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1
李药师即唤和璧。 他原想命准备拜帖,次日往平阳公主府拜望。 未料和璧进来之时,报说方才已经接获请柬。 次日李药师、出尘去到平阳公主府。 柴绍迎出来时,身形明显消瘦。 进入厅中,妙常竟须侍儿扶持,方能勉强起身。 李药师、出尘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平阳公主李妙常是李渊惟一的嫡女,李世民惟一的胞姊。 李渊太原起事之初,她与夫婿柴绍都在长安。 得到李渊家书,柴绍即前往太原,妙常则退居司竹。 当时天下已乱,山中不乏亡命之徒。 妙常变卖家产,招募群众,在家仆马三宝辅佐之下,说降多股长安周边义军。 隋军虽频频讨伐,却都被击退。 妙常幼年时期即与出尘交好,两人都习武艺、读兵书,深明治军之道。 当初妙常领兵据地,攻下周边郡县。 她申明法令,约束军士,严禁乘胜劫掠,因此远近悦服,奔赴者甚众,得兵七万人,号称“娘子军”。 李渊、李世民在禹门口渡过大河,进入关中之后,妙常率兵前往会合。 从那时起,她与夫婿柴绍便各自开府,出征之时夫妻军幕往往并陈,一时传为佳话。 如此一位英勇健朗的奇女子,如今勉强起身,见礼之后,却只能由侍儿搀扶,倚回软榻之上。 李药师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妙常示意,柴绍便引出尘坐上榻沿。 侍儿移来两张胡床,让柴绍、李药师都能靠近软榻而坐。 妙常伸出双手,一手握住出尘,一手朝李药师招呼。 李药师赶紧上前,伸手让她握住。 妙常澹然一笑:“贤伉俪可还记得,咱们在杨素府中捉蝈蝈儿?转眼三十年矣。” 出尘深知妙常提及此事,必让夫婿想起出岫阿姊。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是陪她闲话聊谈。 侍儿奉上香茗、茶果,柴绍着放在一旁,随即命左右退下。 此时厅中只余他们四人。 妙常挣扎起身,出尘、柴绍扶她坐起。 她却换过一番神色,对李药师说道:“李公子,我可以再这样称呼你一回吗?” 李药师赶紧起身,长揖谢道:“殿下折煞微臣了。” 妙常命他坐下,说道:“李公子,我儿时的玩伴,现下只有出尘还在身边。我同母的兄弟,也只与世民最为亲厚。李公子啊,如今世民有难,我能倚靠的,也只有贤伉俪了。” 李药师忙道:“殿下何出此言!” 妙常叹一口气:“当初太原起事,直至长安,皆是世民之功。太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各树党友倾轧世民。加以母后早逝,如今父皇宫中诸妃争宠,年幼皇子十余人,他们的母妃也多与太子、齐王结交,在父皇跟前谮愬世民。” 李药师并不是未曾听闻这些宫闱事端,只是他已年逾半百,阅略博雅。 莫说湮远旧事,就是前朝杨隋废立太子,他甚至亲身经历。 眼见杨素、史万岁等牵涉其中,无论成败,后果都甚不堪,他委实不愿让自己重蹈覆辙。 只听妙常继续说道:“去年此时河洛砥定,父皇命除乘舆法物、图籍制诏之外,其余财宝玉帛,全部分赐将士。世民依诏,已将数十顷田产赐予淮安王。却有张婕妤为自家父亲向父皇求赏,父皇手敕赐之。淮安王以世民所予在先,不肯交出,张婕妤便向父皇哭诉。父皇怒责世民:『难道我的手敕,竟还不如你的教令?』世民虽为自己辩解,然终不为父皇采纳。” 妙常诉说李渊不听辩解之事,却让李药师想起刘文静的冤死。 往往,事实究竟如何,远不如维护皇权来得重要。 此时妙常双手拉着李药师,说道:“李公子,无论如今你我是何位分,你永远是我出尘妹子的夫婿。而世民,他永远是我最最亲爱的二弟。你想,将来??世民他??他能有活路吗?” 李药师心中暗自轻叹一声:“殿下??臣??臣??” 妙常却继续说道:“另有一事。如今后宫嫔妃,颇有人怂恿父皇再度立后。” 此言一出,倒让李药师瞬时一懔。 眼下太子、秦王、齐王三位皇嫡子之间已如此相煎,倘若再度立后,形势更不知将如何纷乱。 只听妙常悠悠说道:“李公子啊,你毕竟是我大唐的上柱国、永康县公、岭南道安抚大使、检校总管、刺史。纵使不为世民,妙常也盼公子着意于我大唐基业、生民福祉!”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李药师。 他站起身来,长揖至地:“大唐基业、生民福祉,臣毕生万死莫辞。” 妙常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几丝血色。 李药师、出尘离开平阳公主府时,两人心上都不知有多少思绪。 然而坐在车中,却是相对默然。 回到家里,只见随珠捧来一只木盒。 打开盒盖,霎时满眼金光灿灿。 原来家人已将日前德謇、德奖换下的王子服饰整理妥善。 出尘取出看时,但见两件锦袍,襟袂促小贴身。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鉴于中原服饰宽衣博带,并不适合弓马,于是推行胡服骑射。 胡服袍袴紧窄,便于灵活行动。 这两件锦袍便是胡服形制,而剪裁作工无比细致。 其材质烂熳绚丽,底纹粼波闪闪。 面上织有林树,树下有人物骑马驰射;又有狻猊、虎貙、橐驼之属,绝是精巧。 随珠问如何处置?李药师道:“先收着吧。咱家孩儿穿过,总不能再送回宫里。” 随珠应了一声,将两件锦袍收回木盒中,一并拿出去了。 望着随珠背影,出尘笑道:“如此,明日我又得入宫谢恩了。” 李药师笑道:“只怕要你入宫,不只谢恩这么简单。” 出尘闻言,当即敛起笑颜,低唤一声:“药师??”欲言又止。 李药师哂然一笑,握起爱妻双手,忱忱说道:“出尘,姑且不论『虬须龙子』,只说四、五年前,若是没有秦王与妙常,你家夫婿如何便能安然踏出长安大牢?此等情义,我又岂会须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