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死斗(完)
通政使,正三品,本身的职权并不大。不过是收发奏章。类似于中央档案室之类的部门。但通政使位列九卿,按制度参与朝廷各项决议,可算朝廷重臣。俞子澄当然不会听到京城中的家长里短,他是由刘公公告知的。 俞子澄和雍治天子奏对时,如一锅guntang沸汤的武英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很多人都记起来,去年争夺武英殿大学士,俞子澄干过什么事:为得到当时权倾朝野的何朔支持,他在真理报上投书,大肆鼓吹,支持增收商税。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把贾环往死里整。当前,朝野中晋王党势大。有南安郡王支持,与宋天官合作等等。可见,俞纳言此人,有奶便是娘。品行令人不齿啊! 奏对完,雍治天子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有若实质,幽幽的带着冷意,杀机起伏。 任何皇帝给人私下里造谣:命不久矣。心中都会有强烈的不满情绪。更何况,他对贾环总是在搞事情的不满,忍耐、厌恶、不爽,已经积累到相当的程度。 一刀下去,何其快意! 贾环虽然不能抬头看天子,但他就在御前,很容易便感受到说话的时机,辩解道:“陛下,俞通政使党附晋王,哪有真话?草民愿与陈太监当庭质对。若草民当真诽谤圣君,甘受国法。” “嗬…” 武英殿中接着,一阵哗然。何大学士、卫尚书、北静王等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向贾环。 贾环的话,说的太死了。要知道,诽谤君父是什么罪?杀头之罪。这种话,在御前说,相当于是立军令状。 然而… 江湖传闻,贾环回京后,某日去陈太监府上,将其爆打了一顿。陈太监脸上的淤青,皇宫中很多人看到。随后,陈太监作为“内jian”被贾贵妃赶出凤藻宫,流配浣衣局,自生自灭。 两人应该是有矛盾吧? 朝堂上从来不乏明眼人。贾环的话说出口,就有人明白过来,只怕陈太监身上有点蹊跷。不然,贾环敢这样说?但,贾环对陈太监这么有把握?人心难测啊! 雍治天子高居在御座上,冷冰冰的盯着贾环,并不回应。他既然有杀心,就不需要证据! 仿佛感受到天子的情绪,武英殿中渐渐的安静下来。 全程看戏的吴王,心中轻叹口气。要说贾环年纪轻轻,在政治上能有这样的悟性,确实是才情高绝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今日,恐怕难逃一死。 说起来,贾环和吴王府的联系还是很多。他对贾环很钦佩,也是他的世子的老师。可惜啊! 工部尚书白璋,嘴角带着一抹难言的冷笑。朝堂从来云橘波诡之地。贾环以为他大胜。但,现在,却要被天子杀掉。何其的可悲!可笑!哈哈! … … 描述起来很慢。其实,众人的思绪变化,就在那么四五秒内。 贾环低着头,跪在地上。长达数个小时的跪着,他的膝盖已经发麻、疼痛。但,以极强的意志压着身体上的痛苦对思维的干扰。他意识到,雍治天子根本无意叫陈太监来质对。 换言之,雍治皇帝想要干掉他。 情况,千钧一发! 贾环果断的“悲声”吟诵道:“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语出汪兆铭。诗是好诗,人却不行。贾环在此危机的关头,迅速的决定,打诗词牌。 这么做,有两个目的。第一,拖延时间,主打悲情。让武英殿中的师长、“政治盟友”们能够有时间思考,并找到借口帮他求情。 第二,雍治天子好名。他出一首好诗,雍治天子立即杀他,则史书必然记载。青史昭昭。当然,换个不太在乎名声的皇帝,这张牌,就没效果。 贾环出口成诗,武英殿中在安静之后,再一次喧闹起来。一个个的大臣们在殿中交头接耳。若非在天子驾前,都有人要忍不住抚掌叫好:快哉! 因通政使俞子澄爆料贾环“诅咒”天子早死,而沸腾的武英殿,这是潮头。接着,因雍治天子并不答应贾环质对的请求,冷冷的看着贾环。气氛几乎凝固。这是低谷。而此时,贾环的这首好诗一出,气氛,仿佛,从浪潮的低谷,又冲上高峰。 诗词动人心啊!满朝文武,敢说“不负少年头”的人,只有贾环。很多人,心中都有一种在见证历史的感觉浮起,如果雍治天子等会要杀贾环的话。 这时,同样年轻的费状元费敏政再次出列,大声奏道:“陛下,贾环曾有诗曰: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青莲。当年,李太白触怒唐玄宗,不过是赐金放还。 臣恳请陛下听贾环之言,召陈太监质对。若他当真诽谤君父,理当问斩。若无,请陛下开释其罪,赐金放还。” 20岁热血未冷的费状元抢了先手,切入点非常的巧妙。魏翰林跟着出列,“臣附议。” 户部左侍郎赵鹤龄出列,“臣附议。” 北静王出列,“臣附议。” 户部尚书卫弘出列,“臣附议。” 更多的大臣从队中走出来,国朝只有这样一位诗词大家,可令后人说起来时,不至于说国朝无人。就这样杀了,未免可惜。赐金放还,最合适。 礼部尚书方望出列,“臣恳请陛下赦贾环之过。” 群情汹涌,这样的情况下强杀贾环,肯定不行。但,雍治天子并不是一个习惯于被大臣们要挟的皇帝,就这样将贾环放还,他不愿意,冷声道:“召陈太监进来质对。” 还低头跪着的贾环,悄然的松口气。刚才,异常的危险。稍有不慎,就差点翻船。 … … 命令,传下去。自有太监去后宫中的浣衣局将陈太监带来。 武英殿中的群臣又开始等待。不少人肚子都饿的咕咕叫,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 事情至此,群臣都有些疲倦了。等会,就将是此次武英殿议事的最后一击。 贾环生或者死! 武英殿中大臣们的群像,不必再画。通政使俞子澄,看看身侧跪着,似乎摇摇欲坠的贾环,心中隐约升起不安的情绪,但随即心中一笑,坚定起来。 刘公公都说了没有问题,他相信以刘公公的手腕、智商,不会出问题。 武英殿外,刘国忠并没有再等在走廊中,而是飞速的离开,准备拦截着陈太监。 … … 原凤藻宫的大太监陈赋言在浣衣局内过的并不好。还不及四十岁的人,在冷宫中劳作这几个月,已经是鬓角发白,满手粗糙。他给传旨的太监找着,带往皇宫西南角的武英殿。 十月下旬,冬寒凛冽。正午时,冬日暖和的照耀在巍峨、华美的宫殿群中。 武英殿外的桥头,刘公公截住了被锦衣卫、太监们奉旨带来的陈太监。阳光落在四五人身上。 刘公公脸色冷峻,盯着身形微微有些佝偻的陈太监,缓缓的道:“陈公公,天子问询,你一定要实话实说。”话音,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陈太监弯腰点头,萧索的道:“奴婢知道。”在浣衣局的这数月的时间中,他没事就大骂贾环。然后,九月底,刘公公找到他,和他谈了一次。在不久之后,贾环被天子关进天牢。
“嗯。”刘公公轻轻的点头,侧身站在一旁。目送陈太监被人押着,走进武英门,向群臣汇聚,天子所在的宝殿而去。 心中,轻轻的叹一口气。以他的智商,他当然明白,天子会将他赶到南京养老。谋主之说,无凭无据。不是死罪。再者,天子要给杨皇后几分面子。 这个结局,他心中并不是太担心。只要晋王登基,他立即就可以返回宫中,实现他的政治理想:重开司礼监。 陈太监的妻儿都在他手中。只要兑掉贾环,这一次,他变不算输。活人,和死人,谁胜谁负,不是一目了然吗?晋王党这一次,虽然遭受严重的打击,但韩秀才不足为虑。 大位一定还会落在晋王手中。 刘公公,眯着眼睛,看向武英殿中。心中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 … 武英殿中,陈太监进来。叩首,三呼万岁。 雍治天子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座上,板着脸,居高临下,神情冷厉。 满殿群臣的目光都落在陈太监身上。内务府总管吴王开口问询道:“陈赋言,通政使俞大人,言说,你说贾环有诽谤天子之语。具体如何,如实说来。” 天子不可能问话。吴王开口,最为合适。 陈太监跪伏在地上,声音很干枯的感觉,絮絮叨叨的道:“奴婢疼恨贾环有眼无珠,竟然将奴婢当做内jian。奴婢对贵妃娘娘之心,日月可鉴。岂有背叛之理?” 吴王皱眉。啰里啰嗦的。但终究没说什么。 陈太监接着道:“因奴婢在凤藻宫中,贾府每每都要送银子给我,一来二去,和贾府的人熟识。奴婢曾听闻,贾环酒后说,何相于国有定鼎之功,竟因天子家事而罢宰辅之权。” “哦…” 武英殿中,响起嗡嗡的说话声。通政使俞子澄脸色微变。数道目光,大有深意的掠过通政使俞子澄的身上。明眼人自是看得出来,陈太监翻供了! 这话,和俞子澄转述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意思。话说,何系在这几个月如同落叶般被清扫,贾环有点怨气,不是很正常?但心里有怨气,和骂天子,这是不同性质的事情。 吴王惊讶的看看跪着的中年太监,想想又觉得释然,贾环把握,岂敢御前质对?再问:“还有没有其他的?” 陈太监战战兢兢的道:“奴婢不满贾环行事,给他加了一个‘刻薄寡恩’的说词在这句话里,在宫中传播。这引起刘公公的注意。其他的话…” 御座上的雍治天子,霍然起身,强势的打断陈太监的话,冷着脸,道:“不必再说,抓起来。吴王,将刘国忠下狱,严加审问。贾环,你回家里好好读书。朝堂之事,与你无关。” 雍治天子显得有点愤怒。很多话,不想细问。显然,刘国忠添油加醋的传谣,将他当做刀,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利用。而此时,贾环在家中,是不是还骂了他,这已经不重要。 陈太监被锦衣卫押下去。同时,贾环叩首,高声道:“谢陛下隆恩。”雍治天子冷哼一声,看了俞子澄一眼,甩着明黄色的龙袍衣袖,转身朝后离开武英殿。太监总管许彦连忙带着小太监们跟着。 丢下殿中的群臣静默着。 站在殿中的俞子澄脸色有点发白,在冬天里,汗出如浆。他今天给天子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本来是要给贾环致命一击,不料,这原来是个大坑! 贾环双手撑着,缓缓的从殿中金砖上站起来,腿已经失去知觉。但此时,心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地。久违的轻松感袭来。冬日的阳光透殿而入,让他微微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