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龙与蛇

    柳宝贵离开官场前是副处，施尚林和陆庭城都是正科享副处级待遇。官场等级森严，以简郁骏的性格，跟他们告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边结束早，那边肯定还在吃饭。简越没兴趣凑热闹，更不想虚与委蛇，下楼时改了主意，找服务台要了一瓶纯净水，进小花园散步，理理思路。

    句江是江南排外情绪非常严重的地区，外来人多定居在较开明的市区，选择在县城安家的寥寥，选择小镇安家的近乎于零。澄溪则是句江的重灾区，不要说小镇，连龙湖街道的房子都没有多少外地人买，即便买，也以投资居多。这种情况在2010年之后仍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严重影响了俞越餐饮和齐悦贸易的扩张，因为简越本质上也是外来人。他虽然会说澄溪话，但有些语调改不了，本地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外来人。出生地越明不是他的家乡，成长地嘉定不是他的家乡，定居地澄溪同样不是他的家乡。他本质上是个没有家乡的人，与每个都沾边，但每个都不是。

    澄溪计划与其说是战略规划，不如说是前世恩怨的延续——谁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偏要压给你们看看。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立宇集团管理层无法理解，自然也不会卖力地执行既定安排。你们不想干，我自己来。平宇投资成立后，简越迅速制定了一批子计划，阵地战、游击战、运动战、宣传战轮番登场，多管齐下，一步步压缩本土顽固势力的生存空间。

    与大多数人想的不同，平宇投资玩得最多的不是“以利诱之”，而是“过盈”，俗称“撑死你”。灵感来自于机械装配，目的是击破土著的优越感，从根本上动摇其立场。这种战术的原始版本是简越在对付席尔格的过程中想到的，后被罗朝杰发扬光大，主要用于对付土著的技术精英阶层，包括工程师、技术出身的老板和技术官僚。这些人的成功非偶然，普遍傲气，是澄溪最顽固的群体。

    世事无常，平宇投资最先攻破的不是投下巨资的高杜镇，而是澄溪最落后的中石乡，偶然而成。不管怎样，总是成功了。开局如此顺利，相关人等信心大增，与澄溪本土势力的关系也慢慢融洽起来。

    99年5月，澄溪相关部门完成了5599计划的勘探工作。这个什么5599计划是一个庞大的基础设施工程，目标是根治澄溪的水患，提升农业和旅游业的竞争力。分成三部分：55991是给排水工程，55992是环保工程，55993是水利工程。其中最大的两个项目是龙铁分洪渠和高七分洪渠，前者是正南线，从龙湖街道穿过铁山镇入海；后者是东南线，从高杜镇出发，绕道白塔镇，穿过中石乡，在七台乡东北部入海。均需要穿山越岭，工程量浩大。如果顺利完工，可以确保澄溪百年无忧，而且人口承载量将提升三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2000年初，句江市府以不切实际为由否定了5599计划，联合办公室解散，大家各忙各的。饱暖生闲事，没有了共同奋斗目标，一些老矛盾重新尖锐起来，比如土著和外来人口之间的矛盾。

    随着澄溪的繁华，外来人口剧增，与土著的数量越来越接近，彻底引发了抵触情绪。从某种程度上说，齐悦食品案是强龙和地头蛇之间矛盾激化的产物。忠孝难两全，在齐悦集团工作的澄溪人普遍选择中立。

    出了这么多事，简越终于冷静了，也犹豫了，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推进成本越来越高，已严重背离商业原则，再这样下去没什么好果子吃。5599计划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他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澄溪人，一旦土著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就危险了。

    问题在于，如果不支持5599计划，水患就无法根治，如果碰到大的天灾，澄宇农业投资十多亿的主基地可能会被淹。如果支持5599，不仅会陷入无休止的政治斗争中，还会没钱去展开其他的计划。以澄溪的经济发展水平，即使一切顺利，5599最少也要10年方能完工，变数过多，非智者之为。罢了，理想主义情绪有个限度，就此打住吧。

    暗下决定，将衣服整理一番，毅然出了小花园，找到柳宝贵等人吃饭的包厢。推门进屋，吃了一惊，因为宴席已经散场了。不仅如此，安德丽娅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花格子衬衣的黝黑平头青年——澄溪现任交通局长高清平。

    抬手打了个招呼，很纳闷地问：“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柳宝贵很气愤地说：“酒都被简郁骏抢走了，只好散场了。”

    简越愕然道：“你没开玩笑吧？”

    柳宝贵很郁闷：“我像在开玩笑吗？我们本来喝得好好的，简郁骏突然进来，把剩下的酒全部拿走了。就算他官大，也不能这么霸道，太过分了！”

    简越有些晕，“安丽呢？”

    柳宝贵说：“跟着他女儿洋洋走了，李建德开车。”

    简越突然觉得脑袋过载了，半晌才蹦出一句：“洋洋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众都笑，陆庭城说：“我们分开不久，简郁骏的老婆孩子就过来了。他老婆还好，女儿让我们大吃一惊，真没想到看似文文静静的丫头这么活泼。对了，你没说错，她很喜欢吃多宝鱼。——你对简郁骏的第一感觉怎样？”

    简越说：“典型的政客，并不关心澄溪的经济建设，居然连5599计划都不知道，仅此一项，我就直接打不及格。”

    听众面面相觑，施尚林咳嗽一声，“5599计划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而且去年初便已搁置，他不知道情有可原。”

    简越盯着相貌堂堂一脸正气的家伙上下打量，忽然笑眯眯地说：“果然人不可貌相，施董，你莫非以为宝溪街道出事之后还有退路？”

    施尚林面不改色：“澄溪谁不知道从去年3月开始一建就不再听我的指挥了，如果那些人要怪，应该怪孙向堂。我今年50，仕途已到终点，不需要退路了。倒是你，恐怕得替孙向堂擦屁股了。”

    简越笑笑道：“你忘了我不是澄溪人，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投资的地方，无需越俎代庖。再说留着这些麻烦，我才有更多的筹码。比如刚走的一批人，如果宝溪街道变成鬼城，他们的仕途就到头了。澄溪的旅游业越发达，他们晋升的希望越渺茫。我敢肯定，孙向堂找过你和简郁骏，让你们务必处理好这个大麻烦，并给了一些承诺。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些承诺脱困，用不着绞尽脑汁打我的主意。孙向堂你惹不起，我你也同样惹不起！”

    包厢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施尚林双眉直竖，便欲发作。柳宝贵一看要坏，赶忙打圆场：“简董，老施，你们冷静一下。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

    施尚林恍若未闻，盯着简越：“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却还是选择和你合作吗？”

    简越淡然道：“因为你儿子去美国留学需要钱，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却仍然选择和你合作吗？”

    施尚林傲然道：“因为我是澄溪为数不多的既有资历又熟悉官场的建筑专家，你没有选择。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大家各取所需。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你的狂妄。天才？什么天才，运气好而已，外加投机取巧。虽然你伪装得很好，但瞒不过我。”

    简越笑道：“果然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之前还很疑惑你哪来的底气，原来跟褚知瀚一帮人关系不浅。可惜你分量不够，美国致公堂的势力大不如以前，未必会为你得罪我。”

    “还装？”施尚林嗤笑一声，“你要是真的那么能，就不会回国避难了。天才，嘿，天才到欧洲呆不下去，美国不敢去，只好回国装天才。小毛孩，我劝你做事悠着点。告诉你，上面已经在调查时培全失踪案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简越哑然失笑，“我和时培全93年之后就没见过，老简跟他有仇，我没有。老施同志啊，你该与时俱进了，现在都用数码录音笔了，老掉牙的磁带录音机该退伍了。”

    满座俱惊，高清平霍然起身，一把揪住施尚林，从他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磁带录音机，看了一眼，勃然大怒，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然后挥拳就欲打人。陆庭城赶忙抱住棋友，朝施尚林吼道：“老施，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施尚林一言不发地起身向外疾走，摔门离去。包厢内冷场了一阵，柳宝贵叹道：“我们又丢了一个重量级盟友，澄建集团危险了，十有八九会解体，以后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解体？”高清平哼了一声，“不是我们给施尚林面子，他管得住澄建集团？我真没想到他脑子这么不清爽，老陆，你帮他转了多少钱出去？”

    陆庭城沉声道：“1000万人民币，不过你不用担心，细节我处理得很好，最多会当澄建集团的坏账处理，而且这笔钱以后还有追回的机会。简董，哪里不对？”

    简越说：“不可能的，施尚林既然决定与你们断交，肯定会把这笔钱洗得干干净净。我叫人查过施烨炜关系圈的账户，都没大钱，说明施尚林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帮手。”

    陆庭城长叹道：“我一直以为施尚林是我们的同类，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委托人肯定出价不低，足以让他动心。可惜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容离去，胳膊扭不过大腿啊。”

    简越轻笑：“你们现在还会认为我想在澄溪当土霸王吗？”

    陆庭城默然，高清平接上：“就算你不想当，现在也没有退路。”

    简越淡然道：“当然有，我可以割rou离开。也许根本不用割rou，我选择的地块地势都相对较高，即便98年那样大的洪水，澄宇农业最核心的研发中心和育苗场也不会有事。高局，我敢说施尚林今天的行为跟你的某些小动作有关，你太急了。”

    高清平说：“急什么，如果不趁早下手，我后面三年得一直给施尚林和孙向堂擦屁股。”

    简越恍然大悟：“恭喜恭喜，原来主管基建的副市长人选已经确定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局会成为常务副市长兼市委常委。”

    陆庭城说：“基本就是这样，国资局还是我分管的范围。”

    简越双手抱拳作了个揖，笑道：“恭喜恭喜，老来升官，可喜可贺。”

    陆庭城一脸的郁闷，“什么老来升官——‘老狐狸’是绰号，我今年才45，只是面相显老。我真的很显老吗？”

    听众都笑，高清平说：“你和柳董站在一起，没人会说你比他小。老陆，你得注意保养，岁月不饶人啊。”

    陆庭城说：“这个得看简董了，光保养没用的。简董，希望你以后高抬贵手，不要让我难做。”

    简越诧异道：“你说反了吧——是你让我难做，健力宝项目怎么说？”

    陆庭城说：“我原则上表示支持，前提是你不从澄溪撤资，而且必须在澄溪建灌装厂。还有，你的条件很苛刻，我们的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底线是20%。如果你同意，省国投可以帮忙。”

    “这是终稿？”

    “对，还有一个替代方案——如果你同意岑山经开给宝溪街道兜底，健力宝的股份我们可以不要。”

    简越轻叹：“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因为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

    听众彼此对视，高清平说：“我们很感谢你对澄溪做的贡献，但你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农业和旅游业上，而94年之前澄溪的农业和旅游业就不差，一直是句江前三。你不用拿技术含量来反驳，越明农业的技术水平比澄溪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越看了柳宝贵一眼，后者无奈接上：“清平，我们都是技术出身，隔行如隔山，你低估了澄溪农业的水准——我们现在不是句江第二，而是全省第一，约莫能达到荷兰80年代末的水平。没有简董，我们的农业和旅游业再过十年也发展不到现在这个程度。”

    高清平愕然道：“不会吧？”

    柳宝贵说：“我去美国、法国、荷兰、日本、德国等农业发达的国家考察过，对比之后发现，澄溪农业的总体水平远比先前预估的要高。除完整的科研体系外，我们的农产品物流也远远超过全国的平均水平。你不要小看了农产品物流，技术含量很高。当农产品集中上市时，如果物流不畅，损耗会非常严重。还有，我们的品控能力也比其他县市高，同类产品的售价总是位于前列，市场接受度非常高。”

    高清平望向陆庭城，后者双手一摊，“我是财务出身，不懂农业。老柳，你继续。”

    柳宝贵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以前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现在是副市长了，迟早得了解全局。农业和食品加工业是澄溪最大的行业，加上关联行业，就业人口占全市的一半。农村信用社才是澄溪最大的金融机构，你们用常规方法是无法测出齐悦集团的资金周转能力的。说得直白点，澄溪现在没有强龙和地头蛇，只有地头龙，一个是岑山集团，一个是澄宇集团。不管你们怎么做，只要澄溪存在，就无法真正攻破两个体系编织的关系网。”

    “如果我们控制澄建，引入外援呢？”

    柳宝贵说：“澄建看似强大，实际只是一个工具，替代品不少。至于外援，你们忽视了一点——文青南部与澄溪接壤的吉洛、天度、马泉、东胡等四个镇说的实际上是澄溪话，居民本质上是澄溪人，只是因为政治考虑，才把两地分开。这种情况在澄溪南部也同样存在，铁山镇和八丈乡说的都是临湾话。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澄溪比临湾发达，我们反而通过铁山和八丈渗透进了临湾县。换句话说，你们要对付的群体势力比表面看到的要高出一倍。即便句江将川里景区拿走，也于事无补……”

    “等等，”高清平急急忙忙地问：“句江要直管川里景区？”

    柳宝贵诧异道：“这个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基本成定局了，最迟明年3月就会划到句江直管。”

    高清平怒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强盗，活脱脱的强盗！孙向堂，你TMD太过分了，不仅要我给你擦屁股，还打我宝贝的主意，我跟你没完！”

    听众都哭笑不得，不过能理解局长大人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川里景区，为景区的建设呕心沥血。现在马上就要高升副市长，科员时候的劳动成果却被人抢走了。

    柳宝贵劝道：“清平，你年轻，前程远大，不要意气用事。”

    陆庭城继续：“没错，你在澄溪呆不长的，最多三年就会调到外地，眼不见为净。孙向堂这种人，没有必要跟他一般见识，抢走川里景区也未必是他的主意。”

    高清平深吸了一口气，调转目光，“简董，既然大家已经说得这么明白，我也不奢望什么了，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支持我整合澄建和永固建设。”

    简越说：“如果张义涛同意，我不会扯后腿。5599方面，如果市领导班子达成共识，我可以帮你们找些技术支持，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予部分支援。还有事吗？”

    高清平摇头，“今天到此为止吧，来日方长。要不路上聊？”

    简越欣然同意，率先出门。四人上了高清平的桑塔纳，一路往北。40分钟后，海韵职院宾馆到了。简越与三位地头蛇告别，径直上楼，锁上房门，倒头便睡。

    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