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叶庄主（二）
千叶俊雄静静地坐在渐渐黑下去的书房里，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程霄低头进去跪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抬头：“庄主，请您责罚我吧！” 千叶俊雄慢慢地说：“起来吧，霄儿。吃饭了吗？” “没照看好小姐，哪里有脸吃饭……请庄主待我找回小姐后重重责罚。” 千叶俊雄看着眼前这少年，又说了一遍：“你先起来。” 程霄站起，依然不抬头，他不敢去看千叶俊雄的目光。 千叶俊雄道：“别乱认错。她是在生我的气，不关你的事。” 程霄难过得要哭出来：“可是是我一时疏忽，没看住小姐，才让小姐不见了的。” 千叶俊雄拍了拍他的肩：“不管怎样，你得去吃饭。吃完还要劳你带大家去外面再找一会儿。” “是，庄主。”程霄应道，立刻匆匆往门外走去。 “等等！”千叶俊雄叫住他，提醒道：“大家带着火把要小心，秋天山中枯树多，别引了山火。” “是，庄主！”程霄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千叶俊雄又重新坐回黑暗中。十多天前他就收到湖北荆州玄木堂的飞鸽传书，书中说他们正被当今江湖上最令人胆寒的杀手芊眠蛰郎追杀，他们兄弟二人正火速投奔千叶山庄寻求庇护。陈老堂主本是千叶老庄主的旧交，前不久已被芊眠蛰郎杀死在书房，千叶俊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接信后立即出发去接应他，希望能赶在蛰郎得手之前将陈堂主抢回庄中来。在出发后的第六天，他们接应到了。陈堂主因过度恐惧和失父的悲伤，精神几近崩溃，加之芊眠蛰郎一路穷追不舍，一行人加紧赶路，半步都不敢停，实在是辛苦得很。连赶几天终于到达庄内，来不及喝一口水，众人就要商议如何应对蛰郎追上家门的事。 回到中原武林这锅浑水中的五年来，千叶俊雄不是没有被强敌追讨过，这一次却确实令他有些后背发凉。记得第一个晚上，那种步步紧逼的阴影一直跟随着他们，你绝对想不到在接近福州府的地界里竟然可以听到大漠苍狼的悲嚎声，在漆黑的夜晚，在茂密的老林中，一声比一声苍凉悲怆，从天黑开始，一直到天亮，时远时近，阴魂一般紧随身后。远的时候让人心生惆怅，脆弱欲哭；近的时候又汗毛倒竖，寒彻心骨。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即使是内心沉封最久的痛苦悲伤，也会被那悲惨凄厉的声音唤起，布满整个心房，时时刻刻地煎熬着，折磨得你恨不得送上门去让这人直接把自己杀了算了。 但是，芊眠蛰郎却似乎很享受这个折磨人心的过程，他一直不紧不慢，一路紧紧跟着，仿佛要把猎物折磨疯了再动手，喜欢看着他们在死前在希望与失望间反复挣扎扑腾，像一只吃饱了的猫在玩弄注定逃不掉的老鼠。 现在千叶俊雄不仅还没商量出如何应对蛰郎的两全之策，唯一的爱女却在这节骨眼上失踪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在庄内，因为整个山庄每一个角落已被所有人翻了不下十遍，那些平日里极疼爱她的婆婆们甚至叫人用网在湖里打捞过了几遍。 这让俊雄心急如焚，也心如刀绞，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忍住吼了她。他当然知道自己一离家就是十多天，女儿一定已十分想念，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她。美鹤是因为生他的气才故意跑出庄去的，若是平日倒还好说，可是现在芊眠蛰郎来了，他也许就潜伏在山庄外的某个隐秘的地方，美鹤却偏偏这么晚还没回来，万一她在野外碰到……碰到任何危险他都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他的女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外面山高水险，天色又已晚，这叫当父亲的怎么能不揪心？ 千叶俊雄重重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用手指抵着额头。 突然一团淡淡的黄色灯光走了进来，照亮了屋子。 “这些日子，你一定都没好好吃顿饭吧？”是雪姨那绵绵的嗓音。她身后跟了一个侍女，端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些清淡的饭菜与汤。侍女退出去，雪姨放好灯，便将饭菜一碟一碟放在俊雄前面的桌子上。 “多谢了！但我哪里吃得下。”千叶俊雄疲惫地说，将手从额上拿开。他知道这些都是雪姨亲手做的。 “那就喝一些汤，一点都不吃怎么行？”雪姨说，将汤碗递到他跟前。 千叶俊雄难以拒绝这好意，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口中发苦便又放下了，叹了一口气说：“不知美鹤此刻是否在挨饿，外面这么冷，又这么黑。我还不能出去找她，”他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里间，那陈堂主兄弟就在里间休息。 “那去门外走廊透透气总行吧？”雪姨故作轻松地说。“如果闷在这里能将小家伙闷回来，我宁愿闷到地窖里去。” “没用的。美鹤不在，走到哪里都觉着闷。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还是我亲自把她骂跑的。”千叶俊雄摇头道，他看着外面黑黑的天，心里已经问了自己成千上万遍：我当时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 “庄主且不要着急，她走不了太远，武夷山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肯定是躲到哪个地方故意吓你去了，你知道她是个调皮的孩子。” “现在不同。我们回来的时候，芊眠蛰郎已经跟来了，说不定现在在就山中的某个地方。” 雪姨闻言才大吃一惊，道：“芊眠蛰郎？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大恶人？” 千叶俊雄握拳压在桌子上，回答：“正是。” 雪姨顿时无比紧张，惊慌地道：“那万一美鹤碰到了他……那可……那可如何是好？”她不敢往下想了。 千叶俊雄道：“不知道。江湖传闻倒还没听说芊眠蛰郎杀过妇孺白丁，可是他的那两个畜牲却才是叫我担心的！” “畜牲？” “两头狼。” “狼？”雪姨吃惊了。 “是，真正的大漠苍狼。此人十分古怪，狼竟能与他为伍。有人曾亲眼见过，是真正的山野狼。我们这一路上回来，每个晚上都听到狼叫。” 雪姨彻底地害怕起来了，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她瘫坐在椅中，喃喃地道：“天哪，这下真是要命了，可怎么办？” 千叶俊雄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他将门外守的山庄护卫叫进来，说：“去告诉程总管，无论有没有找到，让所有人现在都回庄里来！一个都不要呆在外面。” “那美鹤怎么办？万一没有找到，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你不能这样的！”雪姨大声道 “不光她一个人在外面会有危险，现在一百多号人在外面走动，他们的性命也要紧！” “可是……”那护卫也觉得不可思议。 “去！”千叶俊雄瞪着他，几乎是怒喝。 护卫赶紧拔腿离去，千叶俊雄的眉头忽然紧皱，慢慢按住太阳xue，一手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庄主！……”雪姨见状小声惊叫，连忙在一个书架边上一个小屉中翻找起来。 “我不吃！”千叶俊雄咬着牙说，他指的是雪姨要找的药。 庄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千叶俊雄在东瀛一次战争中因头部受过重伤而留下痼疾，过度劳累或者极度焦虑常常能诱发剧烈头痛。刚到中原时还因气候不同于故地而频频发作，二庄主千叶友雄遍访名医，才找到一种以珍稀蛇血配药的偏方能减轻痛楚。但千叶俊雄发现每吃这种药，便觉得脑子就会变得有些麻木，许多记忆变得模糊，所以后来他宁可忍着剧痛，也不肯再吃。当然，千叶俊雄自己也精通医理，常以内功自行疗伤，头疼次数逐年减少了。此番发作也并不意外，试想他在外没日没夜地奔波十几天，回到家尚不能松懈，这节眼上宝贝女儿又失去踪影，自然也就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了。 “不！一定得吃。”雪姨找着了那药，倒出两颗红色丹药，溶在碗里端给他。 “不用！忍一忍就好了！”千叶俊雄推开碗，咬紧牙关闭上眼，忍受着那凿骨欲裂的剧痛。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去？”雪姨生气地叫道，却忽然又软下语气来：“反正有的人，就算把这一瓶全喝下去你也是忘不掉的！” 千叶俊雄微微震了一下，努力睁开眼，望着她道：“我调息一下，请容我一人呆片刻。”说完他走到榻前坐下，盘腿开始运功。 雪姨听罢，久久地凝视着他专注运功，尔后黯然地放下碗，关门静静地离开。 千叶俊雄总算从剧烈头痛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坐着，直直地盯着昏黄的灯光，任血丝渐渐爬上眼珠。这期间没有人来告诉他美鹤是否找回，结果他也自然猜得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双手： “无论你在哪里，请一定，一定要保佑我们女儿平安无事。”千叶俊雄闭上眼睛，在心里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