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读书人和另一个读书人(一)
世人相处,大抵是说好话多过恶语。 只不过若是遇到打定心思要拆一个人的台,也就不顾对方能不能下台了。 吴春花虽说是对于这张康多有仰慕之情,也只是因为张康作为渭南镇唯一的秀才老爷,才气不俗,但毕竟是家里有个为官的老爹,和其他只顾张康秀才身份的女子相比,要理智太多了。 短暂的惊讶之后,吴春花便开始思索其中的蹊跷之处,只是思前想后也没有想出什么东西,转头去看叶如晦,却发现叶如晦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走到远处的一处摊子前坐下了,竟然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 而刚在人群之中发声的那个女子,从人群之中走出来之后,吴春花便无奈皱眉了。 因为这出声的女子不是其他人,正是县令大人的千金,是这渭南镇出了名的美人。因为和吴春花的年纪相仿,两人还是闺中密友。 张康微微一笑,对于这女子的拆台毫不在意,有些时候事实反而没那么重要,是非黑白,有时候一张嘴就能更改。不过这便是要考虑嘴上的功夫和揣摩人心的深浅了。 而在远处的叶如晦走到那处摊子前,看着仍旧在奋笔疾书的那位抄书老先生,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老先生怕是抄的时间太久,略感疲乏,揉了揉手腕,才注意到面前叶如晦。抬起头对着叶如晦歉然一笑,问道:“公子是要代写家书还是想要老朽的字?” 叶如晦把视线停留在抄书老先生的食指上,果然看见有一处老茧,很明显是常年练字所留下的。 其实大楚王朝对于读书人的宽厚,比之前的大汉王朝要好得多,光是一点,前朝大兴的文字狱,动不动就缉拿文人下狱的情况在这大楚数十年,几乎没发生一起。 只是仍旧有太多有才的读书人或许不得出仕,一生默默无闻。 大楚朝试这一途,虽说是相对而言公平,但寒门子弟要想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还是有些难度,至少比大家族里的子弟要难太多。 叶如晦不知道宰辅大人的新政里有一条是专为朝试准备的,要是知道也不会如此感叹了。 抄书老先生见叶如晦半天不说话,倒是歉然说道:“看公子气态,倒也不是不识字的,倒是老朽唐突了。” 叶如晦忽然开口说道:“那秀才老爷的所谓诗篇当是先生之手。”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抄书老先生一怔,随即笑问道:“公子何知?” 叶如晦笑了笑,才缓缓开口说道:“老先生所抄诗篇是脱胎于大诗人李冠的名篇,初始读来只是觉得这秀才老爷的才气不小,后来想起曾在一本名为《诗野》的书中看过李冠年轻时科举不中,沦落到帮别人代笔的落魄境地。转念一想,思及先生,便有些明了了。” 抄书老先生放下笔,笑道:“名啊利啊,该是这些年轻人去争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思及赚点小钱给自家儿子娶个媳妇了。” 叶如晦抬起头看了看仍旧是被一群人围着的张康,轻轻道:“据我所知,老先生的儿子不是应该亡故二十余年了么。” 老先生的笑容缓缓消失,整个人变得颓然起来。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离开陵安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还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叶如晦摇摇头,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起来,想起出陵安时。院长师叔曾说过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先生颓然摆手道:“也罢了,既然被你们找到了,也就没办法再躲了,我既然当年逃离了陵安,今日也是不打算回去的,你动手之前,我倒是有话要说,袁风秋就算是死,也决不同意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当年种种,袁风秋做的,当年已经说了,没做的,现在仍旧是没做。” 相比于太多把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读书人,袁风秋算是个异类了。这个曾在陵安为官的读书人,曾直言朝堂之上一半朝臣无非是摇尾乞讨的太平犬罢了。 这样狷狂的性子自然在朝堂上结下了不少梁子,本来在陵安为官,本事大小是其次,有没有结下香火情才是真的做官的学问,毕竟陵安不比其他地方,朝堂如老树盘根,脉络交叉不清。 袁风秋这样的性子也导致了在陵安呆不长久,果然在其任上,便出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案子不大,但牵扯甚广。开始仍有朝堂重臣出面调解,想要压下去,不过袁风秋倒是不依不饶。到最后竟然惊动了半个朝堂,一批朝堂重臣被受牵连,皇帝陛下出面亲自处理,只不过最后结局不如袁风秋所想,他也因此愤然辞官。 倒也是知道自己惹了多大事端,袁风秋逃离陵安,数十年了无音讯。也亏的这袁风秋妻子早逝,儿子夭折,倒也没有牵挂。 叶如晦总算开口说道:“袁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怎么心里所想的尽是往坏处去想,我今天来找先生,不是说要先生的性命,只是有个读书人说有句话要带给另一个读书人。” 袁风秋脸色不变,冷硬开口:“说。” 叶如晦轻轻说道:“那个人说,有个叫袁风秋的老先生,当年逃出陵安去了,我现在想请他回书院来教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袁风秋脸色大变,惊疑道:“院长大人?!” 叶如晦点头,笑着离去,去看那秀才老爷和那不知名女子的争辩。 他不问叶如晦事情的真假,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必要去问。 袁风秋神色复杂,最后缓缓弯腰,朝着叶如晦鞠了一躬,只是这一躬,不是为了叶如晦,而是为了那个远在陵安的读书人,这么多年,怕是世人都忘了他,难得还有人还记得他,而这个人还不是别人,而是这大楚读书人的领袖。
—— 收拾完摊子上的东西,装入行囊之后,看了看那只已经半秃的毛笔,叹了口气,还是把它装入行囊里。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看了眼还在叫卖诗稿的那个年轻男子,袁风秋转身缓缓离去,行囊不重,那自然也称不上费劲。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袁风秋走的不算快。 穿过一段不长的小巷,袁风秋缓缓向镇外走去,沿着破败的官道一路前行,总算渭南镇的轮廓在视线中渐渐消失,在官道旁挑了条乡间小道,袁风秋默然前行。 再走了段时间,前方村子的样子已经清晰可见,路旁也能见到劳作的庄稼汉子,看到袁风秋,都是笑着喊到刘先生。袁风秋点头致意,继续前行。 走了一会儿,便已经到了村头,几个在追逐玩耍的半大孩子看到袁风秋,立刻站定,毕恭毕敬的喊道:“刘先生。” 更有年纪不小的孩子,主动去接下苑风秋的行囊,跟在袁风秋的身后,几个孩子也是乖巧的跟在身后,不发一言。袁风秋笑了笑,开始低声讲些神仙志怪故事,因为声音不大,后面的孩子都要仔细聆听才能听的清楚。也就是只有这个时候,一天到晚仿佛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才会安静片刻。 从村头到村里那间不大的茅屋本就距离不长,三两个小故事讲完,差不多也到了茅屋前。 接过行囊,微笑着和孩子们挥手作别,孩子们也乖巧的和袁风秋作别。 袁风秋走到茅屋前,将行囊递给屋内走出的那个老妇人,轻轻靠在屋前的那把竹椅上。老妇人放好行囊之后出屋,轻轻说道:“家里米不多了,什么时候去买些?” 袁风秋笑着说道:“用不着了。” 老妇人有些疑惑,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已经一起走过二十年春秋的男人。 袁风秋开口说道:“收拾下吧,我要走了。” 老妇人眼眶里有泪水,只是强忍着,她早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一般人,只是这二十年都过去了,身前的男人都一如既往的每日归来,她也不去想他的来历,只是现在忽然说要离开,她只觉得悲从心来,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妇,这辈子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更不知道该怎么讲道理。 老妇人颤声说道:“你走了,以后村里过年的对联找谁写去,村长的小孙子出生的名字谁取,家里的米谁去买?” 袁风秋摆摆手“管不了这么多了。” 老妇人闭眼,心如死灰。 袁风秋笑道:“我也没说要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