾崩前这几个月里,无一处宫室有新工程,没有一项重大内廷人事有变动,没有一个主子级别的皇家成员有值得关注的生活起居方面的变动安排。

    而从他驾崩当天开始,一切都象突然而来,迅速地就有了一系列变动。半个多月时间,便把朱载垕生前所确定的大针方针布局安排全盘推翻。外朝内廷人事面目一新,权力中枢架构面目全非。

    而后面的这一切变动,都与他朱载垕完全无关。搞出这么大动静、全方位变动的几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拿出过一条一句他朱载垕的“先皇遗诏”。

    总而言之,朱载垕在他自己生前,对后宫内廷既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安排,也没有给谁留下一句话一个字的“先皇遗训遗旨”,没有安排任何后手措施,没预留任何应对特别情况的策略布置。

    如今朱翊钧当然不可能让这种情况再现。

    他得让朱载垕忙起来,勉得他心情太过放松之后,又渣态复萌迅速自个作死。

    朱载垕在驾崩前,就得把内廷后宫今后几年内的框架按朱翊钧的意愿为他明白背书,不容他人轻易变动地给基本搭建好。朱载垕还得留下一大批预留后手策略、关乎长远的“父皇圣训”,给他朱翊钧作尚方宝剑将来通杀四方、镇压一切、以防万一。

    朱翊钧抛出养心殿话题,让朱载垕意识到对内廷后宫也要略作安排,曾一度让他心烦面色不愉。

    但朱翊钧所说的理由,如果他长期居于乾清宫东配殿会扰了朱载垕,也并非虚言。朱载垕觉得大事已定心情越来越放松后,就确实连着好几天都曾想过召幸宫妃。别说儿子今后几个月内长期居在这里,只怕再过几天,他感觉身体更加地“我能”了,他自己都会主动改变原来的安排。

    五月初三明颁圣旨示中外以太子监国,立南书房辅导太子理政之后,朱翊钧汇报完当天学习、工作,言谈中再次提到养心殿。朱载垕考虑到自己这两天来确实比后世的杨振宁更加“我能”了,便不再给脸色,转而同意了儿子的想法。

    他让太监们拿来宫中舆图,就今后几个月内太子居住养心殿的具体事宜作出布置。

    父子俩就此事有一句没有一句地闲谈时,朱翊钧便特别提及养心殿东、西暖阁内要分别预留陈皇后、李贵妃居所,以便她们有时要过来养心殿这里,就近照看他日常起居。朱载垕当然点头同意。

    谈话结束后,朱翊钧便按近来惯例,就养心殿事宜又专门写了几条谈话要点、父皇圣训。

    朱载垕认真看了后,这才又更仔细琢磨了起来。他亲笔朱批加改了几句,妖孽儿子看后,果然龙颜大悦歌颂父皇英明。

    朱翊钧又问及承乾宫永福宫的整修,说是那里似乎还有不少人在忙活,问这两处宫室是否急用?

    朱载垕自然立刻子唱父随“我懂的”,当即便下令这两处宫室工程暂停,人工材料银钱使费转到养心殿这里来。

    此后连着几天,朱翊钧陪太妃们用膳后消食散步到过咸安宫,陈皇后、李贵妃最近常去仁寿宫、慈宁宫与太妃们闲话家常。朱翊钧便在每天向朱载垕汇报学习、工作时,插播宫中新闻时顺便提及这些事情。朱载垕听后,自然也认真琢磨了一下。

    咸安宫、慈宁宫、仁寿宫的掌宫太监们因为太子、老太妃、皇后、贵妃发表过意见,很快草拟了几处宫室的工期一两个月、费用规模甚小的整修计划。计划方案报送到朱载垕这里时,朱载垕略作修改后便批准了。

    宫中这些小规模工程建设的变动调整、布局开展,当然会让朝臣们注意到。

    朝臣中、内廷里,不少老妖精们已能判断出皇帝极短期内乃至月内就可能驾崩。虽然宫中消息皇帝身体并无急剧恶化迹象,但杨博、葛守礼、张居正这等福尔摩斯级探秘寻真高手,还是做好了皇帝最近就会驾崩的心理准备。各人估算的皇帝还能存活大致时间长度,从月内就会驾崩、月余左右到两三个月内不等,各自都有相应的针对性方案,有所布局安排。

    此外,宫里头后妃们往常的内外活动轨迹,最近有很多变化。皇帝唯一的同辈血亲、皇帝之外先帝唯一还活着的子女,长公主一家子先后几次进宫里头请安、闲话家常,等等之类。近来这些宫中消息,朝臣们先后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朝臣们各自都已在心中确认了皇帝天家在预备后事,他们从各自不同渠道知晓了宫中这些事。大家都不以为奇,这些都本来就是天家预办后事的应有内容。

    这些事与他们无关,也不可能拿这些事和谁去私下里议论,向别人透露自己知道这种宫闱绝秘。最多也只是东一小圈子西一小团子的熟人里头,你来一句“听说了么?……”,我回一个“你懂的……”眼神儿。

    除了张居正等少数几人每天被这类消息一日数惊,始终保持着密切关注态度,努力想方设法要打听清楚养心殿一应布置安排的详细内情等等,推测内中玄机。大多数朝臣对这些消息也并不会过分在意。

    对大多数朝臣而言,宫中的消息太不灵通当然不好。哪怕只是想混碗闲饭吃,也得弄几条渠道知道点水深水浅。但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说到底,真的一心要为君为国为民干番事业的忠贞贤良,几十年人生官场混下来,依旧不忘初心的,其实一巴掌上的几个指头也数得完。

    祖宗们早就有森严的后宫制度规矩,两百年下来都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后宫里头这些纯粹的帝王家事,朝臣文官们也无从建言,而且忌讳极多、风险极大。

    各位忠贞贤良们在各自的大腹便便可以航行巨轮的肚子里,明了是嘛事体就得。可犯不着为这类事情随便祸从口出,一字入宫门九牛拽不出。大家大都门儿清,哪来那么多二愣子,非得要拿合家男丁人头往刑台上凑。象海瑞那样公然在奏本里写出“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上下几千年,也不过有数几人。

    五月初三明示中外的圣旨里头,为监国太子新设了南书房。这些天来,它才真正始终是一众朝官文臣们议论的中心。

    这是大明朝列祖列宗以来前所未有的机构,还是设在乾清宫院内的机构。

    这年头,经过精明过人的嘉靖皇帝四十几年反复折腾调教,前后好几位首辅杀头抄家的反复清扫,朝臣中太蠢的人已不容易生存。

    如今还能在朝堂官场高速路上混到饭票车票的人,全都是老油子门儿清。所有人都知道,如今那延续了近二百年的内阁,只怕从此要改叫外阁了。乾清门内的南书房,才有资格称内书房。

    内书房或南书房的主要办差人员与内阁一样,都是清一色的翰林院清贵词臣。与内阁比起来,南书房有些关节特别让朝臣们关心注目。里头的那几位文臣、内宦,坐立卧站、呼吸咳嗽、一举一动,进出神色变化,每个细节无不受到有心人关照。

    大明朝的内阁已经有近两百年了,如今地位已很尊贵,但到底它也还并非大明朝的正式机构。从官方正式编制而言,它还从属于翰林院。内阁要发文件,移文六部办理差事时,还要加盖翰林院的印信才有效。

    与这样四不象的内阁比起来,从内书房里下达的监国太子令旨,移文外朝部院直接办理的文件,用的可都直接是天家御宝印信。

    在皇帝病体不安甚至病危情况下,南书房里出来的太子令旨,相当于集中了内阁、司礼监、代理皇帝这三方面意志,合而为一。具有手续简化效率超高的特点,更有直达部院相关部门立即执行的效力。效用也是超出了内阁移文(缺乏皇权直接背书,手续上还得加盖翰林院印信)、皇帝中旨(容易被舆论反对)。

    虽然目前南书房只是处分狗屁倒灶的礼仪杂务,但人人知道,这个状况很快就可能会有变化。

    从程序来说,名义上还有科道言官,他们仍可封驳退回从南书房里出来的监国太子令旨。

    忠贞贤良的言官们,可是向来都以各种打皇帝、内阁、权宦脸面,作为他们各自的本职工作。他们把各种打脸,作为自己官场生涯的责任、职业cao守。

    以各种打脸为荣的七品小官六科给事中们,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卡在午门外朝廷所有进出诏旨奏章文书必经之路上,是进出权力中枢的最关健关卡之一。

    雒遵等几位给事中们,现在就对着南书房出来的这几十本有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加盖有监国太子印的奏本题本,一边仔细读着一边各自思索。

    如今已有两科给事中换上了新人。宋之韩、曹大埜等一两个月前曾掀动风雨的两位言官直臣,几天前全都官升一级。他们都以从六品衔进午门内入宫,担任南书房行走了。

    现在的南书房,不但把内阁、司礼监、代理皇帝们集中在一间屋子里,如今连言官中的精英刺头也网罗进去了。

    太子跟前的这个班子加工作业出来的红头文件,可以说是六部九卿之上再无阻拦。谁阻拦谁就得罪未来天子、内阁、司礼监、言官精英,也就是权力中枢所有人的公敌。如果不是傻子,那就一定是居心不良。和所有人都干上了,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这几天,给事中们一如往常地装模作样恭敬地拜读完文件。彼此你瞅瞅我我看看他,全都不做声。大家心里头都在琢磨:难道咱们堂堂言官精英,也得从此只能喝喝茶读读文件不再言声儿了么?

    南书房这些天出来的文件,每天都有一两则太子亲笔朱批发回内阁重拟的奏本题本。据说有一本还是南书房内各位侍候太子的文臣权宦们全都没发觉异常的。礼部上奏的某项祭祀准备工作,相应仪仗装备数目,抄录文书把‘千‘写作了‘十‘。这文件少说也经了十几人之手,结果太子在最后关口发觉其中谬误。亲笔批改,标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可不慎,戒之,勉之”。

    这些退回重拟的本子当然全是潘晟负责,但每天均有几本退回,连张居正也不免紧张。甚至老高拱开始几天在肚里暗笑过后,慢慢地也不禁有些乍舌。

    南书房的架子一天天搭建起来,朱翊钧算是初步打造好了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团队。

    如今在宫廷侍卫武装、锦衣卫里头,朱翊钧这几个月下来已掺了不少沙子。宫内的武力,则随着陈矩为首的新人快速上位水涨船高,也逐渐有了新的制衡之态。

    冯保如今已经被他调教得暂时还算差不多了,至少最近已是越来越习惯了在朱翊钧面前当众也能自然而然地下跪磕头。

    虽然宫中这些太监妇婆奴婢的拿手手段正是在‘会磕头‘三个字上做功夫,但这样的下跪磕头对冯保而言可不一样。他从前那付骨子里头自作主张作威作福的状态,几个头磕下来,就已收敛得若不注意几乎不可见了。

    想想后世影视里头常见的容嬷嬷之类,在不守礼法爱自由的公主皇子面前教导规矩,琼瑶大妈随心所欲地按群众们喜闻乐见的想象力编织出的各种冲突矛盾扯淡编排,朱翊钧心里便好笑。象容嬷嬷那样的妇婆,在真实的古代后宫里头,只怕一天也活不了。

    大明朝后宫的这些各处宫殿的掌事太监、管家婆们厉害吗?比容嬷嬷更厉害的,多的是。个个都比容姑婆更心狠手辣,折腾起公主皇子们来,一个个的都是专治各种不服。

    但是,她们没有一个人会哪怕大声嚷嚷一句话。全是在“会磕头”三个字上下功夫见真章,几个头磕下来,各种不服全治好了。低眉顺眼笑语轻声中,就把皇子公主们拿捏在手心里搓圆捏扁。

    不必说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整天想着法子哄自己开心?但凡有哪个胆敢惹自己皱一下眉头,立马就会有人把这不长眼的挤落掉。就是朱翊镠朱尧娥等弟妹皇子公主身边那些个奶母管家婆宫妇,哪个又不是低眉顺眼从不敢大声说话。

    她们要阻止劝谏这些小屁孩子无法无天,教导这些小主子守礼知规矩,办法绝不可能是开口吧啦吧啦一大堆。唯一的有效办法就是动不动就跪下来拼命磕头。

    这一招百试百灵,很快就能吓得这些小屁孩一个个地变成早熟妖精。

    小太监小宫女奶母管家婆一个人磕头不管用?那就几十人百来号人一起磕!一次不管用?那就一天磕上五六十回!小皇子小公主天生就没有一点儿怜惜疼人的性情?生就的冷血无情混世魔王?或者见惯了奴才们磕头,已经也不管用?那就磕出血来!大家伙儿都磕晕过去!

    这样的阵仗下来,有哪个小孩受用得起?迟早都得乖乖儿地按照规矩来。

    如果逢着的是明武宗明世宗这两堂兄弟,碰上这两位中二病极端严重的年轻人,这样的招数效果就有限。但也有另一类软刀子等着他们。

    但对后宫里头这些个几岁大的皇子公主来说,这招数那还是百发百中,一个个地都能叫她们拿捏得死死的。

    你敢不笑一个?你敢皱眉哭鼻子?奴婢们就死给你看!软刀子杀不死你们,也吓得住你们这些个养在深宫里的小屁孩!

    朱翊钧在文华殿外臣们那里修炼木头脸,偶尔微笑从不发脾气。在后宫身边这些人面前,他就只能整天挂出微笑满意脸孔。前阵子他为了cao作便利偶尔挂出“我很忧愁”的面具,就闹得后宫里到处鸡飞狗跳,他身边这些人谁不整天为之心惊胆颤?个个有事没事便磕头如捣蒜?

    后世某宇宙强盛大国太阳家族那几个胖子,整天摆一付呵呵咧嘴大笑的招牌面具,只怕也是没有辙儿。在这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权力礼法体系里,做主子的,连皱眉忧愁的权利都没有。

    你眉头一皱,身边的妖精们立马就得计上心来,为你分忧解难讨主子欢喜。不然呢?不然就得靠边站滚蛋迟早药丸。

    后宫这些皇子公主大多没什么脾气。除了父皇母后,他(她)们压根就没见过谁在他们面前别说发脾气使性子,就连摆出冷淡面孔的也从来没有一个。从小就在幸福的海洋里被各种宠爱包围,一个个地无忧无虑专门长膘。

    原时空朱翊钧做皇帝后在文华殿上课背书,有次把“色勃如也”的‘勃‘字读错了音,张居正当场就大声纠正了他,大吼“应当念‘背‘”。张天才这一声呐喊,声音不小。当场吓得万历小皇帝立马一哆嗦,在场的太监们无不大惊失色。这桩事还被史官郑重其事记录下来,评论不休。

    为何?因为这事儿稀罕!这在宫里绝对属于不可能事件,小概率事件,极其具有记录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