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骡子

    年轻的控股股东和桀骜不驯的小股东兼总裁一起作秀的效果立竿见影，暗流涌动的通捷物流园迅速平静下来，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知道资方和管理层已达成最终和解协议，以后不会有激烈对抗。饶是如此，戚超维也不敢掉以轻心，走完一圈之后带着手下再次去了危化品仓库。其他人该干啥干啥，很快只剩下熊福邻。

    “你怎么不走，是不是嫌事情不够多？”

    熊福邻一反两人单独相处时的嬉皮笑脸，严肃道：“我认为你挽留超维和任命何福涛为立宇集团总裁都是昏招，你在一步步踏入对手布好的陷阱。”

    “解释一下。”

    熊福邻说：“我和超维认识十年，一起工作了九年，又因为我姐，对他颇为了解。他的人品绝对不差，在起家的老人中，他的人品属于非常好的一类。虽然很早就有自立之心，但你交代的事情他都做得很好。问题在于，他很倔，而且不甘人下，只可以做合作伙伴，不能做下属。偏偏通捷物流又是你很关心的产业，未来肯定会频繁插手，于是最后一丝和平共处的可能都没有了，你们的矛盾迟早会重现。我建议你放手，将危化品事业部全部转给他，以后通捷物流专心做冷链、快递和货代。对齐悦集团来说，危化品是个烫手的山芋，随时有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只能参股，不能控股。”

    “如果他离开，谁做董事长和总裁？”

    熊福邻说：“董事长我可以兼着，通捷物流从立宇集团分出前，我一直是事实上的董事长，接手不会有大的问题。总裁我有几个备用人选，都是资深专业人士，经营能力不会比超维差。或者你让曹志华回来，他离开纯属偶然，一直想回来，但没有岗位。”

    “可行，蒋仲哲怎么办？”

    熊福邻笑道：“你从小就重视情报，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肯定知道他跟李翼关系不浅。这家伙也很倔，但跟超维不同，他能接受做下属，毕业后从没做过老板。他这段时间表现失常，跟做惯了一把手有关，超维的管理方式也跟他不怎么合拍。我建议把他提为总裁，曹志华做常务副总。”

    “可行，张松源呢？”

    熊福邻想了想，“从平衡的角度来说，有必要留着张松源，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他和蒋仲哲之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有向恶性内斗转变的倾向，必须把他们分开。超维财务方面较弱，如果独立，得有知根知底的帮手。我建议让张松源跟超维走，他们很谈得来。”

    简越立刻拿起手机打给戚超维，将决定简要叙述了一遍。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是不是福邻的建议？”

    简越说：“对，我觉得这样更好，如果你接受，我可以将危化品事业部整体转给你，齐悦投资持股10%，派一名监事，不插手具体经营。超维物流算齐悦集团的成员企业，按W1标准享受齐悦集团的福利。不够的部分算齐悦投资给超维物流的贷款，你慢慢还。”

    “W1太低，这样我留不住人，要不这样——齐悦投资拿24%，福利标准按W3执行。不足的部分凑个整数——9000万，贷款利息按三年期银行同期贷款利率计算，等额本息，五年内还清，行不？”

    “行，前提是，你今天签字的文件有效，以后不能退出齐悦集团，除非我同意。”

    “明白，我也没想过退出，这些年东张西望连我自己都烦了，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你先忙，晚上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发现熊福邻一脸的震惊，笑道：“这是我的备选方案之一，我跟戚超维某些方面是同类，所以刻意挽留他，不是犹豫不决。”

    熊福邻悻悻然，“你们当然是同类——都是倔驴！”

    “错！”简越晃晃手指，“他是倔驴，我是马骡，既有马的长处，又有驴的长处。我知道你们都在骂我，但我不在乎。”

    熊福邻翻了个白眼，“我可没骂过你，算了，懒得跟你计较，还是说说立福集团。阿越，你不觉得何福涛是一味药吗——对症下药！”

    简越说：“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但我从没想过控股立福集团，所以顺水推舟。在中国这种环境中，纯粹的民营资本控股的企业想做到超级规模难比登天。95年我就明白这点，不过没兴趣学云越集团改制或找大靠山，因此只有一种选择——将立福集团发展成一个公众性公司。”

    “跟UDO一样？”

    “对，更准确地说，是马骡型的混合所有制企业，父本是UDO模式，母本是优立得模式。”

    熊福邻若有所思，忽然惊叫道：“原来立福集团从一开始就有电商基因！”

    简越没好气地说：“什么电商基因，直销平台而已，充其量是个驴骡。立福系管理层自我感觉良好，把驴骡当骏马，所以疾病缠身。即使范立宇不捣鬼，立福集团也会在这几年遇到发展瓶颈。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如果没有优立得，立福百货99年就撑不住了；如果没有通捷冷链和澄宇农业，立福农产品超市去年就无法维持口碑。立福集团旗下的一级子公司中，我唯一满意的是立福酒店。你是怎么了，这些年居然退步了。”

    熊福邻讪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的本职工作很出色，不能算退步。通捷投资要并过来吗？”

    简越说：“并过来，董事长你兼着，你的老班底都跟你过来，王家燕做常务副总。我会重建海韵投资，与志桐投资的工作范围互换。”

    熊福邻苦着脸问：“能换章旭锋吗？”

    简越沉吟片刻，“行，不过章旭锋过来，就不是副总，而是总裁，你必须让出部分权力，不然他会受不了。”

    熊福邻大喜：“没问题，通捷便利店呢？”

    简越说：“我已下定决心，你现在换了岗位，以后不用管，王家燕会处理好的。”

    熊福邻嘟哝道：“怎么又是王家燕？你对这个女人很有好感啊，我听说她在日本呆过，啊，莫非跟7-11有关系？”

    简越笑道：“你还是下了点功夫的，去忙吧，我到处转转，晚上一起吃饭。”

    熊福邻挥手告别，往南一溜烟地走了。不用想，肯定是去占地盘。同杰大厦大多空着，应该不会引发严重冲突。再说熊福邻本身就是通捷派，同杰大厦才是他真正的老窝。

    没时间瞎想，越早稳定越有好处。这里是物流园区，车来车往，身边没人陪，走神容易出事。简越随便逛了一阵，在物流园西北角的小树林里找了个石凳，从包里翻出戚超维给的资料，开始研究。

    通捷物流的原始注册资本为500万，与立宇酒店相当；净资产也相当，都是1000万左右。94年7月通捷投资成立后，通捷物流成为其子公司，通捷集团初步成型，净资产大涨，约占立宇集团的15%。立宇控股上市前，一直保持着这个比例，上下波动不超过3%。

    97年1月，通捷集团分家，规模缩小30%。接着逐步瘦身，至平宇投资接手之时，净资产只剩下1。8亿，不足立宇集团同期净资产的2%。2000年1月，通捷集团正式步入双子星格局——通捷物流主要管动产，通捷投资主要管不动产和无形资产，双方平级，彼此渗透。因为通捷集团没有正式注册，两个部分对外均以通捷物流的名义出面，久而久之大家都习以为常，将通捷物流作为集团的代名词，通捷投资仅存在于财务部的账上。

    在外行和不了解内情的人眼中，通捷物流是简越最失败的投资，自成立到现在，这家公司一直靠输血而活着。甚至同行也不以为然，经常嘲笑和调侃，说“马骡”是一个不符合经济规律和国情的怪物。

    离得远的不了解详情，也不重视，邻居却无法等闲视之，因为通捷物流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强大，它最有价值的资产不是物流园和车队，而是高素质的专业员工队伍和完整的技术体系。在重资产为王的物流行业，通捷物流走出了一条新路——分级加盟式物流。

    这种模式与常见的挂靠模式有共同点，如收取年检费、统一购买保险、轮胎等，但更多的是不同——通捷物流的准入门槛很高，只接纳能满足要求的个体司机，不收挂靠费，替加盟者团购车辆，组织培训，定期考核，根据考核成绩确定加盟司机和车辆的承运范围。

    利润分配采用积分制，以月积分为基准，季度积分、半年积分和年积分依次加成，最高95%，最低80%。换句话说，自行出资购买车辆的勤奋司机，如果严格遵守加盟协议，只需要付出五个点的利润便可以享受全套服务大礼包。

    虽然通捷物流的条件苛刻，很少有人能拿到95%，一般都在80%~90%之间，但在鱼龙混杂工作条件恶劣的中国物流市场，这种模式仍有足够的诱惑力。报名者络绎不绝，每周都有符合条件的申请者。因为名额有限，排队者众。

    外面等待的人越多，先期加入的人越庆幸，努力向通捷物流的要求靠拢，以免出局。乱糟糟的杂牌军短短三个月便安定下来，并涌现出了一批星级司机。

    随着员工老板化计划的实施，员工和加盟者的界限迅速模糊起来——有的加盟司机选择入职，将车卖给通捷物流，由公司包办一切；有的员工选择降级，出资买断所开车辆，成为半自由的加盟司机。通捷物流运输配送部逐步变成了一个会员制俱乐部，所有的司机都是会员。开会的时候，只有通捷物流管理部才知道哪些是加盟者，哪些是员工。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都可以算通捷物流的员工——有些人是兼职，有些人是全职。兼职者没把自己当外人，全职者也没把兼职者当外人，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不是制服颜色的深浅和工作方式能体现出来的。

    分级加盟式物流本质上是榈利涯SLU理念的中国物流行业增强变形版，提前一年实施，大获成功。简越的底气也因此而来，只要启动紧急模式，通捷物流的运力将在一周内增加三倍，加上分基地布局，足够应付立福农产品超市潜在的危机。

    在冷链物流系统中，运输配送只是一环，仓储和生鲜加工也非常重要。通捷物流在94年3月开始建设第一座冷库，至99年12月，已累计建成12座5000吨保鲜库、5座万吨保鲜库、10个产地生鲜加工配送中心和15个销地生鲜加工配送中心，都在人口密集的一线和二线城市，严格按照HACCP规范cao作。

    正是因为布局完善，管理细致，独立后，通捷物流轻松脱困，迅速成为长三角乃至中国最大的冷链物流企业，很多自己有冷链的大型食品企业都选择它作为第三方物流合作伙伴。

    相比之下，财大气粗的云越物流在冷链方面磕磕碰碰，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出点事。立宇物流则主要在立宇系的圈子里混，依靠脸熟和从通捷物流学到的经验勉强维持温饱状态。平心而论，它们做得并不差，但客户只会拿通捷物流对比。

    没有价格战，简越向来讨厌价格战，通捷物流依靠高水平的一站式服务和垂直体系成功地树立起自己的品牌形象，实现了双赢，凭借规模优势和专业的团队屡屡将对手发起的价格战扼杀在襁褓之中。

    不知不觉中，这家公司创造了中国物流行业很多第一，如第一家实现一站式冷链服务和HACCP监测，第一家采用全进口冷藏车，第一家采用全程GPS监控，第一家使用二维码和巴枪，第一家启动冷链零担服务，第一家建成数字化调度中心，第一家开建大型三代冷库，如此等等。

    随着社会观念的变化和对国外了解的增加，这种形象愈发地高大，低调的“马骡”在冷链圈人人皆知，调侃和嘲讽慢慢变成了尊重。可惜“同杰”指的是客户和员工，通捷物流从不与同行交流管理经验，于是经常有人借车辆维护之机过来取经，忠隆基地亦如此。不过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海韵教育正在批量培训卡车司机和中低层物流cao作人才，整训老员工，完善保密制度。

    与野蛮生长的立宇集团不同，通捷物流自97年8月之后一直处于受控状态。截止2001年8月31日，这家公司共有全职员工15509人，其中司机5063人；总资产近48亿，负债约7亿。如果不是邹浩轩动作神速，动用大笔现金购进了一批斯堪尼亚，戚超维又在危化品物流领域投下巨资，几近零负债。

    现在的麻烦是，来自于阳辉系的订单全部断绝，吉斯普食品和立福集团还在处理乱摊子。开拓新业务需要时间，可以预见，通捷冷链事业部今年只有微利。危化品事业部转给戚超维后，齐悦投资两年内不会有大笔进账。

    简越赫然发现，对手的布局一环接一环，看似不起眼的负债竟然可能危及整体运营。他关注甚少的零担业务忽然成了通捷物流的支柱，真是可怜又可笑，现在只能希望马骡名符其实，不然又得拆东墙补西墙。

    “你怎么又开始发愁了？”孙济如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简越抬头一瞅，孙大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一瘸一拐，比之前多了一个毛病，很纳闷：“你咋瘸了？”

    孙济如说：“我想快点赶回来，结果出医院的时候摔了一跤，脚扭了。今天真倒霉，我长这么大，只有读小学的时候这么倒霉过。——我碰到熊福邻了，他说你决定让戚超维分出去，真的吗？”

    简越点头，孙济如说：“这样也好，强扭的瓜不甜。资金你不用担心，这些年大家都攒了不少钱，如果银行抽贷，我们可以先借给公司。”

    简越哑然失笑，“如果你们的钱有那么好借，邹浩轩就不会抢着买新车了。济如啊，通捷物流的工会只是摆设，我不接受任何有组织的谈判。谁带头，我就开掉谁。”

    孙济如沉默片刻，“不怕上面找茬？”

    简越笑笑道：“你觉得我像那种怕事的人吗？不管你有什么背景，什么靠山，我都不在乎。如果你决定在通捷物流做下去，就认认真真地做，如果另有目的，我只能请你走人了。”

    孙济如苦笑：“如果你这样的人怕事，中国就没几个人不怕事。我知道你稳住阵脚之后肯定会严肃嫡系产业内部，给每位能接触到机密的主管建档。你放心，我的脑袋没有进水，也舍不得这份高薪的工作。虽然通捷物流的条条框框很多，但我没觉得不舒服。我今天没有亲自开车，不是想挑战你的规矩，而是我不知道医院在哪。我的身体向来很好，五年没去过医院。忠隆现在大拆大建，到处封路，这一带很不好走。非常时期没时间浪费，所以我叫了本地司机。”

    “为什么突然大拆大建？”

    孙济如一愣，“你怎么会不知道？”

    简越很无语：“我又不是顺风耳，总有不知道的事情。”

    孙济如说：“文青被收编已成定局，忠隆是第一批纳入句江城市整体规划的镇，市里给了19亿的城建投资。”

    “都给忠隆了？”

    “对，这几年吉洛发展快，忠隆与之相比像第三世界，非常影响形象。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吉洛启动了10平方公里生态新城建设，忠隆很担心潜在的购房者先跑去南边买房。”

    简越若有所思，随即问道：“句江市区包括忠隆在内现在有多少常住人口？”

    孙济如说：“120万左右，如果岩金一带继续扩张，句江市区的人口数量短期内很难有实质性的增长。这边既挤又脏，生活条件和规划均不如岩金一带。我听人说，高杜科技园刚进了两家颇有实力的外资企业，投资额都超过了一亿美元，是真的吗？”

    简越说：“我这两天连轴转，不是很清楚。你想得太多了，关心这样的事纯属浪费时间。通捷快递的业务量不足顺丰的五分之一，你和张全得加把劲。在这个领域，我不需要马骡，我需要驴骡。”

    孙济如辩解道：“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长三角竞争对手太多……”

    “等会，我接个电话。”简越掏出手机一瞅，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纳闷地接起：“哪位？”

    “简董，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李建德焦急的声音：“安德丽娅突然昏倒了，正在澄溪人民医院急救，赶快过来。”

    “你们没唬我吧？安丽的身体很好，心脏病早就痊愈了。”

    李建德气急败坏：“我不是你妈，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赶快过来！”

    简越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上，顾不得细问，挂了电话，和孙济如交代几句，抓起公文包，狂奔出了小树林，上车往澄溪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