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恶人的选择
“费德里科说了差不多的话。” 地牢里,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特恩布尔带着血瓶帮,卷进了凯文迪尔家的内哄,受其牵连大祸临头――诸如此类。” 而他的选择,最终导致了那个雨夜的惨败。 贝利西亚轻皱眉头,旋即冷笑出声: “那我猜,那位熟知‘真相’的流亡公子哥儿肯定还告诉你:老帮主原本是索纳子爵的部下,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才会被老公爵反攻倒算,身败名裂?” 杀手轻哼一声,并不否认: “那小少爷当然有私心。” 无论是扳倒自己的堂兄。 还是要为父亲正名雪冤。 至于说这两者哪个更多? 大概连费德里科自己也不知道。 从天潢贵胄到反贼逆犯,从锦衣玉食到颠沛流离,从意气风发到苟且偷生,那位小少爷在没有窗户的黑暗房间里关得太久,跟披着人皮的各色怪物们接触太多,在弥漫血腥和香气的地下监牢中浸染太深,连精神都不正常了。 他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邪祟呢喃中,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相信: 两者都是一体的,一样的。 握住权力,就能寻回正义。 寻回正义,就握住了权力。 “但你依然选择跟他合作。” 贝利西亚看着那根被她甩落地面的名贵卷烟浸入脏水,受潮变湿,软化发黑。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会儿。 “那些吸血鬼们,它们曾经劝他加入它们。” 软的硬的都试过。 给那少爷找的新‘爸爸’,据说地位还不低。 贝利西亚皱眉: “加入?”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而在那样的黑暗和绝望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拒绝它们。” 拒绝永生、青春和自由的诱惑。 拒绝抛弃身为凡人的软弱之躯。 拒绝用麻木忘却痛苦的机会。 拒绝重新来过的第二段生命。 洛桑二世看向自己断掉的右臂,看清断口处无数来回抖动,微不可察的异形小rou芽,眼神茫然。 “那少爷,他是其中之一。” 杀手轻声道。 贝利西亚怔住了。 她深深望了杀手一眼,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意蕴,轻叹一口气。 “但你并不相信他的话,尤其是关于特恩布尔的部分?” 听完这句话,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你还记得老帮主,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陷入沉思的贝利西亚反应过来,旋即目放寒光。 “当然,”她冷冷开口,毫不掩饰她的恶意与不屑,“一个死人。” 洛桑二世无所谓地哼声,摇了摇头。 “不,他是个恶人。” “恶人?” 贝利西亚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混到我们这行里的,从抗蒙拐骗到杀人放火,哪个不是恶人?费梭、莫里斯、琴察、安东、刀婊子、弗格、红蝮蛇,包括你和黑剑……” “他们还不够格。” 洛桑二世冷冷打断她: “顶多算是坏人。” 哪怕是黑剑,也就是个看淡生死的……凶人。 “唯有他。” 在女人疑惑的表情下,洛桑二世目光凝固。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特恩布尔。 血族杀手轻声开口: “唯有特恩布尔,称得上‘恶人’。” 一个豪情和虚荣互为表里,自尊和自卑彼此映照,狠辣和精明共生共长的恶人。 恶劣的恶。 邪恶的恶。 恶魔的恶。 贝利西亚先是沉默,随即不屑哼声。 “但如果你知道这个‘恶人’是怎么像今天的凯萨琳一样,从一介街头无赖发家,攀上凯文迪尔家的高枝,对着他们摇尾乞怜,这才一步步在血瓶帮上位――” “更糟。” 洛桑二世再度打断她。 “发家之前,他不是无赖。” 杀手表情严肃,似乎认为这一点无比重要: “而是个罪犯。” 罪行比罪名更重。 罪责非罪罚能当。 洛桑二世默默道。 贝利西亚没有回话,但她眉间的不以为然溢于言表:所以呢? 整个血瓶帮乃至黑街兄弟会上下,数得上号的人里,有谁不是罪犯么? 区别只是有没有被抓到罢了。 “顺序也不对。” “什么顺序?” “曾经,血瓶帮背后的最大靠山不是翡翠城,”洛桑二世回想往昔,“而帮里说话算数的老大们,一多半都是东海人。” 贝利西亚一怔:东海人? “那些最赚钱的生意,无论进出,走的也都是东海七港。” 洛桑二世沉声道: “直到特恩布尔改变了一切。” 贝利西亚的表情变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老帮主不是因为靠上凯文迪尔家族,才得以在血瓶帮上位的……” 洛桑二世缓缓道: “而是鸢尾花家族,是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特恩布尔,看到这个无可救药的恶人……” 看到他在血色之年前后的失序混乱中,纵横捭阖,铲除异己…… 看他在席卷王国上下的无边业火中拨弄权势,步步为营,越做越大…… “……看到他带着血瓶帮,不可思议地摆脱踏浪宫的掌控,戒除对辉港的依赖。” 杀手眯起眼睛: “他们才下定决心,向特恩布尔和血瓶帮,投来了橄榄枝。” 才敢在多年之后,把地下世界的主导权,重新纳入南岸公爵手中。 从另一个不亚于他们的家族那里。 拿回这盘王国最大的非法生意。 令从贤君时代以来就步入沉寂,式微已久的三色鸢尾花,再度壮大枝芽。 地牢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经历过那些日子,我知道特恩布尔是什么样的人。” 洛桑二世声音平静: “是的,为了生存,为了安全,为了达成目的,他从不吝于投向凯文迪尔这样的靠山,寻求权势的庇护和支持。” 必要时不惜摇尾乞怜,伏低做小。 甘受利用,甚至是弃用。 “但相信我。”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 “整个血瓶帮,”杀手冷冷道,“没有谁比他,更蔑视那些天生贵胄的大人物们。” 不是眼红的嫉恨。 不是刻骨的憎恨。 不是现实的仇恨。 而是蔑视。 从灵魂最深处而发的――蔑视。 一个乞丐能痛恨国王,但他无法蔑视国王――无论他如何声称自己不在乎国王所拥有的一切。 唯有另一个国王,乃至更高的存在,才能真正发自灵魂地…… 蔑视国王。 贝利西亚的表情变了,她陷入深深的沉思。 “因此我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卷入你所谓的贵族内斗,乃至选边站队沦为棋子,遑论为哪位大人物的利益冲锋陷阵而死。” 那不是他的……习惯。 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捏紧仅剩的拳头: “因为他实在太精明了,太老辣了。” 他太懂如何审时度势,如何驾驭局势,如何于各色强权间屈伸自如趋吉避凶,如何在致命的权力倾轧中周旋自保――无论面对太阳剑盾,还是三色鸢尾。 杀手冷笑一声: “甚至局势越是混乱不堪一团乱麻,他就越能嗅出机会,押对赌注,以便从中得利,扶摇直上――”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突然顿住了。 他发现,贝利西亚正在吃吃发笑。 “为什么笑?” 贝利西亚摇了摇手指,横了他一眼。 “我在想,作为收钱办事,一年都未必见他几次的杀人工具,你却意外地了解他嘛。” 洛桑二世沉默了。 是啊。 但正因如此。 正因为他是特恩布尔杀人的工具。 正因为他只在杀人时才用得上他。 所以他清楚明晰地知道,特恩布尔会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而决定杀什么人,包括怎么杀人。 是当机立断还是待时而动。 为一口怒气还是一盘生意。 杀眼前大敌还是潜在威胁。 是干净利落还是大张旗鼓。 没有比这更能了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恶人的了。 但是…… “我在他发家前就认识他了,”血族杀手幽幽道,“比你想象的更早。” 但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贝利西亚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复杂情绪,只是冷哼一声。 “黑街兄弟会。”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像这样的帮派团伙,全国每年都会冒出无数个,最后要么死要么散,要么投降血瓶帮。” 贝利西亚冷冷道: “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只有当年发家不久的兄弟会,只有他们在与血瓶帮别苗头时,不但活过了最危险的几年,逃过好几次覆灭的危机,还扎根永星城发展壮大,以至于到了要你亲自出手杀人的地步?”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他从潮湿恶臭的地上抬起眼神,望向女人。 “你说过,我至少有两次机会杀黑剑,但都被你提前通风报信……” “对啊,但是为什么呢?” 贝利西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那时血瓶帮财雄势大,特恩布尔聚集了大批身怀异能的战士,而反观兄弟会的那帮废物人渣,哪怕到现在,也是既不靠谱又不入流。” 她眯起眼睛: “我那时是个只懂得傍男人的婊子,冒险向他们通气,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洛桑二世怔住了。 贝利西亚语气一转,带着不怀好意的引导: “或者,我是收到了谁的命令?” 血族杀手没有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位令人感情复杂的昔日旧识。 “真是的,”几秒后,贝利西亚貌似懊悔地低头叹息,“你还说你很了解他呢。” 他。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呼吸一滞。 望着对方貌似狡黠,实则残酷的目光,他明白了什么。 “特恩布尔。” 他轻声开口。 贝利西亚咯咯发笑,转身踱步。 “你也说了,没有人比他更精明,也没有人比他更老辣,”女人的声音依旧平稳,表情却微妙复杂,“那你就更该知道,为了达成目的,他都能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洛桑二世木然无言。 “显然,那自作聪明的老壁灯相信,在空明宫的大人物眼里,作为黑手套和猎犬的血瓶帮要活下去,还想活得滋润,想继续从他们手里抠出骨头来,那就不能一家独大,不能一帆风顺,更不能没有竞争者。” 可预料,更可控制的竞争者。 “但你知道的,干这一行的要么生活所迫,要么前科累累,全是各行各业最底层最倒霉的家伙,素质能高到哪儿去,有什么资格跟血瓶帮,跟凯文迪尔家的黑手套竞争?入大人物的法眼?” 贝利西亚挡住光芒,她重新掏出一根烟,送到灯火处。 “所以那些年里,那些经老帮主放任乃至是间接扶植起来的对手们,从香料帮到铁蝙会,从刀锋盗――你应该挺熟,有些人就是你宰的――到北佬匪帮,各色声称要挑战血瓶帮的江洋大盗不法团伙,大部分都是逐利求生目光短浅,聚了散,散了聚……” 烟卷点燃,贝利西亚眼神一厉。 “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走得像黑剑,像兄弟会一样远。” 在血瓶帮一次次恰到好处的打击和损伤中支撑下来。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没错,特恩布尔,他造就了黑剑,造就了兄弟会,”贝利西亚转动手腕,优雅地吸了一口烟,“造就了你的宿命对手。”
以及他自己的坟墓。 洛桑二世久久不言。 贝利西亚也不着急,只是立在墙边,默默地抽着烟。 “我向他回报过。” “嗯?” 洛桑二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无波无澜: “第二次追杀失败,我向特恩布尔回报,承认是我执行不力,才让黑剑莫名警觉,侥幸逃脱。” 那可不,侥了大幸。 贝利西亚放声大笑。 “那我猜,那老壁灯一定先是难以置信,面色凝重,咬牙切齿地砸碎一个杯子,然后再深吸一口气,冷静息怒,最后豪情万丈地哈哈大笑?他是不是还大度地拍拍你的肩膀,告诉你他并不介意,毕竟谁干活儿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兴许,兴许还故作大方地把说好的酬金全数给你,说他相信只要你更用心更努力,拿下回就一定会成功的?哈哈哈哈,兴许还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儿吃饭,顺便问问你跟我处得怎么样?兴许是心中有女人,拔剑不再神,要不要换个妞儿给你暖床?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贝利西亚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洛桑二世没有出声。 尽管看不见,但在无尽的笑声中,血族那该死的感官让他清楚地感知到: 泪水正从女人的眼中渗出,顺着脸颊上的笑纹轻轻淌落。 “他该告知我的。” 杀手低声道。 那以你的性子,还会配合他尽心演戏,陪他玩这种“骗骗你”的游戏吗? “别太伤感啊,”贝利西亚收起笑声,语气玩味却表情冷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一般不会对婊子说太多。” “是公爵还是子爵?” “什么?” “你既然说,特恩布尔是因为卷入鸢尾花内斗,方才引火烧身,”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那么你,或者所有出卖了特恩布尔和我的人,你们究竟是被谁收买,得到了谁的授意?” 他紧皱眉头: “是谁要特恩布尔死?要我死?要整个血瓶帮分崩离析?” “是伦斯特公爵,还是索纳子爵?是哥哥,还是弟弟?抑或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 脚步声响起。 贝利西亚轻轻踱步,进入他的视线。 烟卷在她手中缓缓燃烧。 “你这么了解特恩布尔,”眼前的美人轻启朱唇,自有风情万种,“你说呢?” 洛桑二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下来。 【国中无王,暴君而已。】 下一秒,洛桑二世竭力偏转视线,看向自己胸前的金属锁扣。 锁扣的接合处,鸢尾花的刻印隐约可见。 洛桑二世轻叹一声。 “我当年深居简出,但也还记得,伦斯特公爵和索纳子爵产生龃龉,一开始只是政见不合,偶有摩擦。” 杀手回忆着过往: “后来,因为件件桩桩的祸事意外,他们一次次积怨愈深,以致渐行渐远,最终闹得满城风雨,剑拔弩张。” 他轻轻闭眼: “那些不是意外,对么。”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 “我不知道。” 贝利西亚轻声道: “我只知道,索纳凯文迪尔率先打破了默契和惯例,他利用手下见不得光的资源――包括血瓶帮――干涉政斗,影响城治,激得怨声载道,在全国造谣抹黑他的哥哥,以质疑他的执政。 “作为回应,伦斯特公爵则无情反击,他不但冷酷打压子爵的支持者们,更一度试图架空拱海城,将一系列特权――包括监管血瓶帮――直接收归公爵宝座。”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一场不能掀桌拔剑,不能动武流血,却在无尽的暗流涌动中,牵扯多方势力,来回博弈的复杂内斗。 洛桑二世突然笑了。 “特恩布尔一定很高兴吧:公爵和子爵斗得你死我活,却又都在争夺他和血瓶帮的支持效忠,以增加筹码,”他木然道,“血色之年过去后,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如此激情澎湃,被如此看重的岁月了。” 贝利西亚也笑了。 “那当然,”女人不屑地吐出一口烟,“毕竟,他就站在那儿,站在舞台的最中心,手握影响天平的游码。” 血族杀手想起什么,突然看向地牢的出口。 手握影响天平的游码。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但游码,是用来达成平衡的。” 洛桑二世幽幽道: “而非打破它。” 但如果天平的主人发现: 游码坏了,松了,往哪边滑都没法停稳在平衡的点上…… 贝利西亚呵呵一笑,她抬起头来: “你确实了解他。” 一理通,百理通,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老特恩布尔。 老大锅。 老帮主。 老朋友。 老对手。 老恩人。 你确实一如既往,没有选边站队。 然而…… “告诉我,贝利西亚。” 好几秒后,杀手平静开口,不再有之前的戾气和痛苦。 “当年鸢尾花家族内讧,公爵和子爵兄弟阋墙,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国计民生均受牵连。”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 “特恩布尔,血瓶帮的老帮主,他在这当中究竟是野心勃勃煽风点火,亲手挑起了战争……” 他目光黯然: “还是机缘巧合适逢其会,这才顺势而为,推波助澜?” 地牢安静了很久。 “有区别吗?” 好久之后,贝利西亚方才开口。 “当你的船驶入风暴……” 女人一把扔掉烟蒂: “你觉得牧海少女,她会在乎你是好人还是恶人,是船头掌舵的……” 贝利西亚目光冰冷: “还是船底压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