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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3)

    石斛此时正在前往鹰扬山庄的路上。今天,家里有点事,石斛到寿木店时已有些迟。“少东家”,刚踏进寿木店,龚宰就高兴地说,“鹰扬山庄来订购寿木,还真是没想到。仆在寿木店呆了那么多年,这种事情从来就没出现过。”鹰扬山庄是江南名声显赫的山庄,死了人自然会买上好的棺材予以安葬。倘若草席一卷就埋了,谁以后还会替鹰扬山庄卖命?鹰扬山庄来白记寿木店订购了三副单板柏树寿木,要求马上送过去。石斛不在,李邈又恰好外出送货去了,龚宰就让张白、戚冷、吕夷则暂且放下手中的活,前去码头帮着装船。寿木店外送到郊县的棺材,水道便就走水道,陆路便就走陆路。考虑鹰扬山庄的位置以及寿木的数量,龚宰也不待石斛回来,就自行决定雇货船运送。龚宰说,“这趟生意若是做好了,寿木店一年的寿木多卖了它几十副。若是鹰扬山庄再绍介绍介,一年多卖一百副肯定没问题。”“老哥也可以多去几次逸仙居。”石斛笑了起来。龚宰说,“那坛场一年去几次就行了。他们几个都已经在码头,送完货回来,少东家再跟仆唠叨。”石斛手一拱就转身离店,快步赶往西门外的秦淮河码头。守门兵士一看是寿木店少东家,没有盘查就让石斛过去。石斛手一拱说,“回来后,请老兄喝酒!”兵士手一拱说,“那就多谢啦!”

    到了码头,石斛看到张白、戚冷、吕夷则和两名船工正在抬寿木装船。昨晚下过雨,码头上的石级很滑。走在前面的一名船工突然脚底一滑,跌倒在地。寿木瞬间倾斜过来,眼看就要压到了身上。正当石斛想叫“糟糕”时,吕夷则的右手已经托住寿木。石斛赶快冲了过去,帮着托住棺材减轻了吕夷则的负担。

    吕夷则说,“哥哥,这种单板柏树棺材死沉死沉,至少也有五六百斤重。反正埋在土里面后迟早要烂掉,为何要选这种木头做棺材,而且要那么厚。”吕夷则颇为不解。

    石斛说,“这你就不懂啦。就是不想烂掉,才选千年以上的柏树做棺材。当年,孔圣人制定的规矩都是四寸厚的棺和五寸厚的椁。你想想看,是不是想烂掉?”

    吕夷则说,“无论时间多长,都会烂掉。”

    石斛说,“早就有人想到了!担心烂掉,干脆就打造石棺材。”

    吕夷则说,“就算是打造金棺材,银棺材,用不了多久,就已经只剩一具骸骨!”

    石斛说,“都像你那样想得开,哥哥还能靠卖棺材过日子?正因为有人想不开,才有人靠别人想不开过日子。你看看这些棺材,全都雕花。一副棺材,一个工匠得花多少时间才能雕好?埋在泥里面,死人看不见,活人也看不见,可哥哥赚铜钱。”

    位于金陵城南的秦淮河是升州的交通要道,支流密布,湖泊众多。为了水上交通,早在东吴时期就已经开凿了河渠,致使秦淮河能够连接升州治下的县城、村镇。货船沿着向东南前行,不到一个时辰,就到达鹰扬山庄的私家码头。两名船工帮忙,石斛和张白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三副死沉的单板柏树棺材抬进了指定停放的地方。

    “张白”,石斛说,“你和两名船工先回船上,小子去找总管拿铜钱。”

    石斛跟着一名仆役,来到总管的住处,发现恰好不在。总不至于先回金陵,过后再来讨棺材钱。石斛跟着仆役前往鹰扬山庄的大堂。通往大堂的甬道两旁各站着一排紧衣人。果然是江南第一黑帮,有气派。仆役在前带路,石斛紧跟在后,沿着两边镶嵌石条的甬道,慢慢前行,来到大堂的步檐前面。堂内榻上坐着一名跟石岩年岁差不多的男子。石斛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忽然,石斛想起了冤家路窄四个字。这个男子就是那天傍晚小巷里面的那个劫匪。没想到,企图剥我衣裳的人竟然是鹰扬山庄庄主吴不明。有意思,真有意思。“你站着稍等,我去跟总管说。”仆役一脚刚踏上台阶,吴不明就已经站了起来,拱着手走出了大堂,站在步檐上,迎接石斛。

    吴不明拱手说,“老朽吴不明,那天多有得罪,请公子体谅!”

    “还得多谢先生才是。”石斛连忙拜手作揖。

    石斛说,“谢谢先生那天手下留情。小子没了内衣,光屁股,肯定给金陵人笑死。”

    石斛笑了起来。

    吴不明手一拱说,“见谅,见谅!”

    石斛手一拱说,“小子今天才明白,那天先生受人之托准备称一称小子的重量。”

    吴不明会心一笑。“幸亏没称成。否则,就不晓得是谁称谁了。快快请进!”

    “先生客气!”石斛说,“秤在先生手上,先生真想称,还怕称不成?小子就是怕被先生称出了重量,才像小猪一般,钻进小巷赶快逃遁。”

    不明笑了起来。石斛踏上堂前的台阶,站到步檐上,跟着吴不明进入大堂。两人在鹰扬山庄的大堂中分宾主坐下。不一会,一名侍儿送来了茶水。正在大堂上跟吴不明议事的总管递上棺材钱。石斛起身接过,一眼也没看,就放在袖袋里面。

    吴不明说,“那天没让公子冻着吧。”

    石斛说,“小子皮厚,冻着不会。一件旧衣裳换来到先生堂上坐一坐,很值!”

    吴不明说,“公子客气!衣裳一直放在老朽的书房内。常安,去大家的书房,将折叠好放在书架上的那件衣裳拿过来。书架上就一件衣裳,很好找。”

    “是。”堂内一名侍候小厮转身前往书房拿衣裳。

    吴不明说,“老朽那天确实是受人之托。至于所托之人,见到了老朽,公子想必已经猜到,就无须老朽言明了。”

    石斛说,“不瞒先生,小子当时就想,金陵城谁会对白记寿木店少东家感兴趣?小子想来想去,只想到了朱雀门。”

    吴不明说,“公子是否晓得为何要让老朽出手?”

    石斛含笑说,“不晓得。”

    吴不名说,“公子一点也不好奇?”

    石斛说,“大当家请先生亲自出手,自有大当家自己的道理,小子还是不猜为好。”

    吴不明点了点头,似乎是对石斛赞许。

    正说着,家丁已经拿来了衣裳。吴不明接过家丁手的衣裳,递给了石斛。石斛起身双手接过,挂在自己的臂弯上。石斛手一拱说,“看得出,今天先生事忙,小子就先告退!”吴不明起身说,“那老朽也就不再挽留,日后定当拜访!”

    石斛站在步檐上,转身拱手说,“先生请留步!”

    吴不明说,“老朽就送到门口。”

    吴不明说着就踏下了台阶。石斛和吴不明并行前往大门口。

    吴不明说,“公子真是金漆家私粗用。”

    石斛说,“谈不上是金漆家私。七八岁放牛起,做的全是田农、樵夫的活。”

    吴不明说,“有没有兴趣换个行当做一做?”

    石斛说,“眼下还没有。医卜、僧道、田农、工匠、商贾,能选的也只有商贾。”

    吴不明说,“如今军队人才奇缺,以公子的才能,无须多少时间,就将是威震一方的藩镇诸侯。”

    石斛说,“先生说笑了。拼死沙场,还不如卖寿木。先生见识广,这些年,征战一生的将领,有几人得善终?先生若是愿意,早就已经是威震一方的藩镇诸侯。为何先生不选,小子想,利弊先生肯定权衡过。前些时间,小子听店里的伙计讲田頵的故事。这种故事实际跟以往的故事相似。小子在老家,农忙之余,无事读书。读啊读,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其他什么都可以碰,就是不能碰权。父杀子,子杀父,兄杀弟,弟杀兄,都是为了权。”

    吴不明说,“卢生黄粱一梦,梦的还是权。公子如此透彻,老朽自愧不如啊!”

    石斛说,“先生栖居鹰扬山庄才是真正的透彻。”

    进入金陵西门,石斛说,“张白,我们去吃面。”

    张白说,“今天面钱由仆来付。”

    “得!”石斛说,“小子一个东家,请手下伙计吃面,也够寒酸了。”

    张白说,“老花少东家的铜钱,仆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石斛说,“目前,小子铜钱比你多。又不是吃大宴席,一碗面条,就不要太计较了。”

    来到了白虎大街,石斛和张白就直奔汤记小面馆。汤记面馆就在距离长寿巷口不远的白虎大街上。经营面馆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叫汤成东,妻子叫张翠兰。张翠兰掌厨,汤成东烧火、端面、打杂。自接手寿木店以来,石斛常去面馆吃面,跟夫妻俩早就已经混熟。

    汤成东迎上来说,“还是老样子?”

    石斛说,“老样子,两碗。”

    石斛和张白从摆在面馆门口的锅灶旁进入面馆。面馆很小,里面只能容纳两张小桌。石斛和张白在里面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起来。没等多久,张成东就端来了一碗rou丝面。石斛将rou丝面推到张白面前,自己等下一碗。张白谦让说,“少东家先。”石斛说,“什么先不先。”仅一会,汤成东就端来了rou丝面。rou丝面还没有吃几夹,汤成东夫妇就慌张地走到身旁。

    “公子”,汤成东说,“你一定得救仆!”

    石斛吞下一口面说,“天塌下来啦?”

    汤成东说,“比天塌下来还要糟。”

    张翠兰站在一旁补充说,“就半个月前,两个后生到面馆吃面,说吃到了一只苍蝇。虽然天气还冷,但不能保证就一定没有苍蝇。论我们夫妻俩怎么道歉,两人就是不肯,一定要砸了面馆。没办法,我们不仅不要钱,还倒赔了他俩各一碗面钱。从那时起,就隔三隔四来面馆吃白食,越吃人越多。面馆利本就薄。天天这样吃下来,面馆根本就无法开。”

    汤成东说,“公子一定得替仆想个法子才行。这些个地皮无赖,我们夫妻两人根本就惹不起。这不,马上又有几个要来小店吃白食了。”

    石斛说,“这世道,安生开家店确实不容易。好吧。你们搬走了,小子可没得面吃。”

    石斛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石斛走到面馆门口,站在锅灶和墙壁之间。面馆的门面实在太狭小,锅灶一占,两人并排都没法进入面馆。石斛问,“哪几个啊?”汤成东向东首一指说,“公子,就那几个。”石斛顺着一看,五个年纪二十来岁的小痞痞朝面馆来啦。不久,小痞痞来到面馆前。不知谁说了一句“五碗rou丝面”,就准备进入面馆。见石斛站在门口,走在最前面的小痞痞准备从石斛身旁挤进去。无论怎么挤,石斛就是站在小痞痞前面。这样来回就是三四次。“你想找茬啊你!”小痞痞伸出双手推石斛的胸膛。还没碰到石斛的身体,石斛右手一黏小痞痞的胸膛,轻轻一推,小痞痞飞出一丈多远,“碰”的一声,屁股坐在了地上。石斛迈出了面店,一步一步走向小痞痞。“你也不睁开狗眼瞧一瞧,小子是谁。敢到这里来吃白食?”小痞痞坐在地上,盯着石斛,屁股拖地向后退,同来的四名小痞痞赶紧向后挪,准备择机逃离。石斛说,“今天先警告你们,下次还敢来面馆吃白食,小子就将你们一个个塞进棺材!”石斛呵斥说,“滚!”五名小痞痞比兔子还快,一溜烟跑了。

    汤成东忧心忡忡地说,“公子,是否还会来捣乱?”

    “放心!”石斛说,“这些小痞痞最大的特点就是柿子挑软的先吃,欺软怕硬,跟小子是一路货色。谁狠,谁猛就服谁,就是心中不服也得服。就算不晓得,他们也会去打听小子到底是谁。白记寿木店少东家!再给他们几个胆,也不敢。衙门,小子不敢惹。小痞痞,小子捏他,就像捏软柿子一般。”石斛手一拍进入了面馆,重新坐到桌子旁,准备继续吃面。“对付流氓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更流氓。你是文质彬彬的君子,肯定会被流氓、小痞痞欺负。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死汉怕什么,怕菜刀。你捡起菜刀剁死他,就是那些个摆出一副死都不怕的流氓,看到你已经下决心要剁死他,他也只得跑。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这些小痞痞哪敢再来?敢再来,小子真的会将他们塞进棺材。你放心开你的面馆吧。神州人就喜欢赌,赌谁敢首先动刀。你早一点拿起菜刀,他们就不敢来了。”

    汤成东说,“公子说得很对,这些小痞子下次若是还敢再来,仆就用菜刀剁了他。”

    石斛说,“小子也只是说说,别当真。怕没必要,但要看风头,识时务。”

    石斛拿起筷子,吃起了rou丝面。

    张翠兰说,“面都胀了,小妇给公子再烧一碗。”

    石斛说,“不用啦。rou丝面到了肚子里面还不是一样胀?”

    一碗rou丝面下了肚,石斛站了起来,张白也跟着站了起来。

    石斛掏出一缗用剩的铜钱,递给了汤成东。

    汤成东说,“仆哪好意思收公子的面钱。”

    石斛说,“小子也吃白食,跟那些小痞痞还不是半斤和八两?”

    汤成东接过铜钱。见汤成东在数铜钱,石斛说,“多的就先存你这,下次来时,一起算。”

    汤成东说,“好嘞,仆先记着。”

    “汤老哥”,石斛询问,“哪家店的酒既价廉又物美?”

    汤成东问,“公子自己喝?”

    “不是。”石斛说,“西门的几个守兵,小子已经答应要请他们喝酒,说话总得算数。”

    汤成东说,“田记酒坊的酒不错。面店用的酒都从那买。”

    石斛说,“张白,去田记酒坊买些酒,送过去,不要太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万一因酒误事,说不定还会连累寿木店。”

    石斛掏出一两银饼一枚,递给张白。张白接过银饼,前去田记酒坊买酒。

    刚回到寿木店,龚宰无奈地对石斛说,“少东家,早上你走之后,仆叫戚冷送寿木到江宁县洞桥村。结果,你猜怎么着,戚冷半路上送了一只寿木给人。”

    寿木送人?石斛还真是没听过。

    龚宰说,“戚冷自己说,半路上,看到一位举着卖身葬父牌子的小娘子。戚人说,觉得那小娘子挺可怜的,就当场送了一只寿木给了小娘子。这些年来,金陵和周边属县,草席一卷埋了的不知其数。没钱买棺材,草席一卷就行。何必来一招卖身葬父?真是多此一举。仆看,多半是戚冷看上小娘子,动了心,拿寿木店的寿木做人情。”

    吕夷则说,“肯定听了董永的故事,受到了启发,也来一个卖身葬父。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父亲死了连副棺材都买不起,已经很蠢,还来一个卖身葬父,更是蠢上加蠢。做了人家的仆役,永世不得翻身。董永的父亲地下有知,岂不是给这个蠢材活活气死?”

    吕夷则的话,龚宰没去理睬。

    龚宰继续说,“少东家看,该怎么办?是不是从戚冷的工钱里面扣寿木钱?幸好,早上送到洞桥村的是桐木,价格不贵,但至少也得扣戚冷两个月的工钱。”

    神州离奇,离奇的故事还真是多。

    石斛说,“董永离奇的故事,倒听过不少,寿木店送寿木还是头一回。工钱,老哥就不要扣了,就当戚冷替寿木店行了一次善。老哥晓得,戚冷家里原本就非常穷,他母亲身子又不好。上次,小弟预先给的一枚银锭,戚冷说,差不多全花在他母亲的医药费上。说来,戚冷也很不容易。断然扣他工钱,他和母亲的生计就成问题。莫名其妙的朋友,小弟都给,戚冷起码是寿木店伙计。小弟能帮上一把,就帮一把。”

    龚宰“恩”了一声。

    吕夷则说,“看到没钱买寿木的就送寿木,寿木店哪里有那么多寿木可以送?若是周边属县的人晓得哥哥的寿木店有寿木可送,还不个个学着董永的样子,举着一块卖身葬父、葬母、葬夫、葬妻这样的牌子,到白记寿木店门口,要求送寿木?哥哥,此风万万不可长。戚冷想送,那是戚冷的事,跟白记寿木店无关。卖寿木的看到没寿木就送寿木,卖粮食的看到没粮食送粮食,卖丝绸的看到没丝绸就送丝绸,不说普通生意人,就是皇帝都得破产。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生意也不做。小弟将来死了,就算扔到茅坑里面,也无所谓。小弟的父母都被孙儒的残兵充作军粮吃了,还不是化作粪便?能卷席筒埋葬已经是造化了。”

    龚宰说,“还是夷则想得开。当年,扬子江两岸被孙儒充作军粮吃掉的人,比如今一个金陵城的人都要多。当时的扬州、池州等地,差不多被孙儒的部队吃光。”

    吕夷则说,“家师曾经对小弟说过,他羽化后,要小弟将他剁成块,扔在主峰喂鹞鹰。”

    龚宰说,“有这种境界的人神州没几个。看来,夷则贤弟的师父是一个化外高人。”

    “可惜”,吕夷则说,“小子没有按照家师的意思去做,最后还是埋了。”

    “可惜什么?”石斛说,“你还真想将令师剁了喂鹰?让你剁,你也下不了手。”

    龚宰说,“差点说忘了。一名朱雀门家丁来找过少东家。”

    石斛说,“有没有特别的事情?”

    龚宰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家丁说,县主的花船刚好经过西门,让他来店里看一看。见仆说少东家到鹰扬山庄送货去了,也就走了。”

    吕夷则含笑说,“朱雀门女婿,哥哥看来是做定了。”

    “朱雀门女婿”,石斛扫了一下吕夷则的脚说,“你以为那么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