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血缚万年
又过半月,我开始想念能一只手掀翻小混帐的日子。 现在,我已连一个杯子都拿不起了。 小混帐说什么我过几日就会好,诓得毫无技术含量。修为一路直掉回合体期二阶不说,连身体也越来越差,每日睡半日才醒,剩下的半日还是迷迷糊糊的,意识时断时续。 醒的时候仔细想想,这个状态,似乎从遇到小混帐就开始了。那几日我还以为是太过劳累,现在想来,疑点颇多。 自然也叫了各路仙医来瞧,可各个只晓得仙力衰弱,却没一个晓得缘由。 连仙门最有名的一位,把了我的脉,也支支吾吾吐不出字来。 唰的一声,扶萧抽出折扇,根根扇骨犹如利刃,直贴在那仙医颈上:“又是仙力衰弱?” 仙医紧张得捋不直舌头:“是是……的确是……”眼见扶萧要把扇子贴近,他赶紧道,“不过!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能令仙君落得如此。” 扶萧皱眉:“说!” 仙医摸一回白胡子,看向我道:“小仙知道有种魔族法术,名叫血缚命术,对两个人施展,倘若这两个人心甘情愿,就能使他们共享生命,同生同死。看仙君的情形,倒像是另一方仙力不足,故而从仙君身上抽取仙力以补偿另一方。” 此话扯淡。魔族法术,我连这法术都不晓得,怎可能施展过;而且,谁会脑抽得把自己的命和别人绑成一根线上的蚂蚱啊? 见扶萧还架着人家,我稍稍坐起身子道:“扶萧,不要为难他了……或许,这就是我命数已尽罢。” 扶萧纠结地看了我许久,方才收了折扇,将仙医撵了出去。撵罢回过身来,直将我摁回床上:“你就是会当烂好人,你看看你,把自己烂成了个什么样子。” 我吸着气道:“左右看我这个情形病下去,咳咳……也捱不过一月了。少些计较,积点阴德总是好的。” “别说胡话!”他一把抓起我手腕,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不会有事的。便是你进了阴曹地府,我也定会将你抢回来!” 我勉强扬起一丝笑意:“好,我不说就是。”往左右瞧了瞧,“今日没见着无色,他人呢?”好家伙,莫不是色心不改,对本仙君始乱终弃,又去找八十岁花精和八岁萝莉了吧? “他……他……”他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头一凉:“他出事了?” “当然没有出事!”扶萧似比我还急,“他……在县圃派练习术法,说要自己变强大了守护你。” 因那小混帐说完这话就偷亲我,我就没怎么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原来他这句话……竟是当真的? 我将小混帐那时的话在心窝里搓揉了半晌,蓦地觉得有点歉疚:“扶萧,你觉得,我待他好么?” 他替我掖上被角:“说实话,你万事不入心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紧张除我以外的人。” 我支支吾吾:“呃,是吗,我觉得我对他很凶,也不晓得他骨头给我摔坏没有……” 被角掖到一半,那双手忽然一顿。 “你……这么在意那孩子?”意外的语气。 “当然在意。”我揪住云被,不由心中变得温暖,“我还记得第一天在县圃派,他用官话来唬我呢。一回清风涧就现了原形,烧我的花花草草,拿rou丝泡尖椒,一点也不听话。” “咳咳……后来,他又开始好色,把我这个当师父的急得团团转。那时我就想,这么烦人的娃娃,放到别处,一定会被人打、被人骂,天天哭鼻子,可哭鼻子了,却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他会哭得很伤心,哭得让人心疼……” 明明是很高兴地说起这些事,可莫名地,眼眶周围倒温热起来:“要是我真的……他怎么,离得开我啊。” 要是放在以前,我仙力衰退,也不过是和扶萧作两句话生死别离的事,反正我这一百年都是白捡的。可现在,突然要慢慢走向死亡了,却有了那么一点不甘心,有了那么一点牵绊。 扶萧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拉了些:“你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他也希望你好好的。” 我缩了缩身,合上眼,一阵睡意袭来。 仍做的是那两位上古帝君的梦。 鸟雀清鸣,桃瓣飞舞,落英纷纷如雨,漫山遍野,了无边际。 树下,那位在上个梦中被我咬了一口的紫微帝君斜倚着,认认真真拿一根金线拴住自己的小指,再将金线另一头系在身畔白衣女子的小指上,扯了扯,挺结实。 瑶光帝君另一手弹了弹这线:“这样就可以血缚了?” 紫微帝君笑道:“这样系三天,缚命线浸入血rou,那才算血缚完成。” 瑶光帝君脸色骤变:“你要我整整三天跟你腻在一起?” 紫微帝君欠揍地挑挑眉毛:“可以这么说。” 瑶光帝君立马站起来,狠力踹了他两脚,这踹的姿势和我有几分相似:“这三天你拖着我不能回魔界,我拖着你也不能回仙门,你要我们俩四仰八叉幕天席地地睡么?”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紫微仙君温柔地牵过她的手,一吻落在小指的金线上,“能与瑶光仙君如此同床共枕,小魔不胜荣幸。” 那一吻分明落在瑶光帝君手上,我倒莫名觉着小指一暖,登惊得即一个激灵,醒了。 俗话说得好,梦是反的,既然我梦到了紫微仙君,那他必定八竿子和我打不着,遑论亲嘴还亲手。 和之前醒来一样,我唤道:“扶萧,扶萧。” 没有回应,只有天边滚近的隆隆雷声,如重石压在心头般令人窒息。清风涧向来设有封印,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魔气。 ——魔气?! 即便我的封印减弱,一般魔气也进不来,这事态不知有多严重! 我竭力撑着手臂坐起身,下床,撞出门。 外头仅在县圃派这一圈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那一团云显然是毫无预兆汹汹而来的魔族。 其实说“毫无预兆”也不对,本仙君仙力衰弱之事早已唱遍大江南北,水军与八卦齐飞,致敬共抄袭一色,魔族借势反扑冲我而来,完全是有可能。 而清风涧在县圃派之后,现在清风涧无事,显然是整个县圃派当了我一个人的挡箭牌! 那,无色他……! 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是怎么跌跌撞撞、几步摔一跤跑到县圃派去的。路上魔气越来越浓,三番五次将我掀倒,我却什么都顾不得,待真正跑到县圃派后山,双腿已血rou模糊得麻木了。 左观右看,整个县圃派乱成一锅粥,却没见到那个蒜苗高的孩子的身影。
旁边一只手臂猛地将我揽入怀中,面前寒光一闪,斩却了冲我而来的一团魔气。身畔传来扶萧的声音:“你来这做什么?” 我低头闷声咳嗽两声,哑着嗓子问道:“扶萧,你可有看到无色?” “我也在找他。”他将我扶到石柱边坐下,“这魔族来得有些蹊跷。你先别着急,他没在后山,怕是人在前面……” 我脑中轰隆一声炸响,如何都坐不住了:“他一个小娃娃去前面干嘛!扶萧,你快带我过去,前面打得那么厉害,他会没命的!” 还没站起来就被他拽回来:“他会没命,你就会有命可活?那魔族是冲你来的——” 我铆足了仙力,一掌拍下他手,反震得我自己胸中一痛,眼前一花,低头吐出滩血来。 他惊异地望着我:“你……” 我扶柱子站起身,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眼前花了半晌,终于能看清些,方才拿手拭了拭嘴角:“既是冲我而来,那为何要扯上整个县圃派,为何要扯上我徒弟?!你不带我去也罢,我自己去寻他。” 我咽下喉中一口血,全力调动仙力,总算踩上一片云,直往县圃派前山飞去。 县圃派前山已被魔族黑雾笼罩,偶尔漏得出仙魔之力交接时的耀眼光芒。我勉强念了个障将自己罩住,径直冲入黑雾中,一路经过了打斗了多少认识不认识的仙与魔,嘴边溢出了多少血,我全然顾不得,仅东南西北四处寻觅那个孩子的身影。 “无色!” “无色你在哪?别怕,快过来,师父在这!” 以前,我只要喊一声,他就会笑脸盈盈地过来,甜甜地叫我:“师父。” 可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一路打一路寻了不知多久,双手沾满了魔族和我自己的血。 眼前忽然投来一线光明,冲出这层魔雾,灼热之感顷刻间笼罩身周。 早就听闻魔族有一“天魔圣火”,火种取自万年前紫微帝君焚断两界联系的魂火,拿来交战也是可能。可来的这些魔最强不过修仙的金丹期,于以前的我算是一团乌合之众,在魔界更算不得一流,这么珍贵的火,他们如何拿得出? 可稍稍静下心细看,这火,烧的分明是魔族! “桀桀桀桀……” 身后忽闻魔音,我飞速提仙力化盾一挡,背后果真有一团乌七八糟的东西冲我而来! 仙魔之力相接时我不由退了半步,却见那团乌七八糟后头突然分出一缕,竟然很机智地走曲线救国道路,转了一圈冲我身侧攻来! 我稍一分神,面前的魔气猛地冲溃仙盾,胸口猛受重击,眼前一花。 “阑阑!” 身畔传来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我还未回头,那人已一手将我手腕抓住,往后一拽,恰恰避开了魔气余波。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近乎完美。小指上,一缕金线若隐若现。 我往上看去,惊了一惊。 却不是因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救了我,而是因此人和梦中一般有如中秋望月的好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