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可惜了
宋铮知道,今天要是通不过这个考校的话,别说那个角色拿不着,他在郭保昌心里的分量也得拉低。 对郭保昌而言,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是他的心肝肺管子,是血,是命,对他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故事更重要的东西了。 宋铮要是敢在郭保昌面前胡说八道的话,老爷子能直接抡起酒瓶子,往他的脑袋上招呼。 郭保昌可以全然不在意的跟着一个苍蝇馆子的小老板逗贫,能心境泰然的住在那么一个老楼筒子里,可他绝不会容忍有人玷污了他毕生的心血。 宋铮应该庆幸,庆幸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非常痴迷,庆幸他看过郭保昌录制的,庆幸他有机会聆听郭保昌吐露心声。 想到这里,宋铮酝酿了一下,也把杯里的酒干了:“老爷子!你要是想听我给您还原一个您生活过,经历过的大宅门,我肯定做不到,这部戏,是您的所有,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您能活到今天,全靠这个故事。” 郭保昌面带苦涩,宋铮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弦。 宋铮接着道:“在您心里,这部戏的任何一个角色,国内最好的演员全都放在您的面前,哪怕是故事里的一个丫鬟,伙计,您都觉得他们演不了,陈保国老师的白景琦,谁都说好,可您真的满意吗?” 郭保昌一愣,没料到宋铮会来这么一句,陈保国演的白景琦,任何人看过之后,都会说入木三分,他自己也曾多次在媒体面前,表示要感谢陈保国,因为陈保国演出了他最想要的白景琦。 真要是换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这话,老爷子绝对一句“玩cao去吧”就给打发了,可偏偏宋铮这么说了,他没感觉到反感,反而陷入了沉思。 就好像有什么秘密被揭开了一样,郭保昌越琢磨,越是觉得陈保国演的白景琦不对味儿,形象不对味,气质不对味,什么都不对味了。 可郭保昌明明知道,国内的那帮演员,谁也不会比陈保国演的更好,可他就是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宋铮看着郭保昌,道:“老爷子,我这么说,您还真别介意,因为您写的那个白景琦太真实了,那是一个您印象中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人,他能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年代保住药铺并且越做越大,能在那个根本无法控制命运的时代守住家业,归拢一大家子无法猜测的人心,就凭这份能耐,这份担当,那种站在日本鬼子的刺刀面前,依然能唱一出挑滑车的爷们儿气,您觉得有人能演得出来吗?” 郭保昌苦笑了一声,木然的摇了摇头:“爷们儿!这么着吧,今天咱们不说角色的事儿,就纯闲聊,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对那个时代理解多少。” 宋铮心里有底了,郭保昌愿意聊就行,换做别人的话,顶多能跟他聊聊戏,至于真实的大宅门,那是郭保昌藏在心缝儿里的东西,他不愿意拿出来,因为每次拿出来,都撕心裂肺的疼,都粘着他心口上的血。 宋铮今天要是一上来,就声情并茂的喊几句白占元的台词,那简直就是扯淡,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每一个人物原型在郭保昌的脑海里存在了几十年,谁能说演到骨子里去? 陈保国不行,宋铮就更不行了! 宋铮整理了一下思路后,道:“您要说我理解多少,我就是说了,您觉得真吗?我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也没在您的那个大宅门里生活过,我所知道的都是在书里,电视剧里,电影里看到的,那不是真的,我说出来,您也就当一乐儿听,有意思吗?” 郭保昌抬眼看着宋铮:“那就说点儿你能说的!你了解的!” 宋铮直视着郭保昌,笑道:“老爷子!你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不了解,但是,我对您的了解,对您心里的感悟,别人未必比的了。” 郭保昌笑了,道:“那你说说。” 宋铮道:“老爷子!你让我说,我可就冒犯了,咱们不说这个故事,说这个故事之后,您始终不敢写,也不敢拍的事。” 郭保昌闻言,目光一亮,紧跟着又变得暗淡了。 宋铮没在意,继续说道:“您打小也是宅门儿少爷,虽说您和大宅门别的少爷小姐不一样,可您也是被当成少爷羔子养大的,解放以后,您以宅门少爷的身份经历高考,可在那个年代,您这种出身差一点儿就把您给坑死,当时京城内几所著名院校都不要您,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情况下,如果不是京城电影学院的田丰老师拍着胸脯子说您除了什么事他负责,您连京城电影学院都进不去。可后来呢?你们俩在文革时,一块挨批,甚至俩人在校园里见到了面,您都不敢说话。” 郭保昌低下了头,真的低下了头,那是一段他连回想都不敢的记忆,现在被宋铮拔开,让他心口一阵阵的疼,像是被刀子剜,不停的淌血一样。 邵英雄继续道:“被扣上了那个大帽子之后,您被关了起来,没日没夜的干活,累的走着都能睡着,唯一的回家探视时间,您却为了摆脱这种煎熬,逼着您的养母把自己的家产都捐了,老太太拒绝了你,你拂袖而去,接着又去找当初卖了你的生母,就为了证明,你不是剥削阶级出身。” 郭保昌摘下了眼镜,叹了口气,那些经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老爷子!这是你的愧疚,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愧疚,你养母把你养大,你竟然干出了这种事,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忘恩负义,您觉得您养母站在院子里骂‘狼,养不熟的狼’,有错吗?” 郭保昌眼眶湿润,就像宋铮说的,这是他一辈子的愧疚,让他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给弄死。 “等时代变迁,年迈的养母由于时代造成的原因失去了一切,一个人住在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靠卖家底过日子,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被放了出来,回到家,你第一件事就是问养母‘你错了没有’,你把时代给你的压力压到了养母身上,认为自己的遭遇是出身和养母没有捐出家产的结果,您说这是什么?”
“卑鄙!”郭保昌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两个字,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喝了下去,“爷们儿!接着说,怎么狠怎么来,别有什么顾忌,多少年了,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我以前害怕,害怕把这一切揭开,怕揭开了之后,我能自己把自己弄死,现在好了,揭开了,我也痛快了!痛快了!” 郭保昌大喊,把老板都给招来了,看见郭保昌的样子,也不禁有些担心:“这这是怎么话说的,小伙子,老郭怎么招你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你” “你少管,没你的事儿!”郭保昌将小老头儿推进了厨房,回来坐下,又倒了一杯酒,“接着说,我想听!” 宋铮也有些不忍,他觉得此刻的他,也很卑鄙,拿着郭保昌犹豫了多少年,才终于说出来的心里话,刺激他,不是卑鄙是什么。 可现在,看郭保昌的样子,他不说都不行了,干脆说开了,让老爷子也痛快痛快,憋屈了这么多年,也该到了放下的时候了:“最后老人家双目失明郁郁而终,留给你的就三个字‘无牵挂’,这是对你恨极了的话,当时,你心里的几把刀越扎越深,这才是你历经几十年也要把这个本子弄出来的主要原因!” 郭保昌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叹气,眼泪淌下,爬满了他脸上的沟壑。 “老爷子,我理解你,理解一个在那样特殊时代下,无能的少爷想要摘掉帽子的卑躬屈膝,你不愿意为了过年省一顿饺子钱,跟人家比赛吃饺子差点儿撑死,不愿意为了避免挨揍,放弃尊严跪在别人面前,不愿意过想要上吊都没有机会的日子,我这个年纪,没有资格评论那个时代的对与错,只是,我理解你,如果我经历那个时代,和你一样的身份,也许会做得更加猪狗不如,让人齿冷,归根结底,是那个时代让人没有了承受能力。” 郭保昌长叹一声,这才是他的故事,之后的故事,比更适合搬上荧幕的故事,却永远不会出现在台面上的故事。 “爷们儿!谢谢啦!” 宋铮满心的歉意,他后悔把一个老人家刺激的这么狠:“老爷子!您这个戏,我想演,不为别的,就想着能出一份力,把您的那个梦做圆了!” 郭保昌闻言,目光一亮,死死的盯着宋铮,好半晌又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啊!爷们儿!要是咱们爷俩儿早遇上,我何至于让陈保国每天脸上擦着二斤大宝,跟镜头前装嫩啊!” 宋铮一愣,心道:老爷子!您这么在晚辈面前吐槽别人,真的好吗? ps:感谢,感谢郭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