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立福

    立宇集团成立之前的历史一直是新员工和媒体感兴趣的话题，但老员工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原因不复杂——出过力的人太多，留下来的人太少，分支机构的源头大多不明。

    明确的源头中，第一个是成立于90年8月的立宇游戏厅，出资人是范林根，管理人是范立宇。没有范林根，就没有立宇游戏厅，更不会有立宇娱乐。

    第二个是成立于92年4月的平寺立宇酒店，主要出资人是简越，管理人是严永顺和范立宇，幕后功臣是谢子乐和吉光卓。

    第三个是成立于93年6月的立宇农业研究所，主要出资人是简越，管理人是乔福；幕后功臣是农大副教授冯雨辛、现任越明百花农业董事长的陶秋庭及一批农技师。

    第四个是成立于92年8月的通捷物流，主要出资人是简越，管理人是熊福邻，幕后功臣是时任越明县交通局局长的齐洪喜。

    第五个源头是成立于86年的伊莫贸易，立宇百货的首任总经理是伊莫贸易前副总齐学景，幕后功臣是雷浩平和顾世丰。简越后来顽童之心发作，找了一堆姓齐的，跟齐洪喜和齐学景有直接关系。

    立宇集团的原始产业中，真正由范立宇创立的只有立宇超市和立宇娱乐，而且立宇超市中最重要的农产品超市跟他没有实质性的关系。94年5月立宇集团成立后，如果没有嘉岩集团，范立宇将主要作为简越的代言人而存在……

    “照你这么说，苗岩松也不是善茬。”何福涛插嘴。

    简越说：“你不要被他现在的样子给骗了，立宇控股上市，他是重要推手之一。我回来之后的被动，有很大一部分是拜他五年前的小动作所赐。”

    “欺老莫欺少，他这样做未免有些不智。”

    简越轻笑：“我刚回平寺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想的。”

    何福涛很尴尬：“那是我不了解你，又患得患失。唉，我当立宇酒店总裁的时候，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没想过立宇集团会乱成这样。要是早知道会做集团总裁，我应该提前收集情报，以备不时之需。”

    简越说：“没用的，范立宇这些年刻意培养既得利益者，逐步将立宇集团变成一个大酱缸，中高层主管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顾姐，对不？”

    何福涛转头一瞅，顾媛媛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站在拐角，脸色阴晴不定。这边开口，对面硬着头皮上前：“推理还是有证据？”

    “我没有详查，不需要。既然范立宇变成苍蝇飞走了，那留下的99%是个大酱缸。剩下的1%——连你这种人都能变质，还有多少人不会变？”

    顾媛媛咬咬嘴唇，“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简越说：“我决定将集团的名字改为‘立福’，整体上市。立宇投资相应更名为‘立福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接管集团旗下所有的房地产类资产。你继续当总裁，资历清零，股份取消，只有年薪，能接受不？”

    “谢谢！”顾媛媛轻轻鞠了一躬，“我能接受，只是希望惩罚能有一个期限。”

    简越说：“九年，如果九年之内你没犯大错，又将功补过，之后可以享受集团的福利——齐悦集团的福利，员工类型转成F。”

    顾媛媛大喜：“没问题，我去工作了，你们慢慢聊。”说完一溜烟地走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从没见过她这副面孔的何福涛大奇，忙问：“F类是什么员工？”

    简越说：“Family——家人，本是我小时候的游戏之作，去年正式定型，分成五个级别，从F1到F5，F1最低，F5最高。”

    “我现在算什么类型的员工？”

    “A类——朋友类。”

    何福涛半信半疑：“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就算一见如故，以你的性格，将我划作A类的可能性也很小。”

    简越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朋友可遇不可求，如果不是你太老，我都想直接划到F类了。”

    何福涛哭笑不得，“我不老，今年才39。算了，不跟你瞎扯了。你前面说，你准备变更立宇，立福投资的权限，以后立福集团该怎么调整？”

    简越说：“立福农业现在太大，有既当裁判又做运动员的嫌疑，必须缩小规模。我跟盛丛伦说过，他也觉得有必要缩小，以后专攻农技服务和绿色食品。立福餐饮继续扩大，尤其是连锁快餐店。立福酒店你熟，无需多说。立福娱乐保持现有规模，短期内不要扩大，让潘彦吉兼保安部总监。重点是立福商超，更名为立福商业管理公司，统一管理立福百货和立福超市，提高信息化水平。农产品超市要继续增强，这是我们的金字招牌，也是我们一直保持优势的领域，老模式不用改，增强品控，恢复品牌美誉度。千万记住，这家子公司的人事安排不能让步。我知道你跟李翼不怎么对付，但这两年私人恩怨必须靠边站。如果丢掉了农产品超市的控制权，我们在立福商管将全军覆没，以后难办。”

    “明白，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便利店呢？”

    “便利店你们不用管，我会亲自处理，完工后再注入上市公司。”

    何福涛犹豫片刻，“如果我们采用优立得模式呢？”

    简越说：“你不用顾忌什么，优立得模式不适合我们的国情。以优立得餐饮为例，这家公司采用的是联盟模式，移植到国内肯定会走形，我们不重视知识产权。”

    “我说的是优立得商超。”

    简越说：“优立得商超说穿了没有秘密——以力胜巧，精耕细作。用大范围的垂直体系和高效的物流最大限度地压缩成本，提高资金周转率和客户粘性。你看到的是电商，我看到的是研发、制造和物流，产供销一体化。你莫非以为优立得号称‘世界最大的工厂’只是媒体的调侃？”

    何福涛一呆，“真的？”

    简越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优立得在全球有大大小小2000多家控股或参股的工厂、农场、养殖场，什么都卖，连宠物都卖！这种运营模式立福集团短期内学不来，我们的起点低，资金、技术和人才储备都无法支持。如果硬上，很容易犯‘多而不精，全而不强’的大忌，画虎不成反类犬。”

    何福涛若有所思，随即问道：“优立得的固定资产利用率高不？”

    简越说：“高，不仅固定资产利用率高，平均产能利用率也高，超过90%，部分甚至超过100%。除自产自销外，优立得还给其他商超企业供货。它骨子里是一家科工贸一体的综合性企业，研发和生产能力都非常强大。你可能不知道，立福百货卖的很多进口货都是优立得参股的企业生产的。岑山广场卖的洋酒，有一半是优立得控股的酒厂生产的。如果你喜欢喝酒，以后就有福了，无论什么样的酒我都可以给你弄过来，保证原汁原味，价廉物美。”

    何福涛笑道：“我不喜欢喝酒，但我的朋友大多喜欢，先谢了。听说简郁骏很喜欢喝酒，你有如此利器在手，贿赂他应该不难。澄溪现在怎样？”

    简越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简要讲述了一边，包括昨天晚上的事，最后总结：“澄溪农业和食品业已从齐悦食品案中恢复，有通捷物流在，你不用担心立福农产品超市被人釜底抽薪。”

    何福涛兴奋道：“如此甚好，我这些天一直头疼该怎么稳定农产品超市的供应链，现在终于安心了。你是怎么发现施尚林带了录音机的？”

    简越说：“我受过严格的机修培训，对有些声音很敏感。施尚林刻意激怒我，又提时培全，我于是确定他带了磁带录音机。”

    何福涛说：“去年12月，谈戎清那小子突然安分了。圈子里传言，是因为他的恶狗时培全在夏威夷失踪了。谈戎清的仇家不少，大家都在猜是谁下的手。嫌疑人很多，唯独没有你。我不知道施尚林为什么会把你跟时培全失踪案扯在一起，应该有原因。唉，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谈这种级别的隐私的程度，回归正题吧，你继续。”

    简越无奈道：“你把我的思路打乱了，要不你问我答？”

    何福涛笑道：“这样更好，免得我又怀疑你在cao控我。第一个问题，既然范立宇在立宇集团起家的过程中，不是第二大的贡献人，你将集团取名为‘立宇’，是不是出于平衡方面的考虑？”

    简越说：“这事说来话长，立宇集团的发展历程跟常见的集团公司不同，先有紫竹联合会，——别急，我会解释的。平寺西北，和樟宁交接的地带以前有个偏僻的村庄，叫环山村，92年并村撤销了。91年我出去探宝的时候，发现村北的山上有大片的紫竹林，很漂亮。92年4月平寺立宇酒店成立后，严永顺让我给农业互助会取名字，我想起了环山村的紫竹林，于是命名为‘紫竹联合会’，紫竹——自助，谐音和寓意都好。”

    “怎么从没听说过？”

    简越苦笑：“你在大城市长大，不知道山区的人有多难整。紫竹联合会是非正式组织，没有注册成社团。会员大多没文化，嫌不接地气，直接叫‘平寺自助联合会’，俗称‘瓶子会’。你不要小看了这段历史，立宇系的很多山头都是紫竹会时期竖起来的。立宇集团成立前，紫竹会大山头有八个——范立宇领衔的立顺安组、严永顺领衔的洪立组、乔福和贝卫强领衔的福强组、冯雨辛和陶秋庭领衔的雨花组、熊福邻和戚超维领衔的福超组、顾媛媛和沈益铭领衔的员外组、齐学景领衔的平丰组，外加一个观胜组。小山头数不胜数，多到我头皮发麻。”

    何福涛咋舌道：“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当时的压力肯定很大。”

    简越叹道：“的确很大，你说我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孩，社会经验不足的理论派，怎么能不担心。家庭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但又不能跟简东阳走得太近。窦立凯意外过世后，我……”

    “窦立凯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

    简越黯然道：“我第一位亲信，大名叫窦叙，老家就在我刚才说的环山村，93年7月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唉，谁敢说谁更惨，跟窦立凯比，我的痛苦不算什么，至少还活着。”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往事了。”

    简越摆摆手，“没事，都过去八年多了。窦立凯死后，我在平寺就没有完全忠诚的亲信。综合权衡之下，我选择以范立宇为主，将集团定名为‘立宇’，一半是手段，一半是纪念窦立凯。”

    何福涛想了想，“立宇系的原始成员，都是紫竹会的会员，对不？”

    简越点头，“我本以为范立宇已经把紫竹会打散了，谁知他不仅没削山头，反而推波助澜。紫竹会这些年一步步壮大，在立宇集团中低层的势力越来越强，持有的股票也越来越多。萝卜宇啊萝卜宇，我早就知道你很阴，只是没想到你会阴到这个程度，你太损了知道不……”

    何福涛咳嗽一声，“会不会是你的某些动作犯了他的忌讳？”

    简越冷冷道：“商场上哪有那么多的忌讳，他这些年被简东阳压得很惨，无计可施，现在自觉羽翼已丰，不怕我报复，于是将仇恨转嫁到我身上。”

    “我觉得他还有些小孩子气，把这种恶劣的行径当成了下棋，想看看你怎么解开一团乱麻。另一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心态不好。”

    “没错，我以前没注意，直到齐悦食品的问题彻底浮出水面。贝胖子给我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我决定公事公办，很多老人居然认为我绝情。书上没说错，金钱买不到威望，买不到忠诚。算了，你继续。”

    “我第二个问题，立福商管未来要电商化吗？”

    “电商化不是神丹妙药，做好O2O，推进社区店即可。我已休学两年，以后有的是时间。你怎么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说说看。”

    “我有个朋友，是黑龙江人，他的性格、成长环境和能力非常适合做立福集团总裁。我想举荐他做总裁，希望你前面开出的条件照旧。对了，他的名字也带‘福’，一举四得。”

    简越很无语：“你怎么突然打退堂鼓了？”

    何福涛惭愧道：“不是突然，立福酒店以住宿为主，我不怎么熟悉农业和餐饮，接任集团总裁后，总是担心被下面糊弄。还有，立福集团管理层部分人的匪气很重，我怎么也适应不了。这些天你不闻不问，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很担心辜负你的信任。今天你提到股份，我终于扛不住了。如果强撑下去，就算你不怪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朋友叫什么，安全性怎样？”

    “于福泽，于成龙的‘于’，恩泽的‘泽’，中粮集团的高管，父亲是黑龙江农垦总局的退休干部。安全性你不用担心，他父亲跟我父亲是很铁的朋友，我们两代之交，从没断过联系，知根知底。”

    简越略一沉吟，“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样吧——于福泽先做总裁助理，看看心态、领导力和专业水平，如果能服众，接任总裁。你改任副董事长，以后严永顺管老人，处理与非公有资本相关的事务；你管新人，处理与公有资本相关的事务。存在交叉的部分，你们先商量，如果无法达成共识，提交董事会投票表决。”

    “你什么都不管？”

    简越诧异道：“我需要管什么？齐悦投资在立福集团的股份不到5%，连大股东都算不上。”

    何福涛郁闷道：“你不是普通的小股东，你是立福集团的创始人和精神领袖……”

    “停！”简越说：“神神叨叨的话以后少讲，现在的人越来越现实。股票回购工作进展如何？”

    何福涛说：“机构几乎把持有的股票卖光了，散户手上的股票也很少，但大户、中户和小户迅速增加，有多少接多少。这些人现在大约持有立宇控股34%的股票，他们似乎相信你会点石成金，买过之后账户就没有活动。我派人与部分大户接触过，提出按800亿市值时的价格回购，他们都拒绝了，还说按1022亿市值时的价格回购都不卖。”

    “国有资本现在持有多少股份？”

    何福涛默算了一边，答道：“15%左右，最高峰时持有36%。阳辉系持有的股票，我们初步估算在35%左右，最高不会超过36%，最低不会低过33%。立宇控股现在的股权结构，阳辉系加国有资本加盟友，应该在50%~51%之间，已绝对控股。我敢断定，他们很快就会发难，在董事会强行安插人手，阻止我们进一步的调整。”

    简越轻笑：“如果他们发难，那我的福气立马就来了。其实我的福气昨天就提前到了，今天更进一步。路上苏泽坤给我电话，说已确定对手暗棋的部分执行人名单。姜承佑正在安排人手，准备逐一拜访。”

    “姜承佑平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简越嘿嘿一笑，“大众脸，毫无特色，很难让人记住，对不？我了解之后，觉得是一位顶级管家——虽没有冒尖的地方，但毛病很少，博学，思维缜密，做事细致，执行力强。更难得的是，他不怕事，也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人，与陆庭城某些方面很像。”

    何福涛沉默片刻，“一条顶级的德牧，对不？”

    简越大笑：“没想到你跟金布赫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要深，没错，不过我从没把他当狼狗看待，而是当家人，因为我也是一条德牧。”

    何福涛哭笑不得，“你这样的人把自己比作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要乱扯，我很忙，我第三个问题——你跟荷兰SHV集团，或者说万客隆是什么关系？不要打马虎眼，我知道你跟喜威关系不浅。”

    简越说：“我准备参股万客隆，将立福集团的生意做到国外，迟些会给你资料。第四个问题呢？”

    何福涛想了想，“你跟我仔细说说95年之前的事，我觉得这是打破立福集团困局的关键。”

    简越顺势开讲，从90年讲到94年。这些事他憋在心底多年，一直找不到可以说的人，甚至不敢想，唯恐小身板造反，今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当然也跟何福涛的诚意有关——在过去的两周中，何福涛陆续提供了大批普通人无法查到的跟政界相关的内幕消息，准确率超过90%，价值非常高，高到无法回头，足见他已打定主意在齐悦集团发展。

    此外，立福集团管委会的高层中，包括刚刚改变立场的顾媛媛在内，只有三位真正倾向于齐悦集团，其中陈炳泽的才能还不算出类拔萃。如果再藏着掖着，何福涛极有可能撑不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值得一赌。就算输了，大不了放弃立福集团的控制权，反正这家公司只是个实验品，能到手的部分都已到手。

    午餐是在宇光大厦餐厅吃的，一般般，立宇餐饮这些年越做越差，与岑山餐饮对比强烈，即便以刚搬过来为借口，仍无法掩盖管理上的问题。由奢入俭难，简越享受惯了精品，很难忍受明显的瑕疵。草草吃完，与何福涛告别，出发前往同杰物流园。

    这条路现在颇为繁华，红绿灯很长。斜对面是宇丽城的主体，范式风格明显。立福集团现在财力大损，伤筋动骨，无法挪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得忍受精神攻击。范立宇这样做，挑衅的意图明显，怨毒之深不可解，心理明显有些扭曲。

    “萝卜宇啊萝卜宇，你莫非以为你真的能跑掉？”简越喃喃自语：“我能把你扶起来，一样可以把你废掉。做人不能太过分，否则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