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不相为谋
苏末百无聊赖的抬眼打量着一室名贵宝贝,不由撇撇嘴,眼眸轻扫过竹架旁整理药材的男子,半是羡慕恨的开口。 “啧啧……医仙的名誉在江湖上可谓是极高的,我还只当是一个远离俗世不沾染铜臭气息的隐世高人,可现在看来,却是不然,瞧阁下这杏林居上上下下的器具摆设,随便拿一件出来,都称得上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如此看来,你这医仙可是不够两袖清风啊!” 苏末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沉香木桌案上,姿态慵懒肆意,笑得戏谑。 “治病救人,怎可说是天经地义之事,若如此,那人世间自有生死轮回,他们怎的不看开些,将死之人何以还要求医问药,强行续命?” 轻飘飘的言语从药柜后传来,平静且安然。 “此话虽有道理,奈何都言,医者仁心,呵呵……阁下倒是新奇,救人却是有所图!” “我长居于谷中,虽隐世过活,说到底仍不过一个俗人罢了,何况我本就非行善之人。” 整理药材的身影不作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只淡淡回答着她的问题。 “是吗?若如此……” 苏末话音一转,勾唇轻笑,眼底的玩味愈加浓郁,她随手拿过桌案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纤细玉指勾着笔杆悠闲的转动着,姿态甚是懒散随意,似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痞气十足,这才接着道,“这般作为,阁下难道不怕砸了你杏林居的招牌,坏了妙手医仙的声誉?” “逍遥谷本就不争世事,又何来在乎虚名一说。但凡来此求医者,自始不问善恶因由,只要能做到我开出的条件,便皆可得到诊治。这是杏林居的规矩。” 清润的声音似凉风拂过,入耳异常动听,那人站在药柜前拨弄着药材,动作下尽是优雅高贵,只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苏末眸光扫过那人,再次感叹了下某人的妖孽特质,明明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却偏偏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人的目光。摇摇头,压下心中莫名冒出的想法,她再度恢复了以往的理性。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番,不管如何,此人亦正亦邪,不知其城府,探不出底的人,总归是危险的,她还是小心些好。 “也是,更何况阁下做的都是些划得来买卖……” 指尖抚过笔杆,却诧异的摸到了纹路的触感,她垂眸看着手中毛笔,细腻光滑的笔身由古朴白玉打磨,入手温凉,触感极好,而她方才触碰的纹路正是笔身镌刻的一个“素”字。 她微一挑眉,斜睨向正站在药柜前忙着那些瓶瓶罐罐的男子,蓦地,她唇瓣微扬,朱唇勾起一弯清浅笑意,似突然起了兴致,转身缓步走至桌案旁,轻抬皓腕,执起手中玉笔微一着墨,在就近铺开的泛黄宣纸上挥洒开来。行至最后,她手腕一抬,笔锋蓦地一收,行笔干净利落。 “果然,这上好的狼毫入手就是不同。”苏末满意的看着手中玉笔,由衷赞叹,继而琉璃眸子扫过药柜后的人影,挑眉轻笑。 “若我没猜错,这支便是南宫世家收藏的珍品名笔,‘素色’吧!” “少主好眼力,确是素色。” 玉圣雪翻看着一本泛黄古朴的药典,虽未曾抬头,却还是极为平和的答着她的话。 闻言,苏末看着那抹白影,朗声大笑。 “哈哈……天下皆知,南宫祁阳嗜笔画成痴,为此曾遍访天下,搜罗世间各方名笔字画,还特地打造了名动天下的“墨镜水斋”,就为用以存放他毕生所得珍藏。而其中,这‘素色’便是其所藏千支笔中之最!我倒是十分好奇,它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医仙先生手中?” 苏末挑眉看向那袭白衣,笑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素色确为墨镜水斋所藏,至于现在为何会在我这里,自然是他南宫家登门送来的。” 平淡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药柜后的那人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好像从他口中谈论的不是什么珍惜物事,而是件再平常不过的笔罢了! “哦?送的?呵!那倒是有意思,如此说来,他也曾有有求于阁下的时候,竟连这镇斋之宝都舍得拿出来转赠他人,也真是难得!” 苏末一边摇头一边感慨,唇角微扬,眸子里盛着一汪清浅笑意,语间尽是揶揄。 “当初南宫祁阳的独子因患重病,曾来逍遥谷求医,而杏林居的规矩世人也是皆知的。” 他虽未挑明事情始末,苏末也猜想到了七八分了。想来救治的条件便是南宫家“墨镜水斋”的‘素色’,纵然他南宫祁阳心有不舍,奈何南宫一脉自始单传,别说一支名笔,就是要他拿整个墨镜水斋来换,也是万万不敌他独子一命的! “医仙先生还真是吃准了他的心思,可偏生却要夺人所爱,想来也是,到了如此地步,纵是你张口要他南宫家的半壁江山,恐怕他也会应允!” 之所以这样说,那是因为众所周知,南宫一脉乃是南坞的皇室一族,身份地位尊崇高贵,加之其是风辰大陆上屹立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追溯起源,也比之其他国家都要更为长远,故而南宫这个姓氏提起来便意味着无上的尊贵和荣耀。 “苏姑娘说笑了,在下足不出谷,重金酬劳于我无用,半壁江山更不是我本心所求,也只世间痴人,才会一生受其所累,却终是不知这如画江山易得不易守,朝代更迭变换间不过也才百载光阴,于历史长河中,只弹指一挥间罢了!” “阁下倒是看得通透!”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自然明白眼前这所谓的盛世繁华在后人眼中只不过是过往的漫长岁月中泛起的一丝细小涟漪,一个王朝的兴衰,如昙花一现,转眼便会陨落消亡,更如她如今所处的这个架空朝代,连历史都不曾将其铭记。可令她着实感到意外的却是,他一个生于当世的古代人竟也能有这般看得开的心性思想,震惊的同时,她不禁又抬眸向他望去,可那人仍旧是那副不变的温和面容,唇角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安静而美好,他就那么随意站着,却自成一道风景。她眼眸微眯,却发现愈发的看不透眼前的这个男子了。 似乎并未感知到苏末探究的目光,玉圣雪在药柜前缓步走着,目光逐一扫过柜子上摆满的瓶瓶罐罐,似在寻找着什么,他的神情仔细且认真,好像一点儿都未受外界的干扰,而后他突然顿住脚步,伸手拿起木架上的一个小巧瓷瓶,将药丸倒在掌心,登时浓郁的药香便蔓延开来,玉圣雪蹙着眉,似乎对药丸的成色并不满意,继而将检查过的药放回到架子上,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并非我看得通透,而是世人将眼前的浊利浮名看得太重,被世俗迷了眼而已!” “医仙先生守着这一屋子的宝贝,心性却仍能如此淡泊,真是令人佩服!看来,世俗爱财的我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阁下这般境界的。” 苏末看着那人笑言,语间的嘲讽却毫不掩饰。 “来这逍遥谷寻医问药的大多是些极难诊治的疑难杂症,故而收的诊金也自然非比寻常,否则,若是人人都可来平白问诊,抑或是不设任何的门槛儿,那我这林子岂不是要被人踏平了?” 出乎苏末的意料,玉圣雪竟开口辩解了一番,紧接着他手下却并不停歇,眸光仍旧一一扫过上方标注的文字,井然有序的摆弄着架子上各色盛着珍品药剂的小巧瓷瓶,偶尔,再拿起一个药瓶,打开密封的盖子,放在鼻端轻嗅,纤长的睫毛浓密如墨,他微微垂着头,长眉微蹙,似在思考着什么,雪色袍角无风自起,质地轻盈如薄雾,而他就像远离凡尘的九天谪仙。 苏末视线落在他身上,眸中略过一抹试探,再度戏谑开口。 “阁下的一念差错,便可决定一命陨殁,可谓是挥手间便能主宰他人生死,比及生杀予夺的君王尤为不可?” “雪不过是山间一介寻常布衣,不涉江湖朝堂世事,又何谈主宰他人生死,苏姑娘言重了!” 清润的语气似潺潺流水,不轻不重,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一如他万年不变的温润神情。
姑娘?呵!她还真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如今听他一口一个姑娘的称呼自己,她唇边不由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是江湖,哪里都避无可避!就像阁下说的,你这杏林居当真清净吗?” 闻言,执药瓶的手突然顿住了,他从缝隙处看着慵懒伏在桌案上的女子,一时间,却是无话。她说的不错,即便他开的条件颇有难度,来求医者也只多不少,他这林子,确实从未真正的平静过。 见他不答,苏末唇角微勾,便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所谓江湖险恶,人心难卜,阁下或许能守着这片杏林安度年月,但于我却是不行的,像我这类邪魔之流,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追着砍!所以说啊,行于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苏姑娘何出此言?你若就此搁置江湖恩怨,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也不是不可。”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外人皆知魔血教的少主苏末早已坠崖身亡,而现在的她,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苏末一手撑着头,一手打着哈欠,却并未将他那番话听入心里,只颇为懒洋洋的随意应道。 “呵呵,说得轻巧,我差点就被人打挂了,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再说了,医仙先生是独身一人,无牵无挂的,可我还有师父呢!万一那个老妖精哪天被人砍死了,岂不是连个给他报仇的人都没有!” 闻言,玉圣雪拿瓷瓶的手抖了一下,还有这样咒自己师父的? “何况,我若放弃,到那时……” 她话音突然一顿,挑眉看向药柜后的男子,戏谑笑道,“我可就付不上阁下这医药费了!” “说得也是。” 药柜后轻飘飘的传来一句话,平静安然,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斜睨了一眼那抹白影,苏末撇撇嘴,切!还以为他能怜香惜玉一番,算了……刚才那个想法权当她自恋了,她怎会不知,这个表面笑的温柔如春阳的男子实则性子冷得很,假象这种东西,还真是……呵! 收起唇边嘲讽的笑意,苏末眨了眨眼睛,眼底的困倦又深了几分,最后她撑起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边打哈欠边朝外走去,“不跟你说了,真是没意思,大好的时光,本姑娘要去补觉了!” 透过药柜的缝隙,那双深邃漂亮的凤眸将她此番甚为随意的举止和动作尽收眼底,那样子,哪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礼仪品行,凤眸中略过一抹奇异的微光,却独独没有惊讶之色。 见她已步出房门,他视线落在桌案上放置的白纸上,想着她方才好像写了些什么,一时好奇,掌心聚力,将那张纸凭空吸入手中。几行行云流水的草书随落入眼中,字迹一笔而下,苍劲有力,行笔迅捷,从那字迹便可看出写字者用笔有力,发力沉稳,一如她张扬跋扈,丝毫不受束缚随性洒脱的性格。 在药柜前整理药材的男子缓缓抬头,那双深邃的凤眸深处如云似雾,让人看不真切。他从窗户处看着外面那道渐渐离去的身影,拿着纸张的手缓缓垂下。隐约可见上面的内容,是一首诗。 “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不求连城壁,但求杀人剑!” 而窗外走远的那人虽未回身,此刻面上却一扫困倦之态,琉璃眸子中一片清明,她眼神暗睨向后方木屋处,丹唇缓缓勾起了一丝细微的弧度,不过片刻,那张小脸便再度挂上了懒散无害的笑意,她继续悠哉悠哉的迈着小步子伸着懒腰向繁花深处行去了。 她知他定会看到她方才所写内容,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如今只是借诗划清界限,同时也是告诫,让他明白,他若是仙,她便是魔,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