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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齐悦(一)

    两大备份均失效,简越在国内可靠的支点少得可怜,因此第一时间找来知根知底的海归。

    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舒世奇短短一个月就老了一截,又黑又瘦,脸上憔悴难掩;开朗的鲁元海则神色阴沉,头发干枯,完全不复在德国时的自信,显然这些天都吃了不少的苦头。

    “你们怎么不说话?”

    舒世奇苦涩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真怕了,这帮人愣是玩手段掏空了一家年销售额过50亿的大厂。”

    “什么掏空啊,”鲁元海恨恨地接上:“是乾坤大挪移,几乎将齐悦食品整个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不堪大用的老弱残兵。小越,你这次开掉杜崇礼他们,又无限期停工,齐悦食品就整个玩完了,连品质部都留不住了。我早说要弄走贝胖子,你不听,现在好了,麻烦大了。”

    简越轻笑:“别激动,等等,我先接个电话——对,农场和海水养殖场都接下,资金不用担心,你不要嫌现在人多——政治风险不用担心,现在是21世纪。不要闲聊,我心情不好,晚上再说,拜拜。”

    “姜承佑靠得住不?”舒世奇有些担心。

    简越说:“我认识他八年了,成熟稳重,再说还有人盯着。戴志豪呢?”

    舒世奇说:“经销商过来闹,品质部总监李达亮查不出具体原因,戴志豪怀疑检测仪器被离职的工程师做了手脚,正在查。小越,品质部是齐悦食品的关键部门,我怀疑贝胖子承诺了什么东西,李达亮故意放水,想来个釜底抽薪,毁了齐悦食品的品牌声誉,一劳永逸。他不大会隐藏,所以故意不上来……”

    “有你这样进谗言的吗?”光头眼镜男李达亮很气愤地走进来:“世奇,不就是说了你几句吗,你的气量这么小吗?”

    舒世奇毫不示弱:“我怎么进谗言了——我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加强检测,必须将仪器全部校验一遍,你不听,还说我疑心病重,只会纸上谈兵。”

    李达亮一脸的无语,“舒大硕士啊,你知道校验进口仪器需要多长时间吗?这里是中国,不是德国!如果按你说的办,品质部一个星期都做不了什么事,如果无法及时交货,局面将更加难以收拾。”

    舒世奇:“现在不一样难以收拾了,宁缺毋滥,你们这些老人总是将很简单的东西弄得很复杂。

    李达亮:“什么我们这些老人,你也是老人,你不要忘了优立得食品和齐悦食品是关联企业……”

    “停!”简越实在忍不住了,盯着李达亮:“你是我亲自招进来的老员工,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我相信你这次没放水,现在要问的是,你会留下吗?先说清楚,你留下来我也没有股份给你。”

    李达亮笑了,“小越啊,我像那种很喜欢钱的人吗?我肯一直跟着你,主要觉得你的理念很对我的胃口。这些年你也没有亏待我,别人有的我都有了,车子、房子、票子、老婆、孩子,一个不落。跟那些留在大城市的同学相比,我过得很快活,收入丝毫不差。也许你不知道,去年有猎头找过我,开出的薪水比你给的高一倍,但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品质部你不用担心,不会有多少人走的,大部分都是老员工。我们都觉得股份很虚,还是奖金和福利实在,好算账。闲话以后再说,我老婆怀疑,贝胖子从97年8月齐悦食品成立起就一直在做假账。阳辉系是官商,即便贝胖子做了什么手脚,我们也不容易发现。”

    “严重到什么程度?”

    李达亮神色凝重:“虽然我老婆只是材料会计,无法接触到机密,但从材料出入库的账目推测,齐悦食品的真实应付账款比财务部账上的至少要高出5亿。这次出质量事故,经销商肯定会索赔,直接经济损失不低于一亿,间接损失远高。还有,工厂建设过程中偷工减料,如果完全按照图纸来,这么小的台风,根本不可能堵住污水管道。我们出大头的金桐污水处理厂同样没有达到设计指标,故障频频。也许贝胖子安排的时候,就只准备用四五年。谨辉集团是专家,糊弄我们这些外行轻而易举,现在的基础设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综合测算下来,你从齐悦食品拿走的钱,可能还不够善后之用。我敢说,这次离职的人将来一定会后悔,他们跟着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做事,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以前贝胖子花你的钱,自然大方,如果花他自己的钱,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简越说:“你把品质部梳理一遍,好员工尽可能地留住,其他不用管,术业有专攻……”

    “哎呀,累死我了。”门外响起一个略有些阴柔的声音,接着身高体胖的国字脸大汉戴志豪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唉声叹气。听众都强忍笑意,这家伙的声音和体态对比强烈,即便是如此紧张的时候,仍让人忍不住想笑。

    戴志豪恍如未见,喝了一口水,直入主题:“检测仪器被人动了手脚,我们得请德国工程师过来重新校验,在调整好之前,必须停工。”

    简越说:“我已决定无限期停工,直到品控体系恢复。停工期间,员工工资照发。”

    戴志豪说:“这样也好,不然就是做得越多亏得越多。齐悦食品现在还有14000员工,每个月至少要2500万的薪水,不是个小数目,你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有,厂区看似光鲜,实际问题多多,想完全理顺,非短期内能做到。我初略估算了一遍,你至少得准备7个亿的资金,加上金桐污水处理厂的检修费用,最少8个亿。”

    简越说:“资金不是问题,年初贝胖子大肆扩招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不对,提前做了准备。你们有同学朋友愿意过来吗?”

    听众彼此对视,舒世奇说:“你不喜欢下属拉帮结派,我们一直不敢提。我和元海都有可靠的关系,恢复技术部不成问题,还可以搭起食品研究所的框架。”

    戴志豪继续:“我朋友和同学很多,清一色的实力派,重建设备维护部是小菜一碟。”

    简越说:“内举不避亲,你们的亲朋只要是踏实肯干的,都可以过来。你们起步不低,又是留学生,难免有人打主意,眼睛放亮点,不要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听众都苦笑,鲁元海说:“事实上你说的就是我们犹豫的主要原因,我们回来的时候意气风发,低调再低调,没想到还是被人耍得团团转,短短一个月就见识了无数人性的丑恶。唉,我发现自己真的只适合做工程师。”

    简越蹙眉道:“你们的心理素质比我预想的还差,得多练练,不然头衔上的‘代’字短期内拿不掉。不能因噎废食,该拉的关系还是要拉的,尽快将车间理顺,不然就是坐吃山空。你们先去工作,达亮留下。”

    海归们齐声称是,迅速出门。李达亮目送他们离去,起身关上会议室的门,诧异道:“优立得食品工作时都不关门吗?不要告诉我所有的部门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

    简越笑道:“你可真会想,德国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毛病,优立得的关键部门如财务都有独立办公室。舒世奇不关门,是因为没开空调。你也乱了阵脚,会议室这么热你居然没发现。”

    李达亮尴尬地笑笑,拿起遥控器开了空调,然后开始挠脑袋。简越扑哧一笑,“舒世奇没说错,你不大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说说吧,你拒绝猎头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李达亮轻声道:“我有些民族主义情绪,不想去外企做事。齐悦食品本质上是民族企业,给的薪水又不错。”

    “还有呢?”

    李达亮说:“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品质部总监基本到头了,就算上级提拔,我也干不好。我在这里是起家的老人,资历深,去外企一切要从头开始,风险太大。我现在有家有口,不适合到处奔波。”

    “为什么不去卫强食品?贝胖子不会为难你。严格来说,你算他的亲近人,甚至可以说是曾经的心腹。”

    李达亮叹道:“知道瞒不过你,我跟贝胖子一起工作七年,熟得不能再熟。立宇食品时期,贝胖子很敬业,没有多少花花肠子。齐悦食品成立后,他变了,虚伪了,还不停地做小动作。我真正心寒的是去年5月的事——一个在污水处理厂工作的老乡偷偷地告诉我,说处理厂没有对齐悦食品的废水进行三级处理,二级处理只做了一半,但钱照收。不仅如此,他还怀疑,污水处理厂故障频频是因为进口易损件被换成了国产的山寨货。贝胖子临走前,组织技术力量对污水处理厂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维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准备好聚好散,哪会想到他是在抹除做手脚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说,污水处理厂的设备损耗严重超过正常值?”

    “对,我不是信口开河,自从起了疑心,我就开始关注贝胖子的小动作。去年8月,污水处理厂的减速箱维护,按照说明书应该用克虏伯油脂,但工程师用国产同类油脂替代,报的却仍是克虏伯,仅此一项就差好几万。金桐污水处理厂不比其他的厂,是一个以公益为主的设施。金桐发展到现在仍山清水秀,污水处理厂居功至伟。连公益事业都要占便宜,着实让人心寒。还有,我怀疑,贝胖子跟阳辉系之外的势力有牵扯。华灿食品总经理余宜丰不仅有背景,技术精湛,管理能力强,而且很会做人,已取代了贝胖子在阳辉系的位置。”

    “这座工厂的基建到底是谁做的?”

    “谨辉工业建设公司牵的头,因为工期短,贝胖子将工程分包给本地建筑公司,其中有你继父俞敏洋的长吉建设。”

    简越一愣之后怒道:“这不是乱来吗——长吉建设今年元旦之前没有建设大型厂房的资质!”

    “是乱来!”李达亮说:“参与齐悦食品工程的不止长吉建设,还有你所有的关系户,包括贺海斌的老丈人凌兆纲,连我老丈人都有份。你被瞒得死死的,跟贝胖子的安排有关。除非你准备把所有的老关系都踢掉,否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座工厂看似光鲜,实际是个破烂货,维修费用数以亿计,说不定还要拆除重建。不仅如此,采购部还与关系户纠缠不清,以正常价收进了大批不合标准的原材料。仅此一项,损失就超过5亿。如果不是我一直不肯降低出厂标准,早就出质量问题了。”

    简越笑道:“你倒是挺有原则的。”

    李达亮苦笑:“什么原则啊——我大舅子参股的渔业公司是齐悦食品的供应商,我想在澄溪长呆,就必须细水长流。齐悦食品这几年赚的钱,大部分被管理层和关系户用各种手段分掉了。简而言之,圈子里完全干净的人比大熊猫还稀少。邹浩轩做了那么多的小动作还能不让你知道,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因为干净的人没几个。如果你给他股份,问题肯定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简越摇摇头,“邹浩轩的特长和性格不适合做我的合作伙伴,给少了他一样会背叛我,给多了我以后很难处理内部关系。你知道99年通捷发给我的股权分配预案中,他的份额是多少吗——20%!价值超过6亿人民币。”

    李达亮大吃一惊,“这不是乱来吗,先例一开,你就算有金山银山也无法一碗水端平。其他人呢?”

    简越说:“戚超维35%,许兆川21%,邹浩轩20%,熊福邻10%,加起来是86%,其他小股东占4%,留给我的只有10%。我一直以为是许兆川撺掇戚超维自立,从没想过始作俑者是邹浩轩。前天,戚超维和熊福邻一起过来见我,问起以后的安排。我想起99年的事,顺口问了一句。戚超维说,不是许兆川的主意,而是邹浩轩的,理由是我在关联企业一般只持股10%左右。我家大业大,这点小钱不会放在眼里,必须抓住机会。四个人都是团队的代表,不用担心我认为太贪。”

    “戚超维说的未必都是实话。”

    简越淡淡地说:“有自立之心的人当然没那么老实,戚超维在两个关键问题上撒了谎。第一,邹浩轩的确是始作俑者,但其他的人也有类似的念头,暗中串联。第二,许兆川靠向阳辉系,起因是被戚超维、邹浩轩和熊福邻联合排挤。刚好云越物流管理团队不得力,老简看上了许兆川,双方一拍即合。通捷管理层的攻守同盟做得很好,可他们没想过的一点是——通捷集团与其他成员企业不同,早期一直没赚钱,中低层员工都知道是我在养着他们,没有我,这家公司活不到今天。我回到平寺的当天晚上,就有老员工上门告密,而且是代表。想堵住所有人的嘴巴,难比登天!”

    李达亮想了想,“你摊牌,如果他们不干了怎么办?”

    简越说:“我理顺立宇集团之后,就不用愁通捷集团的人事问题。我跟戚超维说,如果你们再左摇右摆,就请另谋高就。我绝对控股的产业,不需要野心勃勃的狼。”

    李达亮笑道:“你话里有话,但我不怕,我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会三心二意。事实上我也是老人中少有的坚定派,大家都知道。工资你得给我涨点,我在这旮旯呆得好辛苦。我大舅子送过来的鱼都是达标的,没占你什么便宜。我的私心主要在回款时间和采购量上,其他的小动作在国内都不值一提。”

    简越哑然失笑,“从明年开始,齐悦食品20%的利润将分给员工,你在齐悦食品未来的薪水不会比猎头开的低。”

    李达亮大喜:“真的吗?”

    简越严肃道:“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既然将公司取名为‘齐悦’,就是希望大家都开开心心,融融洽洽,而不是成天勾心斗角。”

    李达亮兴奋道:“只要你肯让利,齐悦食品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兴旺起来,更上一层楼。我去工作了,你慢慢琢磨。哈,我现在终于发现大老板好难做啊,伤心伤神。瞧,你不到二十,就已经像个小老头了,比我还老!”

    简越哭笑不得,起身送走胡言乱语的家伙,从接待室要了一杯红酒,端着进了档案室,开始阅读文件。他的态度如此安逸,行政楼里的员工个个惊讶不已,更不要说两位洋保镖。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迪克斯问。

    简越笑道:“我的运气真好,打瞌睡的时候总有人送枕头。瞧,我回国之前一直烦恼该怎么理清复杂的关系圈,有人主动替我办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迪克斯恍然大悟:“你想过河拆桥,又怕别人说你无情,现在他们出招,你可以顺理成章地踢掉部分老关系,为综合素质更高的新人腾出位置。”

    简越摸摸下巴,“没错,就拿齐悦食品来说吧,内部盘根错节,大部分老人已跟不上公司前进的步伐,即便测评不及格,也不肯主动退位让贤。我绞尽脑汁仍无解,只好另开炉灶。”

    “不要告诉你还有一个齐悦食品!”

    简越嘿嘿一笑,“为什么不可以有——吉斯普不是我的幌子,而是实实在在的综合性农业集团,齐悦食品只不过是它旗下的一家子公司罢了,还不是最大的。”

    “最大的在哪?”偷偷溜进来的吕振威忍不住了。

    简越说:“当然在好种田的地方,下个星期你就会知道的。贝胖子这个土鳖游击队司令想难住我,是典型的痴人说梦,最多一个星期,我就能让齐悦食品复产!——你们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认为吉斯普是我控股的产业呢?”

    吕振威一呆,“怎么可能不是你控股的?”

    简越冷冷道:“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它不但不是我控股的,而且不是我创建的!我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剩下的事由不得我了。”

    吕振威神色大变,“你想送贝胖子进监狱?”

    简越淡然道:“不是我想送贝胖子进监狱,而是他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如果你们认为我心狠,都可以走人。我已经输得只剩下底裤了,不在乎光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