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行术和千藤引
阿麟说，在瑶海结界里，人不会做梦，除非在水中，而我要掌握的飞行术也是在梦里完成的。 所以，要学会飞行术，就要能在水中睡觉。而想要在水中睡觉，闭气归墟又是前提，所以上午的任务，就是龟息。 我问阿麟，什么是龟息。阿麟就在岸上捉了一只龟放在水中央，我则坐在阿麟的尾巴上，一路跟随它从水中到岸边。 阿麟问我，有什么体会。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除了慢还是慢。” “那怎样做到慢呢？”阿麟煞有介事地追问。 “无念无想。” 我的回答让阿麟很满意。之后，他便又化身为龙去追蝴蝶了，我则一人坐在栈道上，凝神静坐，也许是因为昨日吃了红羽果的缘故，进入心界的时间似乎比往日在小白山用的时间都短，用意念在脑中努力勾勒出那水龟的模样，从四不像到海鳐鱼，到甲壳虫，到四脚神龟，竟然用了四个时辰。等我睁开眼，夷伯正虚坐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由于意念里满是四角神龟，所以出定后对着夷伯的第一句话竟是：“四脚神龟。” 夷伯点了点头，又神秘兮兮地飞了眼给我，说道：“我要喝贝柱汤。” 阿麟站在一旁，提了一篓子白花花的螺贝，我能听见它们在积极地吐着泡泡。 那晚睡觉前，我因禅定太久，觉得开口都是妄言，就找了片白石，默默在栈道上写字。反倒是阿麟好奇，蹲坐在池边从头到尾看我写完。 我阿娘擅词韵，常在我病中替我读诗。我那时想起了两首绝句，并排写了下来。 疑云流碧宇，众鸟高飞尽， 猜雾满红闺。孤云独去闲。 目送双翔鸟，相看两不厌， 无端恋落晖。只有敬亭山。 我很喜欢“疑云猜雾”四字，又觉相看两不厌很讨喜，就都攒来写了另一首。 疑云浮清山， 猜雾揽浊声。 同坐共一梦， 巍巍两璧山。 后来，阿麟很是配合地取了那****带的骨笛，又飘到承台上对着两璧山吹了一首曲子给我，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有人在我留字的最后续了四个字，清山一梦。 第二日，我在灵台中勾勒出了四角神龟的形貌，又导气龟息，让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慢，等我醒来，已经月上梢头，阿麟正一手掐着我的命门，一手拄着下巴打盹。脑袋不时地往后翻，摸样甚是可爱。我也一手拄着下巴，看他被梦神挑逗，夷伯无声无息地飘来，我俩竟全然不知。直到，它肚子咕噜咕噜鸣叫的声音很有节奏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下意识直了身，被阿麟掐着的左手直直地给了阿麟一记勾拳，他捂着脸，震惊地瞪着我，我则捂着心窝，震惊地盯着叉手飘浮的夷伯，夷伯羞涩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瞥头又原封不动地飘走了。 “我坐了多久了？”我问阿麟。 阿麟数了数手指头，“七个时辰。” “怎么样？”我腼腆地摸了摸自己的寸口。 “至少一个半时辰。” “够不够？” “加一颗避水丸，足够。” 第三天，夷伯出奇没有躲在小黑屋里，而是一直站在承台上，看着阿麟将我放两璧山中央的池水里。水中的白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弄得我在水中很不老实，夷伯的声音却从虚空中传来：“凝神归墟，你即是鱼，鱼也是你。” 后来，五感都消失了，只有意识在水中游走，真的像鱼一样。阿麟在早上起床后，曾对我说道：“在空中要像鸟儿一样，在水中要向鱼儿一样。飞行就是六感里面假物为身的意念。你体会到了，就学会了。” 所以，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记得我做了一个自己变成白鱼的梦。梦里我在水中畅游，在水草青荇里躲猫猫，我还看见阿麟的龙身，我用鱼尾去搔它的脚底板，它在水上乐的前仰后合。 那天傍晚两璧山间出现了火烧云，阿麟独自一龙坐在池边，对着红彤彤的天一顿乱抓，我则一直在尝试飞行术，可跳了八百次也不得其法。按夷伯的话说：“该学的都学了，只差一个契机了。” 阿麟就那样抓啊抓，抓得火烧云躲到了天边，阿麟也跟着火烧云朝天边渐飞渐远，我第一千二百次跳起来，失败，然后，精疲力竭。阿麟说，只有自己所有的所有的力气抽空，才能达到夷伯口中所说的无意识，我第一千二百零一次跳起，却看见阿麟巨大的龙身毫无征兆地从悬崖边栽了下去，只是眨眼的功夫，那抹熟悉的身影就从崖边消失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就在那一刻的下一刻，我已经站在了悬崖瀑布的边缘，漫天的水汽，巨大的流速，一片星火光芒里，阿麟早已变成青衫公子，缓缓飞到我身边，他说：“记得我说过，三天后，要你陪我一同到这天边的瀑布来。你完成了我的愿望，今日许你一个奖励。” 我破涕而笑，飞得比他更高，等他追上来，对他说：“阿麟，给我讲你的故事吧。” 可阿麟面色一沉，再也没有说话，不知他念了个什么咒，转瞬消失了。 阿麟就那样消失了，四天里，我找遍瑶海结界也没有看到阿麟的影子。晚上，看着冰冷的水面，丝毫没有睡意，身后就是那****写过的三首诗，心中气闷非常，就提了桶水，闷闷地跪在栈道上洗字，洗到最后，只留“清山一梦”，却不忍下手，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都滴在木头里，夷伯该是见我楚楚可怜，第一次用走的，来到我身边，跪在池边，对着星月沉湖的水面，支了个竹竿，说道：“阿麟喜欢吃白鱼，我们将池里的白鱼都钓光，想他不想出来也不行。” 我看了看夷伯，忽觉十分感动，也跪下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用自己最近练就的通灵六感，诚心祈求，夷伯今晚如愿以偿。 那晚我和夷伯捕鱼捕到天明，最后，白鱼像小山一样堆在我原睡觉的平台上，它们的鱼鳞反射着太阳初升的金光，像是一层又一层的水晶珠帘，我幻想着珠帘背后是阿麟憨态可掬的样子，还特意将夷伯的竹竿倒插在“小山”顶，我还想好了台词：“祝你福如东海龙不老，寿比君祁常有鱼。” 可是阿麟还是没有出现。 第十天，我和夷伯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吃白鱼了。 夷伯说，你想吃，怕是两璧山三年之内也不会有了。 阿麟还是没有出现。 直到第十一天，夷伯也没有从小黑屋出来。整个瑶海结界安静的吓人。那晚我疯狂地敲夷伯房间的门，巨大的回声在两璧山间回荡，仿佛能叫醒沉睡的魔鬼。我蜷缩着身子坐在承台的角落里，喊着师父的名字，喊了无数次，直到执魔之铃在我怀里轻轻震动了一下，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当把它握在手里，它如心脏跳动一般缓缓震动，“月神？”仿佛它活着，我就活着一般，才渐渐睡去。 一阵噪杂的声响，仿佛跌跌撞撞的两人越走越近，不停地东西左右撞到这又撞到那，书、油灯、连带着窗帘、甚至茶碗、扫把，直到门“嘭”的一声开了，我惊慌地抬起头，看见阿麟血淋淋的身体向我砸来。 如果老神仙也会生气，应该就是夷伯将阿麟投掷出承台的时候，青筋爆留的，无征兆也很无厘头。我在二次震惊里一面看着七窍生烟的夷伯，一面用眼角余光扫向木偶一般向两璧山飞去的阿麟，本能地奔向了看上去较弱的一方，一秒、两秒、三秒、接住、入水。 痛。 然后，阿麟瞬间变回了龙身。 我被夹在它的胳肢窝下面，费力地挣扎脱身，浮出水面，远处夷伯空手掸了掸灰尘，也掸走了我的错愕，似醍醐灌顶一般，时机、落点、力道，完美，不然，那三间茅草房就遭殃了。 我爬上岸，一袭白衣也被染得斑驳，阿麟更糟，伤口浸泡在水里，竟然毫无知觉。夷伯念了个飘浮咒将一本《外伤十九症》送到我手里。 “这是……”我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且先别担心，照着这册子上的方法去多采一些触须草和摩罗根，加着于蓝花的花蜜磨好。这里有我。”夷伯说着，反手在空中画了些咒符，我能感到阿麟所在的水域渐渐出现一个四方的“空匣子”，将阿麟从水中抽离出来，是个辟水的结界，夷伯想得很是周全。 我翻开这本模糊能辨的名字的飘零书页，真是小心又小心，书页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人自有皮囊，却被戾气所破，刀剑留痕，此吾不愿。此记五章，只言配药，不谈药理。信者当知宝贝，不信者少言莫怪。仙怪留字，当遇有缘人。 下面又写到： 仙族 神兽 妖族 鬼族 人族 我捉摸阿麟贵为龙族，自然不列仙、妖、鬼、人之列，只得翻看第二章，竟还是第二页，首页上赫然写着白鹿。心里替阿麟抱不平，只见左下角又一排小字，我贴近一看：龙丑，虽百兽灵长，黑龙不及白鹿也。 心中叹道：大千世界，本来就不是美者的天下，若天下具美，则美殁了。何况，神兽自古受人敬畏，若个个是笑面菩萨，或是玲珑小宠物一般，哪里还有麒麟饕餮山河兽的旷古传说，这写书人还真是个怪人。 在看第二页，大大小小写了九个药方，分别是针对不同的戾气，解法也不同，连百兽麟，浆果皮，甚至猴肝孔雀胆都在药引之列。而夷伯所说的触须草方竟是针对妖气所伤的，更需一剂千年龟血做药引。原来阿麟被妖气所伤，但是，这瑶海结界哪里来的妖气？再向下看去，这页左下角又添了一行小字：然众神兽之中，唯龙丹可结传三世不灭，是以龙族不同于他族也。 我自感叹这书作者也是个无底洞般的厉害人物，师父说过，世间的怪人，疯子，除了心怀执念的杀人狂魔，都有一颗八窍玲珑心，因比别人多了一窍，所以，自然是怪人，却怪常人所不怪，是悲哀，也是机缘造化。 “籽言！”夷伯在远处喊我名字。 “夷伯，这千年龟血在哪里找？”我将心中疑问反弹回去。 “只需触须草，摩罗根和于蓝蜜。快去快回！”说罢，又将一个碗口大的小钵一并飘来。我会意，不再耽搁，借着书页上的插图，找来了触须草药方的三味材料，在磐石上磨出汁来，挤满整整一个小钵。小心翼翼地回到阿麟所在的辟水结界处，将磨好的药汁交给夷伯。 “夷伯，这书上说，这药需外用，但是阿麟如今已经变回龙身，这药才这么一丁点，怎么用啊？”看着阿林满身的伤口，真是让人无从下手。 夷伯看了看我，笑着说：“这不难，只需要一个仙法，你听过千藤引么？” “千藤引？” “就是用仙法织满仙藤，再将这些药剂依花径传输到花蕾，靠花香散布的气味来让伤口愈合。” “听起来，很玄妙！” “不过，夷伯想让你来施布这个仙术。” “我？” “我虽将阿麟从赤妖山六莲境里救出来，但是六连境和瑶海结界很近，如果洞口处的封印不做好，怕是后患无穷。所以，这几天，你在这里负责给阿麟上药，夷伯还要去将那洞口处置妥帖。” “什么赤妖山？什么六连境？”我一头雾水，却明白夷伯要我照顾好阿麟。 “我回来再和你解释。你先学千藤引吧，我想，是你的话，应该很快就学会了。” “真的么？” “夷伯什么时候骗过你。阿麟是龙族后裔，他的鼻子能嗅出你的仙根仙胎，他那日教你的飞行之法，也是因材施教，是仙术中的上乘，此番不用灵台描画，要心之所动，藤蔓攀生。心动，意才动。我会在这里等你出定。” “我且试试。”说罢，就坐到阿麟身旁凝神静气，很快四境空无，到了心境灵台。夷伯的声音再次飘来。 “意念在心。” 我将六感专注在心脏的位置，我能听见它跳动有力，但是它只是跳动。 夷伯继续说道：“阿麟为了你，才受的伤。” “怦怦。” “只有你才能救他。” “怦怦。” “好了，想着这个，去用心描绘你的藤蔓吧，记住要将阿麟治好。” 原来，这就是夷伯所说的心之所动。凡心有所感，必然情愫萌生，而我那时候九岁，虽不太明了，可一些感情，不分年纪，总是挥之不去。我想起了月神，如果那时我能救它，我结出的千藤引，必然是参天巨木，我努力将刚刚的一阵悸动凝结成形，用念力控制着，让那粒施救之心的种子生根发芽，竟然是株小叶铃兰。我再想象它的藤蔓像斛寄生一样卷曲蜿蜒，爬满阿麟所在的辟水结界，然后蓓蕾花开，像我怀中的执魔之铃一样，最后，将触须草药汁做根，药液如同变化的精髓，在藤蔓里传输着，直到花香喷薄而出，变化甘霖，在阿麟的周身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待我睁开眼，看见夷伯将自己的血一滴滴滴在铃兰花瓣上，那些花朵瞬间变得妖红，又渐渐退色，恢复如初。我在外面听到了阿麟均匀的呼吸声，松了口气。 “籽言，做的不错！我大概会离开七天，我的血比拿那千年龟血厉害不知多少，所以，你只需要在阿麟醒来之前，每日三次替他用千藤引送药就好。” “嗯，我会的。夷伯，你要小心！” “娃娃，你见了我给阿麟滴血做药引，就知我厉害，且放宽心，等我回来，收拾这小子！” “夷伯，籽言等你回来。” 说着，夷伯又回到他的房子里，“嘭”地关上了门。 看着阿麟渐渐愈合的伤口，我也整理着思绪。原来瑶海结界里的老仙人，就是九万年前，天塌地陷之时，神龟四柱擎天后，留在君祁山的一片龟灵，它应是这君祁的守护者，守护着从它房间里通向另一处结界的出口，而那出口连接着一片妖气弥漫的空间，阿麟在那里闯了祸，而且受了伤，现了原型，昏迷不醒。只是，阿麟，为何突然要去那里？一切只等阿麟醒来，便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