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片孝心
按照事先的计划,教华无色的事归掌门老头儿。我将这便宜徒儿引去清风涧边缘前靠水背靠山的风水宝地住下,丢下几本练气引气的仙书,便回自个老巢,同周公继续大战五子棋三百盘去。 输到第二百九十七盘,本仙君仙心业已极差,瞅着对面的周公一个气血倒流怒火攻心,过来了。 醒时是半夜,映入眼帘的是笑得意味深长的扶萧,一折扇给我打头上:“快去看看你那宝贝徒弟,出事了。” 他都笑成这样可能出事?本仙君提被子蒙脸欲与周公再战三百盘,不料头顶一痛,两根常年碍事的呆毛被揪起:“把一个八九岁小孩扔荒郊野外太危险,有你这样做师父的?” 我向来亲近自然,清风涧没几间屋子,说是“荒郊野外”也不过分。没奈何只得坐起身来,勉强撑着有气无力的双眼:“即便是荒郊野外,我的老巢哪可能有危险。再不济你替我将掌门老头儿叫上来,谁想要这徒弟谁带走。”蒙头又倒。 扶萧扯我呆毛数次无反应,无法:“明早你可别后悔。”拂袖一声亦飘然而去。 是夜,本仙君设了仙障与周公认真下棋,又输了三百盘。 再睁眼时天色大亮,我推门而出呼吸新鲜空气。打开门的刹那,才意会到扶萧所说危险是指何物。 不是八九岁的小徒弟有危险,是本仙君这荒郊野外大难临头。 乌七八糟,一片狼藉,花花草草成了焦灰,大石东倒西歪,黑炭色的树枝落叶败满地。满涧走兽无家可归,遥遥躲在炭黑枯树枝后头把我望着,状况颇为凄惨。 我脑中空白一瞬,仰头望见小山崖上的扶萧亦捂着胸口嘴角带血,再一细瞅,他真身那株柳树少了一大片柳条。 看这残花败柳,分明是拿火烧的! 本仙君大早上起来早饭没能吃一口,就开始施法复原,活脱脱两个时辰伤元气才将荒郊野外恢复原样;而后直杀华无色那风水宝地算账,屋里书籍乱散,愣是没人。 清风涧里什么事瞒得过我,不出一刻我就将小混账拎回来跪下。 原是小混账昨天先看的法器书,而我的储物戒也在走时不留神落在书里。小混账将各种法器拿出来玩耍比划,最终觉得火魂镖好玩,比划得久些,跑出门来飞镖乱丢,结果活活烧了我的清风涧。 我往前一坐,本欲凶神恶煞给小混账个下马威,不料刚对上小混账那双亮晶晶含泪的大眼睛,我心便软,只得柔下声道:“法器是可以随便玩的么?别的不说,你看你将你扶萧师叔烧成什么样了?” 华无色往我身旁面色苍白身形虚弱的扶萧望了一眼,努嘴道:“师父你说过,他是怪蜀黍,是坏人。” 本仙君刚伤元气,一闻此话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扶萧替我拍背,我慢慢缓过来,语重心长胡诌道:“他前世确是个拐骗小孩的怪蜀黍,然死后受我超度,今生已洗心革面、重新做妖,不再是坏人怪蜀黍了。” 扶萧斜我一眼。 小混账顶嘴:“师父乱讲。昨天你才说的他是坏人怪蜀黍。” 我头疼道:“这个么……他前世正死在昨天晚上,刚刚转世成了柳树妖,因此现在不是坏人怪蜀黍。” 小混账头歪了歪:“那他年龄比我小,为什么我要叫他蜀黍?应该他叫我蜀黍才对。” 本仙君元气不稳,仙气猛岔,眼前星花乱转,一口口水呛在肺里咳嗽不停。 星花中隐约见扶萧笑得幸灾乐祸,一面抚我背心一面替我道:“无色你不必跪了,你师父并未恼你。先下去吧,以后莫要如此贪玩就好。” 小混账得了大混账的庇护欣喜若狂,略一叩首,一溜烟没了人影,哪还管我这个师父被呛的死活。这小混账昨日那么乖巧,果然是学的官话。 看着他刚刚待过的地方,本仙君几欲老泪纵横。天嗳,那县圃派集体坑我,这收的哪是徒弟,分明是个祸天星! 我再次慢慢缓过气来,牵过扶萧手忧心道:“你那烧伤现在还痛么?” 扶萧道:“小妖昨夜在仙君徒弟纵的火中涅槃重生,得已洗心革面、重新做妖,些许痛楚不算什么。” 一股子酸味扑面而来,倒疼得我心一颤一颤。我昨夜懒得搭理他在前,今日胡诌他前世今生在后,现在活该被酸。 然本仙君怎能因个破徒弟让扶萧酸。 下午我对着镜子梳发整衣,头簪一串玳瑁珠玉,压下两根呆毛,披散下来的头发根根剪了分叉理顺,再穿上一件隐绣仙纹的白袍,提提衣襟,尽量保持元气未伤时的气色,最后抄起忘尘剑,呼啦啦直杀县圃后山掌门老巢大殿。 掌门老头儿吓得跌坐在地,脸色既青且白;左右七八个孩儿不敢近前,死护住他们家掌门,外加一个空手接白刃,大呼“仙君冷静”。 本仙君只想拿老头开刀,不想伤及无辜,干脆收了剑,将小混账当我徒弟第一天令人发指的劣迹全数控诉,言及烧伤扶萧,声音都提了七八个调。 诉毕,我坐在案几前,朝孩儿们要了盏凉茶祛火:“快将你们长老都叫来,这变异天灵根谁喜欢谁拿走,本仙君穷困潦倒,伺候不起。” 掌门老头儿干笑着抹汗:“那孩子其实并不很顽劣,在家时也是极听话的……” 我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倒说说,他从前是如何听话的?” 掌门老头儿脸皮几乎挂不住:“听说只是小打小闹而已。也不过就是偷了隔壁三只鸡、往他爹的烟斗里放辣椒面、木门扉上头搁盆皂角水、在教书先生背后贴王八图……” 本仙君就着凉茶喷他一脸。 我拿袖揩揩嘴,一字一字敲在桌上:“他烧了我的清风涧,还烧了我家扶萧!” “不是还没烧完……” 本仙君一把拎起老头儿衣襟:“老娘管你!臭老头子,派人把这小混帐送走,立刻马上!” 左右孩儿们见势危险,似乎又要来拦本仙君,然不及他们拦,殿门忽然闯进来个脆生生的声音:“师父?” 一闻此音,我手不慎一松,教老头儿落荒逃开数丈。 回头看向殿门,华无色正扶着门框,仅怯生生探出半个身子和小小的脑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泪汪汪,也不晓得已来了多久。 “师父要赶我走?”声音奶声奶气、含尽委屈,小手死死扒住门框,两条泪痕划下来,红红的眼睛更加水亮水亮。 我的内心登即受到十万点真实伤害。 本仙君修炼百年,居然为一个小孩的无心之失大发雷霆,罪过罪过。
“那什么,我在和掌门开玩笑,并未真的这么想……” 华无色脸色发白,似不信我。 我小心走上前,半蹲下去,温柔地牵住小混帐一只手,又轻抹他的脸蛋:“只要……只要你乖乖听话,没人会赶你走。” 我竭力露出真诚的眼神,华无色将我望了许久,终于确认我没有说谎,泪珠大串大串地落下来,两只小手一把抱住我肩:“我以后一定听话,不乱丢法器,不往门上搁水盆,不在饭菜里倒辣椒粉……求师父不要赶我走……呜哇哇……” “那你一定要听话。” “我、我一定乖……” 我心愈软,将他抱起,拍着背安慰:“好了,不哭不哭,我们这就回清风涧。” 小混帐果然听话,仅哽着喉咙抽噎几声,再没昏天黑地地哭。 本仙君一路抱他回去一路叹息。话说我杀去掌门老头儿那,是要干啥来着? 清风涧山水依旧,小桥斜阳。 扶萧坐在屋里正准备用晚膳,见我抱着小混账回来,一筷子往我碗那点了点:“快些坐下,尝尝你徒儿的手艺。” 我愣了愣。扶萧厨艺向来不敢恭维,是以我与他常年辟谷度日。这桌子两菜一荤一汤,莫非、莫非都是无色做的? 华无色从我身上跳下,甚积极地跑去往我碗里舀饭,又将筷子摆好,还不忘往木椅上放个坐垫,最后立侍在侧做了个请的姿势,双目亮晶晶巴望着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未能反应。 扶萧笑着解释:“他先前可不是逃跑。你这徒儿知道自己闯祸,便亲自下厨做了饭菜想讨好你。这蒜苔味道还不错。” 我下午刚刚才扬言要扔了小混账,小混账分分钟就变成小乖乖,很是机灵,好像……还挺讨人喜欢。 本仙君心下感动,顺言落座,甚慈祥地摸摸小乖乖头发:“好孩子,你也坐下来吃吧。” 小乖乖兴许是做饭太累,倒将自己饿着了,起初还能矜持,最后干脆扒着饭碗吃。不过他仍在把持着度,譬如那道蒜苔炒rou丝,他只夹蒜苔,将rou丝留给我,一片心意令人动容。 因常年辟谷,而修道又吃rou甚少,我与扶萧其实均未怎么动箸。我仅时不时尝一口小乖乖夹过来的蒜苔,味道确实不错。 小乖乖吃饱喝好,站起来颇礼貌地作个揖,飞快退去修习术法。 待他离去,扶萧又拿筷子点了点只剩rou丝的蒜苔炒rou丝:“你看看,你徒儿饿成那样,都待你有这么一片赤子孝心。” 我这才笑着夹起些许rou丝送进嘴里。 还未嚼上一口,笑容已然凝滞。 一股莫名烈火在我嘴里熊熊燃起,直逼喉头,烧得我五识混乱。我赶紧捏个水咒灌入口中,谁料该火势的蔓延已无可阻挡,折磨得本仙君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小混账确实没加辣椒粉。他单独把rou丝剔出来泡尖椒,此乃泡椒凤爪常用做法。 本仙君内牛满面。 他待我的一片赤子孝心。掌门老头儿个诓我,这徒弟真是拿给我打骂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