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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永安(二)

    平原的路比山区好修,改革开放前,永安镇的路网密度在澄溪仅次于龙湖镇。开放后,更上一层楼,成为澄溪最早建成通村公路的乡镇。澄宇农业在松尖山定居的时候,这里的道路格局已基本定型。

    路虽多,好路很少,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老镇区到省道的路。可是老镇区在中部,松尖山在东南角,中间隔着一大片沼泽地,简易公路只能走越野之王拖拉机。解决方法有两个,一是架桥,二是绕路。前者耗资不菲,后者占用耕地多,光征地就是个大麻烦,也许总费用未必比前者低。就在澄宇农业的建设者们为物资运输头疼的时候,峰回路转——

    永安老镇区西北两公里、紧挨着乡道的地方有个村庄,叫桃丰村,有种桃的传统,盛产桃子。时任书记兼村长张义江以前是包工头,后来返乡办了一家罐头厂,成为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换届后,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在他的领导下,村民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慢慢开始向外扩张。

    93年9月,桃丰村向邻居钟信村提出租借两村之间的200亩地,用于种植新品黄桃。钟信村不同意,说你们日子好过了,为什么不拉我们一把,我们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张义江一想没错,于是和钟信村书记包小勇商量,合资成立了丰信农业。东边的魏集村一瞅,你们联合了,我们的压力岂不是大了,嚷嚷着要加入。

    钟信村和魏集村有过节,桃丰村认为魏集村土质差,都不同意。当然这些是表面原因,主因是魏集村很穷,而且风气不好,是永安出流氓地痞最多的地方。魏集村自己也知道被拒绝的原因,但不死心,村长杜传金找到刚上任的副市长柳宝贵,请他出面说情。柳宝贵从长远考虑,决定帮忙。不看僧面看佛面,张义江和包小勇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于是魏集村得偿所愿,成为丰信农业的股东。

    不得不说,柳宝贵是歪打正着。杜传金一般,但出色的亲戚不少,尤其是他小堂弟杜洪序。如果魏集村被孤立,杜洪序放弃外面的优厚待遇回老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等等,”安德丽娅说:“你说的杜洪序是不是永安农业集团现任董事长兼总裁杜洪序?”

    简越点头,随即补充道:“杜洪序虽只有本科学历,但上得了会堂,下得了厨房,进得了养殖场和实验室,少有的既有相当管理能力,又有扎实学术功底的综合性人才,比克莱门斯不差。”

    安德丽娅哦了一声,“继续。”

    简越说:“我们刚过来的小村庄就是以前的魏集村,现在是丰信村的一部分。94年3月之前,魏集村和钟信村虽挨得近,但没有捷径。这里以前是典型的水乡,魏集村运输大件物资需要从北边绕,或者用船,很不方便。93年10月,丰信农业决定造一条直达村道,以便推行机械化。他们当时没钱架桥,于是组织三个村的劳动力挖掉魏集村的一座小山,硬生生地填出了一条可以走卡车的路。我们身后的这段一公里长的路,以前没有的,路基是三个村的人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肩挑背扛用土法堆起来的。我看到报告后,立刻决定资助他们,将这条路延伸到东线的双井村,双井村到松尖山边上的海棠村有一段侨胞捐建的公路,可以走卡车。”

    安德丽娅笑道:“你的运气挺好的,打瞌睡总有人送枕头,估计没花多少钱。”

    简越也笑了,“属猪的人福气一般都好,这条路我总共只花了100万,只有预算的十分之一。路上再聊,我们先过去。”

    猎豹缓缓往前开,很快到了关卡。这个时候,只有瞎子才看不到,“流氓”们放开小姑娘,一起围了过来。简越没猜错,小姑娘和这些人很熟,不仅没走,反而跟着凑了上来;也猜错了,这些人居然不是二流子,而是公务员,其中一人还是正式警察。程序做得很规范,很明显是一个便衣联合执法队。

    一个检查员疑惑看了车牌一眼,“这是柳市长的私家车,怎么会在你手里?”

    简越瞬间明白了,原来是柳宝贵的熟人,难怪视若无睹,解释道:“我从岑山经开借的时候,他们说是公车。”

    检查员不置可否,“你们去哪?”

    简越说:“澄宇庄园,这是地图上最近的路,怎么突然堵住了?”

    检查员说:“镇里在调整规划,把身份证给我,我给你弄一张临时通行证。”

    简越从包里摸出临时身份证递上,检查员一阵忙活,将身份证和通行证一起交回,末了说:“临时通行证的有效期只有三个月,如果你以后还想从这边走,最好到杨庙农业大厦办一张正式通行证。”

    简越恍然大悟,懒得细问,收好身份证,将通行证放在驾驶台上,开车过了关卡,继续赶路。开得不快,因为可看的东西很多,安德丽娅强烈要求放慢速度。

    澄溪小经济圈的18个乡镇中,有7个——永安、金桐、中石、铁山、八丈、荷塘、余津,以农业和食品加工业为绝对主导,但彼此的分工并非泾渭分明。永安是澄溪第二大乡镇,总面积近200平方公里,仅次于川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让土著有更多的选择,几乎什么都弄一点,只要是能赚钱的。

    与中石不同,永安的主流群体喜欢游客,在乡道两侧修建了大量的生态农庄,观光农业发达。蔬菜中,常见的大小白菜、青菜、包菜、紫甘蓝、生菜、菠菜、韭菜、芹菜、空心菜等等,都有种植;水果中,常见的葡萄、桃子、梨子、草莓、奇异果、柚子、柑橘、菠萝、香蕉、西红柿,不常见的火星果、红香果、蓝莓、圣女果等都有种植,而且专业化趋势明显。形形色色的广告牌让人目不暇接,每家生态农庄都有特色,很少有重样的,显然内部竞争激烈。

    当然游客看到的都是表象,永安人收入的大头来自于工厂化农业和农产品深加工。这里的农业模式正在向工厂化过渡,只要能实现工厂化生产的蔬果品种,都有人尝试。小小的一个永安,年产食用菌近8万吨,圣女果近3万吨,豆芽菜近15万吨,葡萄、桃子过4万吨,各类蔬菜近50万吨,优质牧草过6万吨。更难得的是,这里的农业污染控制得非常好,空气中没有怪味,水体质量常年保持在国家三级标准以上。

    永安人很勤快,很聪明,以占澄溪20%的农业用地,创造了澄溪37%的农业产值,还给八丈乡和金桐镇的乳rou畜牧业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虽然有澄宇农业的助力,但抛开这部分,也占了30%,农业劳动力的生产效率在句江最高,也许还是江南最高。

    简越边看边赞叹,果然只要有一个良好的环境,根本不用愁什么创造力;接着脸色晴转阴,因为越靠近澄宇庄园的农场越像工厂,专业化程度和技术水平越高,清一色的立体循环生态种养,似乎是次第升级,部分已超出了澄宇农业的技术水平。

    此外,这条路受限的痕迹明显,车辆要么有通行证,要么车身印着单位名称;没有游客,往来的人群都穿着绿色或浅灰色的崭新工作服,款式相同……

    猎豹使出第二道关卡时,安德丽娅终于发现了不对,忙问:“你到底投了多少钱?”

    简越沉声道:“紫苑生物1亿5000万,澄宇农业21亿整,齐悦食品两亿5000万,加起来是只有25亿,人民币,折合美元三亿出头一点点。永安其他地方不知道,光我们走的这一路,总投资就不低于200亿人民币。就算永安人能弄到这么多钱,技术人员也不是短期内能培养出来的。唯一的解释是,有技术扎实的外资企业介入。”

    “姚东旭的年度工作报告里没说?”

    简越摇头,“我们开过来的路,十有八九是一座巨型农业科技园的内部道路,只有这样,方能解释为什么两边都有关卡。这座科技园应该是永安农业集团牵头组织的,或者就是新的永安农业集团,比金桐基地的规模更大。整天打雁被雁啄瞎了眼,我喜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人用同样的招数对付我,明着进攻齐悦食品,暗地里一直打澄宇农业的主意。他们不仅想要我放弃岑山经开的控制权,还想夺走澄宇农业苦心营造出来的体系。”

    安德丽娅想了想,“也许真实原因很简单——你低估了澄溪人,或者说中国人的创造力。”

    简越咬牙道:“就算中国人再聪明,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农业技术尤其需要长时间的验证。这里很明显有外资介入,MLGBD,有些鸟人一面骂我挟洋自重,一边与国际农业巨头勾结,无耻!行,既然你们要玩,我陪你们玩到底!”

    安德丽娅劝道:“你先息息火,我觉得根源是伊珀赫勒。你虽然放弃了MUZE的所有权益,但伊珀赫勒的高层都是你99年之前任命的,MUZE监事联合会在这家公司的发言权不大。这种格局给了国际巨头一种错觉,即你从没有真正放弃过伊珀赫勒的控制权。你把助理赖希博士弄过去当COO,更增加了他们的猜忌。”

    简越一愣,“谁告诉你赖希博士是我的助理?”

    安德丽娅笑道:“唯一的亲人自然有些特权,你前年去因戈尔斯塔特的时候,我在康德中心看过你手写的一批文件,其中提到了赖希博士。你放心,我谁都没说,总不能拆自己的台,这些可是扎赫家族的家产。”

    简越哭笑不得,“你啊,居然还记得我以前说的玩笑话。赖希博士不是我的助理,而是驻外秘书,跟艾拉以前的职位类似,只是安全等级高些。伊珀赫勒的高管中,真正做过我助理的是CFO温德尔-勒维。”

    安德丽娅大吃一惊,“勒维老跟你唱反调,怎么可能会是我们的人?”

    简越叹道:“不要说你,连我有时候都觉得惊讶,我跟他一点都不投缘,交流很少,但他却做了六年的助理,是所有助理中在我身边呆得时间最长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我唯一的家臣。唉,没想到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安德丽娅蹙眉道:“你怎么又开始兜圈子了,直说,不要感情用事。”

    简越笑道:“你这是死循环,如果不是感情用事,我就不会跟一个未成年人说这样的秘密。行,我不兜圈子,虽然我从不插手伊珀赫勒的具体运营,但这家公司确实一直在我的控制之中,从没有偏离过我的发展规划。”

    安德丽娅疑惑道:“MUZE那么多赚钱的产业,你为什么会选伊珀赫勒呢?”

    简越苦笑:“我不是感情用事,而是迫于无奈。第一,德国以制造立国,农业的比重很低,我保留伊珀赫勒的阻力小。第二,阳辉系唯一的短板是农业,而且这个短板很难补齐,我留伊珀赫勒,反间的压力小。第三,农业是永远的朝阳产业,雇员多,能满足我有人有钱有关系的要求。第四,战略布局,翼福超市是立福集团中我唯一真正有相当影响力的子公司,我不是天使,中国的社会现实也容不得我做天使。”

    安德丽娅悻悻然,“我终于发现你的脸皮也很厚,居然睁着眼说瞎话。你对权力同样感兴趣,只是装作不感兴趣。”

    简越哑然失笑,“我追求的是一个良好的环境,不是权力,强者才有真正的选择权,不用老是委曲求全。哎,我们扯到哪去了。走吧,等等。”拿起手机打给柳宝贵,将这边的情况简要描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缓缓道:“要说我完全不知道,那肯定是撒谎,但我不好说什么。你回来之后一直不去松尖山,我以为你已经安排人在查了,所以没有多嘴。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但请相信,永安人不是傻瓜,澄宇农业是雪中送炭,这两年来的势力只是锦上添花。狡兔死,走狗烹,如果澄宇集团被外来势力控制,以后永安人就很难低价拿到新技术。你放心,我现在重新回到政坛,家乡人不会不给我面子,——不给也得给,那帮家伙有几斤几两我了如指掌!”

    简越笑道:“才上任一个星期,就有官气了。我相信你,不担心,只是你以后有必要重新规划一下澄溪的农业布局,永安在打乱仗,这样下去环境要出问题。”

    柳宝贵说:“我知道,这也是我决定回到政坛的重要原因。我太了解家乡人了,如果不把某些人摁住,以后肯定会生变数。还有事吗?”

    “55993你们决定什么时候开工?”

    “第一阶段的钱已经到位了,理论上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工,但……”

    “但书记大人认为我给他制造了一个障碍,不好借机增税了,对不?”

    “你肯定是故意的!”简郁骏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澄溪到处都在偷税漏税,包括齐悦集团在内。你不经意间又给澄溪创造了一个全国第一——相对民间最穷的地方政府,连地都没得卖的了。”

    简越诧异道:“瞧您说的什么话,您怎么不说澄溪是全国公务员平均收入最高的县级市?喂,喂,喂,怎么断线了?”

    片刻之后,柳宝贵拨了回来:“书记有急事出去了,我建议你抽空来一趟,解释一下。”

    简越满口答应,挂了电话,朝安德丽娅笑道:“怎么样?论玩釜底抽薪,我才是高手!”

    安德丽娅恨恨地说:“瞧你做的什么事啊,居然把山上的地皮也分光了,还把绝大部分的公务员扯进了利益共同体。我做梦都没想过市民农园会被你当成行贿的工具,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进去,走!”

    简越呵呵直笑,继续往前开,不长时间便到了澄宇庄园停车场。安德丽娅开门下车,伸了个懒腰,好奇地打量着城墙。与绝大部分庄园都不同,澄宇庄园有一道既高又宽的城墙,古色古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影视城。

    简越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庄园的城楼,心中忐忑不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过来了——害怕,越在乎的东西越害怕失去!澄宇农技不仅是他前世的梦想,还是今生庞大的计划中最阳光的一个项目,几乎没有掺杂任何黑暗的成分。在过去的五年中,他并没有刻意去考验人性,仍然输得一塌糊涂。如果澄宇农技出事,心理阴影就不再只是阴影,会变成行事准则。

    想着想着,忍不住摇头,自嘲道:“瞧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一厢情愿,自寻烦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天地无德。生意场上本来就是这样,不会因为我目的纯洁就不出事。这是一个始终运动的世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澄宇农业在我手上就够了。”

    忽然想通了,跳下车,朝入口小跑而去。安德丽娅在身后大喊:“你干嘛?”

    简越头也不回地答道:“生命在于运动,坚持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