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改变（四）

    钱不是万能的，对一些出色的人来说，信仰比钱更重要，因为他们能轻松养活自己，不需要为五斗米而折腰，藤俢铭就属于此类。在众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简东阳的人。这家伙很倔，即便妻子窦文嫣与简越亲近，仍没有改变效忠对象的打算。简越邀请他参加小圈子聚会，还公开讲一些重要话题，大家都很吃惊。孰料这家伙居然说“老简”，这个词可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讲的，莫非……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嘛？”藤俢铭双手一摊，“我只是顺着小越的话说，其实我一直想叫简总‘老简’，就是不敢。”

    听众哭笑不得，窦文嫣说：“你最好不要掺合，小越的原则你知道的。”

    藤俢铭叹道：“我这个家里都扫不干净的人有什么资格搀和——先是被我表哥卖了，后又被同事卖了。可笑的是他们还敌视我，说我在浪费云越集团的钱。这帮狂热的左派分子根本不知道国内的机械水平与德国的差距有多大，TUM机械学院这几年实力暴增，要求比MIT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我出色的都没毕业。他们还停留在以前的认识上，认为98年到亚琛工大读博的都快毕业了，我却要在机械不如亚琛工大的慕尼黑工大拖到03年。部分人甚至造谣说我准备在德国定居，以后不回国了。善誉，你给评评理。”

    姚善誉正色道：“评理可以，不过请叫我‘阿善’，不要叫鳝鱼。”

    大家都笑，藤俢铭有些尴尬，“我没考虑谐音，你不要介意。”

    姚善誉蹙眉道：“我不怪你，怪我老爹，居然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从小到大，我都很苦恼。算了，不提这事了。要不是我导师跑到TUM来了，我仍会认为亚琛工大的机械是德国最强。幸好我没有申请转学籍，不然还跟你一样奋斗呢。TUM这几年发展真快啊，上下像疯了一样。”

    “因为他们进入了战时体制。”窦文嫣说。

    姚善誉幽幽地叹了口气，“MUZE大举进攻东欧，TUM是总装的成员，每次大规模的战争科技发展总会提速。真没想到短短七年慕尼黑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过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扯到哪去了？”沈玉奎有些不耐烦，“小越，你伯父真的怕你吗？”

    简越缓缓点头，叹道：“93年，我们家还纠缠不清的时候，我爸和老简在云越集团总裁办公室吵架，我爸说——洋葱头啊，不是我看扁你，你的成就快到头了！还说我做事很稳重，手下服服帖帖，一个造反的都没有……”

    小青年口齿伶俐，将当年的场景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最后总结：“99年立宇集团股权分配完成后，立宇农业大规模重组，以乔福为首的高管卖掉股票，转投明铎农业。去年我爸拿到了硕士学位，明铎农业蒸蒸日上，平寺人于是也叫他‘简总’——小简总。对应的是，老简被称为‘大简总’。我则被叫做‘小小简总’，因为我是小简总的儿子，双份的小。我们父子俩对阵老简，他没有一丝胜算，为避免将来下不来台，终于下定决心转移阵地，到关系广泛的上海发展。唉，我总觉得他们兄弟俩到现在还是小孩。”

    听众神色古怪，简家的故事可真够丰富的。窦文嫣恍然大悟：“怪不得简总对县里在平寺南边开设工业园无动于衷，原来很早就有小算盘。”

    简越苦笑道：“我太后知后觉了，平寺对他来说就是个政治资本，翅膀硬了就不重要了。雷浩平建议我放弃群辉电气，不要再跟老简和老韦搀和了。这俩人很难整，该断则断。你们可能不知道——谨辉建筑一直与军方有联系，部分员工其实是工程兵连队成建制转业，保安则清一色的退役军人。”

    听众悚然而惊，简越继续：“我先前很奇怪，为什么谨辉建筑这么喜欢打架，而且工程兵风格明显，现在知道了——老韦一直在利用部队的关系招收退役工程兵。谨辉集团是长三角最强的综合性建筑企业，没有之一。谨辉房产开发的楼盘卖得比万科还贵，但从没滞销过，足见其口碑。老简和老韦已完成在建筑业的全方位布局，从建材到建工机械，从设计到施工到销售，谨辉集团每年赚的钱比云越集团还多。”

    窦文嫣半信半疑，“不会吧？我看了中国千强企业排名，谨辉集团的利润不高。”

    简越哼了一声，“利润不高？告诉你，谨辉集团每年都会给员工福利分房，所以利润看起来不高。这么多年下来，加入公司三年以上的员工基本上都有房子，该花的都花得差不多了。老简和老韦哥俩很有眼光，早就发现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改革开放的深化，建筑行业的油水将越来越足。金桥银路铜房子，谨辉集团不但有房地产开发公司，还有路桥建设公司，去年便抢得了上海多条高速公路的建设权及25年的经营权，已坐拥金山。他们有军方支持，又跟上海政界关系不错，财雄势大，地位稳固。告诉你，在老简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什么云越系，只有阳辉系，只做住和行。”

    窦文嫣张口结舌，郝宗观接上：“谨辉集团做‘住’很成功，可是云越集团做‘行’似乎不怎么样，到现在都没拿到汽车生产牌照。”

    简越叹道：“你们只看到吉利的曲线救国策略，却没想过老简根本不需要曲线救国，因为他是上汽出来的，熟悉上汽的人事。小螃蟹说明月科技是老简逼迫范立宇卖给上汽的，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表面装可怜，桌子底下忙着杀回老单位，用明月科技、越明汽车研究院、云越集团汽车事业部和连锁维修站为筹码，与上汽做了交易，将部分买办赶出了管理层。上月底，上汽乘用车挂牌，准备在八月底推出B级车LM5。你们猜猜LM5的原型是什么？”

    大家都摇头，简越咬牙道：“宝马帮沃林汽车研发的L50三厢轿车，刚刚完成测试，准备投放美国市场，采用2。5升和3。0升汽油发动机及6AT变速箱。两款发动机均有大量的宝马技术，变速箱是ZF和MMI的第一个合作项目。宝马和MMI熟，问题不大，可ZF和MMI是竞争对手，双方好不容易握手言和，现在却出了这档事。我现在真想把在西格尔集团工作的一帮华人工程师扔进波罗的海喂鱼，这种与间谍无异的行为不仅会导致他们被波兰驱逐出境，还会连累大量移民到欧洲和在欧洲工作的华人，损失已难以用金钱来衡量，善后工作很难做。”

    听众目瞪口呆，郝宗观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简越冷冷道：“你莫非以为X组是摆设？虽然老简很小心，将LM5放到上汽的子公司仪征汽车生产，而且用的是仪征汽车的‘黎明’牌，可是上汽乘用车只有两个整车生产基地，一个在上海嘉定，一个在江苏仪征。我听到康谢说明月科技的事后，将先前搜集到的情报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然后给吕乐寒打电话。很快阿普的老丈人科罗尔回电话了，说已证实部分工程师违反保密制度，L50的核心技术资料已外泄。果然是一招好棋，轻松让我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老简啊老简，你‘云中鹤’的绰号真是名不虚传，釜底抽薪玩得漂亮！你玩你的政治，我做我的生意，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偏偏要把我架在火上烤，未免太没有人性了！”

    听众噤若寒蝉，包厢里的气氛很沉闷。过了一阵，窦文嫣弱弱地说：“X组也在做同样的事。”

    简越笑笑道：“X组成立到现在，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们被工作的企业起诉了？学习和做小偷是两码事。”

    “现在该怎么办？”沈玉奎问。

    简越淡淡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违反保密协议的起诉，欧洲事业群用最快的速度自查，然后与所在国安全机构沟通，将副作用降到最低。希望部分人运气好，不要碰了榈利涯的产业。还有，俄罗斯人喜欢喝酒，经常有喝醉冻死的。”

    包厢里又陷入沉默中，大家闷头吃菜。过了一阵，藤俢铭说：“根据我对简总的了解，他做这种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十有八九是阴差阳错。”

    简越面无表情：“原因。”

    藤俢铭说：“简总毕竟是你的亲人，玩釜底抽薪等于跟你反目成仇。现在不比开放前，这样的事非常影响政治形象，会让亲近人认为他是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居然连侄儿都要坑。我猜过程应该是这样的——中国人工成本低，云越集团一直在替沃林汽车生产耗工时的零部件。国内与我们不对付的势力发现了这一点，开始上下其手。刚好波兰和德国有人想消除你对沃林汽车的控制力，双方一拍即合，所以部分拎不清的华人工程师能轻松弄出机密资料。简总忙得厉害，以为是你放水，没放在心上。我个人认为，你们伯侄俩严重缺乏沟通，被人趁虚而入。”

    简越叹道：“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们以后也不需要沟通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玉奎，你通知塞格登，在明年元旦之前结束与云越集团的合作关系。还有，将沃林汽车和西格尔集团的非入籍华人工程师全部解约。”

    听众面面相觑，藤俢铭咳嗽一声，“这样不是顺了阴谋者的心吗？国内有人力成本优势，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替代者。”

    “是吗，”简越淡淡地说：“这种情况已经改变了，柬埔寨的人力成本更低。TKS柬埔寨钢厂上个月出了第一炉钢，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沃林集团大规模投资柬埔寨了吧？”

    藤俢铭欲言又止，窦文嫣接上：“谁不知道你想控制柬埔寨，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简越哼了一声，“我从没想过控制柬埔寨，不过UDO认证就是柬埔寨现在的国标，任何企业想在柬埔寨做大，都得照我的规矩来！”

    “蒂森克虏伯柬埔寨钢厂的原燃料哪来？还有，他们怎么这么听你的话？”藤俢铭问。

    “澳洲有的是铁矿石和焦炭，LAP矿业在澳洲活得滋润呢。真没到柬埔寨这么小的国家有这么大的需求量，更没想到克虏伯的牌子这么响，刚出第一炉钢，订单便排到了明年。TKS准备提前建设二期，以满足东南亚的市场需求。至于原因——TKS虽大，但管理很落后，仍停留在中型家族企业的运营模式上，上次玩铁矿石期货大败亏输，现在是UDO和榈利涯的铁杆支持者。榈利涯已注资TKS，在监事会有代表。”

    “柬埔寨人很少。”康谢说。

    “越南有的是人，培训个三五年把脑袋刷干净就可以胜任大部分工作，我等得起。等欧洲的卫星宽带公司建成全球宽带，要多少老师有多少老师。告诉你，全世界不只中国有人口红利，印度和孟加拉人也很多。就算是印尼猴子，刷干净了一样可以做事，而且很敬业。对了，萨尔茨吉特准备在越南河静省开建钢厂和专用码头，四期总设计产能2000万吨。我真担心自己再次被国人戴上汉jian的帽子，不过帽子已经够多了，无所谓了。”

    听众都很无语，郝宗观说：“我觉得普哥没说错——你就是个汉jian，使劲地砸祖国。”

    “你们扯到哪去了？”姚善誉很不耐烦，“小越，上汽乘用车上月底挂牌，莫非你伯父早就知道你会让MMI取消与云越机床的合作关系？”

    简越说：“老简毕业后在上汽工作，85年才调去上海大众，参加过上海牌轿车的生产，对它很有感情。上海牌轿车91年11月停产，98年5月在云越集团的支持下复产。不过复产的不是老款SH760B，而是云越集团技术中心大幅改进过的SH98A，换装了新型电喷发动机和冷暖空调，最高时速提到180公里。SH98借用云越集团的网络，轻松成为国产车的旗帜。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因为老简与上汽的关系向来亲密，云越机械起家时上汽的老领导给了大力支持。啊，我忘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听众异口同声。

    简越苦笑道：“老简打了个擦边球，他90年离开上汽时，办的手续是停薪留职，而91年11月上海牌才停产。我们只看到他迁户口，却没想过他的人事关系在上汽。换句话说，他一直是上汽的人，随时可以回去。我先前还疑惑不解，他这么会钻营，又倔，怎么拱手认输了呢？现在知道了——94年折腾标致和大众不是装疯卖傻，而是在向老同事展示他的实力和国人的能力，凝聚人心。”

    藤俢铭立刻接上：“攻心战很有效果，简总顺利获得了上汽老人的认同，于是95年1月将云越集团改制成集体企业，作为上汽乘用车的御用零部件企业，以最大限度地提升质量稳定性和供应链的可靠性，减少买办势力和国际汽车零部件巨头的干扰。他的思路跟你如出一辙——上汽和云越集团，沃林汽车和西格尔集团，上汽乘用车总经理何彦锋十有八九是他的人，如果何彦锋不是，那常务副总汪永志肯定是。SH98和SH2000卖得这么好，我认为何彦锋和汪永志都是简总的人，他已在上汽乘用车树立绝对权威，而且还赶不走。”

    郝宗观继续：“简总在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着大张旗鼓地搞摩托车和申请汽车生产牌照，暗地里进攻上汽，排挤上汽的买办派，将他们赶去上海大众和上海通用任职。97年3月党代会换届，简总96年11月便被内定为十五大代表，因此动作大了，逼迫范立宇将明月科技卖给上汽。98年又携新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之威，力排众议复产上海牌轿车。97年6月上海通用成立，99年8月才生产出别克新世纪。孰料不到四个月，上汽又推出了SH2000，将别克新世纪打得落花流水。要说简总没做手脚，估计没人信。小越，你伯父借力打力的技巧不比你差。”

    姚善誉说：“我回国的时候，拆解过SH2000的两点五升V6发动机，发现它应用了MMI研发的多项先进技术，其中包括MVTI，远非SH98的改进型682Q直列六缸发动机可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台发动机是从94年莫琳机械建立起开始研发的，前后花了5年时间。你一直在装糊涂，对不？”

    简越幽幽地叹了口气，“汽车是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要想阻止外国汽车在中国市场上肆虐，必须拉拢老牌国企。自从我发现老简意图杀回老窝，便开始给他制造方便。MMI汽车研究院一直在温特弗灵，搬去波兰的是汽车工程院。中国汽车工业基础薄弱，云越集团技术中心改进到一半便进行不下去了，只好交给MMI。SH98除了壳子，其他没几样跟SH760B相同的。SH2000则完全是MMI主导，动力总成、底盘、车身、整车调整、测试都是MMI做的，上汽技术中心和云越集团技术中心只负责一些边角料。我愤怒的是，我给上汽出了这么大的力，那帮鸟人不但得寸进尺，还恩将仇报，居然串通老外来害我。你们可能不知道，为了研发SH98和SH2000，我不但找宝马帮忙，还使了不少的手段，包括派人到福特和丰田学习V6的制造技术。FBI将伽云集团列入重点监控名单，跟这种cao作有关，唉，失策啊。”

    听众张口结舌，除了窦文嫣：“你们不要被他这幅面孔给骗了，他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恶魔加小财迷。告诉你们，上汽每卖一台上海牌轿车都要给他提成。他不管做什么事，你们都要在脑袋里多转几个圈。”

    简越吐了一下舌头，“还是文嫣姐了解我，中国是世界上利润最高的汽车市场，不能看着钱不赚。MMI能变得这么大，汽车研究院功不可没。唉，宝马为什么要做直6呢，要是做V6，我的钱就不用赚得这么辛苦了。唉，欧宝真顽强啊，我挖了这么久，它还没有要倒的迹象。”

    听众都被打败了，姚善誉说：“莫非宝马99年在上海建厂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简越点头，解释道：“豪华车需要历史底蕴，以宝马集团的品牌阵容和技术实力，上汽知道没有赢的机会，因此以退为进。TKS已和宝钢达成协议，在上海成立生产汽车钢板的合资企业，主要供应上海宝马和一汽奥迪。”

    “宝钢与小日本牵扯甚深，怎么会同意与TKS合资？”一直不吭声的吴予乐问。

    简越说：“TKS最开始想和武钢合作，而不是宝钢。国内的大钢厂多着呢，像TKS这样的世界知名企业，根本不愁找不到合作伙伴。”

    吴予乐哦了一声，随即怒道：“你们说完了吧？如果说完了吃饭，你们这不是吃饭，而是开会！”

    大家都笑，一起动筷子。过了一阵，颜子鹏说：“小越，群辉电气怎么处理？”

    简越说：“老简和老韦想我主动让步，完成在‘住’这一块的布局。不过群辉电气的部分技术属于扎赫电气和沃林电器所有，需要从长计议。你和戴志豪回去之后摸底，然后列清单，以便分家。还有，伊莫电子电气研究院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雷浩平的威信这些年受损严重，管理层可能已倒向了阳辉系。伊莫投资董事长姜承佑的立场比较微妙，你们要小心从事，不要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颜子鹏点头，“明白，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说你想做汽车，我怎么觉得你花在其他方面的精力更多一些，似乎汽车只是个噱头。”

    简越反问：“你知道建一座完整的车厂并将它顺利运转起来要多少钱多少技术多少人力物力吗？”

    颜子鹏傻笑，姚善誉解围：“玩汽车很耗钱，只盯着汽车的后起者很难做大。第二，汽车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磨刀不误砍柴工。第三，小越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不想惹是非。”

    包厢里一片轻笑声，简越说：“我下周去看望阿普，你和戴志豪跟我一起去，见识一下我磨好的一把刀，也了解一下什么叫汽车制造商，免得老是说外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