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杯深琉璃滑 - 第39话
青姬夫人携有尾坐于榻边,絮絮讲起自己经历。 “娘亲,愚城卸甲是我父亲?”有尾心中震动,想着兜兜转转,却又都冥冥注定,“不瞒娘亲,约莫两月前,我就见过父亲。” “当真?他可还好?”青姬夫人心中激汤。 “父亲法术深不可测,实是令人赞叹。不过看上去饱经风霜,沧桑许多。” 青姬夫人低头,“我跟他久未再见。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儒雅男子,长身而立,青丝如瀑,从不束发,看着恣意洒沓。” 有尾伸手盖住青姬夫人手背,摩挲着,道:“娘亲,过几日,我恐要下山见见父亲。到时,我定要把消息告于他知,好让他做些准备,以图解救。” 青姬夫人不解,有尾便将自己如何被卸甲所擒带至不言堂,以及每三月要跟卸甲会面传递知日宫讯息之事和盘托出。 “这世间之事,细想起来,冥冥中倏然吻合,不可言道。你为弄无悯所救,得入知日宫,却被你父视为敌手,将你掳了去,充作愚城眼线;我为尔是陷害,被弄无悯所囚,恨着他们愚城又恨着知日宫,不想却在此处遇着你..”青姬夫人又默默拭泪。 有尾抱住青姬夫人脖颈,两人皆是泪水涟涟。待用了晚膳,再叙一叙,差不多已是戌时刚过,有尾想着总还需去弄无悯处询问今日蜕皮缘由,便拜别青姬夫人,匆匆往火龙宫去。 到得火龙宫,有尾跟龙婆婆借了燕乐,便驱马前往怀橘宫。想来时辰确是晚了,有尾进得宫中,见四面灯火已熄,只有里面一房尚有隐隐烛火。有尾想也不想,便直直闯了过去。 一推门,见弄无悯坐于桌前,正捧书观读。他将常穿的浅灰色绣金外衫除了,挂于一旁木施上,仅着一单薄锦丝纯白内衫,领口袖口都有几不可见的金丝文瑶鱼图案;黑发不再束于冠内,而是披散直下,搭在背上。有尾见状,一惊,知自己又失了礼数,想着退出房去,却又贪看身前之人,一时也不动作。 弄无悯抬眼一看,眉头微蹙,稍一起身将衣袖一挥,房中火烛已灭。待有尾眼前重现光明,不过片刻,再瞧弄无悯,早已穿戴停当,连头发亦是不乱,如此站在有尾面前,便又是威严肃静一宫之主了。 “何事?”弄无悯淡淡问。 “恕有尾惊扰。”有尾忙施一礼,“虽心知时候不早,但今日之事实重,不得已夜阑而至。”有尾一顿,“昨日刚借宫主之力得去旧皮,孰料今日午时左右又为冷热两股力量磨折,再次褪了一层。” 弄无悯听着,沉吟片刻,问道:“可有不同?” 有尾为青姬夫人之事占了心神,起初倒也未及细想,现听弄无悯一问,方道:“仍是寒热交替,体感不觉有异,只是这番蛇蜕隐约透着赤色。” 弄无悯淡然一笑:“你且宽心,如今你已蜕皮五次,今日蛇蜕赤红,说明你体内久积寒气已尽数排出。” “那是说,之后有尾每月蜕皮都无需如此辛苦了?” 弄无悯点点头,“可还有事?” 有尾笑着,又道:“宫主可知,那青姬夫人竟是我娘亲!” 弄无悯闻言,神色不变,“你如何知晓?” 有尾便将今日杯水殿之事前前后后讲了给弄无悯知。 “宫主,冥冥注定之事,实难说清。” 弄无悯见有尾神色欣喜,也浅笑道:“那你且多去陪陪母亲,发其善念,去其戾气。” 有尾颔首,忻悦难以尽述,又向弄无悯施一大礼,道:“谢宫主!时候不早,不多叨扰,这便离开。”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退去,手舞足蹈,喃喃几遍:“天之无恩,大恩已生。” 弄无悯踱至屋外,看有尾驱马离去,忍不住轻轻摇头,面上却是止不住笑意。 有尾将燕乐安置回火龙宫,见了龙婆婆,心中之喜便欲同分,又拉着龙婆婆絮絮叨叨讲了青姬夫人之事。 “看得出你当真喜极。”龙婆婆自是替有尾开怀,“为了此事,这般时辰还去怀橘宫,你也真是孩子脾性。” 有尾羞赧,想起刚刚所见,面上更红。“有尾错了,下次不敢再去叨扰宫主。幸有燕乐,”有尾话头一转,“不然,一来我难至怀橘宫,再来文哥哥曾言,怀橘宫乃有禁令,非传不得入。” 龙婆婆笑了起来:“确是非传不得擅入,想这燕乐,初入宫性子极野,只听宫主一人号令,且它在火龙宫呆不得,时不时要飞到怀橘宫去。” 龙婆婆一顿,“你可知,当初宫主即便对燕乐也是下了禁令。我数次见它意气风发奔往怀橘宫方向,又垂头丧气恹恹而返。 “你跟燕乐,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好处?” 有尾听龙婆婆所言,神色陡变,忙道:“您也说那是燕乐初入宫时,定要铩其锐气,现时日久了,想来对燕乐禁令已收。”有尾不便多言,跟龙婆婆施礼告别,便又往敛光居方向而去。 之后几日,有尾时时腻在杯水殿上,她想着幼时便无母亲关怀,如今必得常伴身侧方好。 这日,知日宫采买之期又至。有尾念着弄丹还在赤武家乡未得回返,便向弄无悯去求随余下弄家姐妹同往,也好帮手。得了弄无悯首肯,弄琴等人自是无从置喙。 有尾自知宫内尚有愚城眼线,自己下山之事恐早为所知,只是这次有备而去,心中不似之前忐忑。 “见她样子,意气风发,却不知宫主为何纵她容她?”弄墨望着队前有尾,心中愤愤,少不得冲弄琴抱怨。 “你且收了牢sao。”弄琴口气稍重,“宫主自有见解安排,毋须我等赘言。” “那小妖刚入知日宫,我便见不得她,甘言媚词,惑乱宫人。只是宫主仙家,见多识广......” 弄琴急急打断,眼风一扫,“那些秽语,莫令我闻!是否又想上贯日崖呆个三五日?” 弄墨不敢声张,只得老实跟弄琴拍马向前。这边弄柯却是行在前头,跟有尾攀谈起来。 “见你脚疾已愈,着实一大善事。” 有尾心中暗道:这弄家姐妹中,属这弄柯心机深沉,见风使舵的本领也忒高强。 “多谢jiejie惦念。”有尾淡笑,“虽失了惑术,却愈了旧疾,对有尾实是双重好处。那惑术本就旁门,现有知日宫庇护,何须此技傍身?” 弄柯听有尾这般说辞,回以浅笑,不再多言。 一行人马到得麻市街上,有尾忙着看街边糖粘,已是慢慢落于后面。陡地,有尾又有特异之感,定睛细看,自己果是又在那控时术中。 有尾轻捡起摊子上一块芝麻糖,舔了几口便吞下,又捞了边上一串红果糖球,挥着冲不远处喊:“可要来一串?” 卸甲方自雾气中现身,瞧着有尾模样,道:“你倒逍遥。” 有尾被糖球塞了满嘴,也不说话,就只笑着,从身上摸索出一样物件,往前递去。 卸甲一见,心中大动,他接过那物,细细端详:那原是一块通透白玉,用红绳穿了,配以八十一颗翡翠绿珠润饰。这物件确是不菲,但出奇之处却在那白玉之中,镶进片鳞两块,一玄一青,不知为何,那鳞时时闪光,煞是有灵。
卸甲一个箭步,单手捏了有尾脖颈:“我知她陷于你宫中。此物,何以在此?” 有尾用手推卸甲一把,后又咳了数声,道:“想我生而身孤,今初及笄,你便戕杀亲女?” 卸甲闻言大惊:“何意?” “想来尔是已报,娘亲被贬凡间之时已诞下一女,此婴后为某恶力所伤,不见踪影。”有尾注视卸甲,见他神色凝重,接道:“我前几日于娘亲殿中蜕皮,她认了我。我身有胎记,额有龙角,还有她幼时遗我那青石珠串。然你定是不明,毕竟,从小至今,不知有父。” 卸甲闻言,虽有愧色,却仍心疑:此妖巧舌如簧,凭她红口白牙,不足为信。 “我料你心中定想,我空口无凭,怎生相信。”有尾直言,“这封手书,乃因娘亲知你多疑,特意写了给你。”有尾边说边将一信笺递上。 卸甲展信,少顷,满目含泪。 “有.有尾..”卸甲见了青姬夫人手书,识其字体,心中疑虑便去大半,“你何以辗转到了知日宫中?” “想女桑门人早禀城主。若我亲言,恐不足信。” 卸甲听有尾语带讥讽,心中更愧。 “此次有尾恐无太多金乌丹消息报知城主,最近大事,不过娘亲为尔是出卖,为弄无悯所囚一桩。”有尾提及,心中愤恨,“那尔是乃你同门,更是你之义女,为何这般施诈陷害?” “并非如此!”卸甲一手搭上有尾肩头,声音少抖,“尔是之前承我救命之恩,亦是我将她带入愚城,只是,我们并非义亲。她心思缜密,人也机智,想她这般说来,乃为除你母亲疑心。” 有尾一哼:“确是除了娘亲所疑,而后便将她锁入妾鸟花,卖了知日宫弟子人情。” “我们这般,也属无奈。你娘于扈间镇滥法害命,天之将杀;她性子孤傲,定难为愚城所容,送入知日宫,不过保全之策。” 有尾闻言,心道:这倒说的通了。 “娘亲无时不挂记于你,只是..娘亲说你青丝如瀑,怎么如今看来,却是这般?” 卸甲捋了捋满头白发,自嘲道:“现如今却是花甲老人垂暮之相。”他叹口气,再道:“此事为父之后定细细告于你知;这般,你且一等,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回。”说罢,卸甲便奔街边字画摊子过去。 有尾心中暗道:见他所言所为,想是对娘亲感情深厚,他那哀怨神色,不似假作。 少顷,卸甲已将书信装好递与有尾,“为父自会将你娘亲之事再报城主,只是,为你母女着想,我们三人需得严守秘密,莫让旁人知晓各中关系。” 有尾点头,随即将书信塞进怀中,又看一眼卸甲,就要告辞。 “孩儿,为父确是愧对。”卸甲支吾,“愚城之事你莫多涉其中,城主面前我自会帮你担待;只是,你也莫跟弄无悯走得太近。” 有尾不应,低头盯着脚面。 “那,为父且先行离开。”卸甲语气似在探问,一会儿,又道:“你可否..” 有尾见卸甲面色颓然,心下不忍,开口道:“爹爹!请多珍重!有尾之后定会再寻时机下山。” 卸甲闻言,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