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本心(上)
以唐顺之在郑家的习惯,些许俗礼就不用在意了,只有老夫人对这个她一直看着不顺眼的又出现在家里混吃混喝表示非常不满,没给唐顺之好脸色看,唐顺之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态度,甘之如饴,又考校了郑光两三天的功课,出了几道题,模拟考核了一下郑光的水平。 “恩,以这样的水准去参加府试,只要主考知府不是专门针对你为难你,过关是没有问题的,再发挥好一些,再拿一个案首也不是难事。”唐顺之笑眯眯的放下了手里的纸张,很赞许的称赞郑光的水准,郑光也松了口气,新的灵魂能否完美驾驭之前的学识,他还有些担忧,现在看来,这些学识如同刻印在灵魂中一样,熟悉无比。 唐顺之从来都是把考试和做官分开来对待的,考试的时候就教导郑光考场的技巧和知识,做官的时候就教导郑光真正做官需要的专业能力,分得很开,也多次告诫郑光如果做官之后千万不要把书生意气带入官场,这要不得,他多次吃亏,现在深有感触。 “以这样的水准去应考,府试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院试也在伯仲之间,并不麻烦,所以,真正的考验还是在乡试和会试,不过,乡试和会试的选拔标准也不太一样,可能你考起来会比考童子试还要容易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为师是殷切希望你可以通过考试,拿到进士乃至于庶吉士的名头的,你可要知道……” 唐顺之像一个平常普通的长辈,对郑光进行谆谆教诲,把自己的全部经验和学识都传授给郑光,生怕郑光接受的不完全,反复的讲,不停的说,毫无藏私,而这,也是唐顺之赢得郑光发自内心敬爱的重要因素。 眼看着唐顺之的絮絮叨叨,郑光突然觉得有一丝心疼,这位优秀的老师原本也是一位进士,优秀的进士,完全可以做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却在朝野遭到了巨大的挫折和打击,遂辞官归隐,在江南山水里过着清贫的生活,睡在门板上,一个月吃一次rou,自己开垦荒地种田,饥一顿饱一顿,仍然不停地读书,精进学问。 这是唐顺之蜕变的重要因素,也正是因为此,他对于自己的提点才更多的提到官场斗争之中,屡次提醒自己要与人为善,不要轻易地和任何人产生冲突,把自己年轻气盛时的错误做法当作笑话讲给自己听,当反面教材,不遗余力的影响着自己。 就是这样的老师,如今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身在江湖,却不忘忧国忧民,他似乎并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什么。 “所以,光儿,总是考取进士,被选为庶吉士,也要小心翼翼,不可放纵啊!”唐顺之把话说完了,郑光开口道:“学生明白,学生谨记在心,但是,师尊,您就没有考虑过再去做官吗?” 一句轻轻的询问,叫唐顺之愣了好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直直地看着郑光,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长大了,一直看着你长大,就算十六岁了,还是觉得你是个孩子,结果,孩子长大了,呵呵……为师,并不是不想去做官,读书读了那么些年,考试考了那么些年,所为的,不过是做官,舒展抱负而已。 但是,为师当年一腔热血的进入官场,却狼狈不已的被赶了回来,现在想想,依然觉得庆幸,至少保住了性命,安安稳稳的退隐江湖了,这些年,为师在山野之中也不忘观察朝野,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心灰意冷……”唐顺之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情,接着抬起头来,看着郑光,说道:“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如果可以考取进士,不过十七岁。 同龄人刚刚考取进士,你都是二十年的老官员了,在官场,年轻是最大的底气之一,为师经历过的,你此去,定然会统统经历一遍,但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你不要觉得为师退隐山林了,你也就觉得心灰意冷了,那不好,这一点,你不要把为师看作老师,在这一点上,为师不值得你学习,为师不愿争斗,不愿落入权力之争,只想着保证自己的清白。 但是人生在世,连黑白都无法分清,谈何清白……为师不知道你此去会怎样,但是至少有一点,你不要学为师,遇到些挫折和痛苦就想着辞官归隐,你的才华,比为师更加优秀,你应该可以比为师走得更远,更高,读书人读书做官,照理来说,为的是为百姓谋福祉,可为师白白活了四十余载,到头来,却也只是保全了自身。 一身才学没有微国家为百姓做任何事情,单凭这一点,为师其实就不配做你的老师,待你考取了进士,做了官,运气好些还可以进入翰林院,那个时候,你才会真正的体会到何谓做官,为师考虑了一辈子也没考虑清楚该如何做官,但愿,你可以明白这个道理,到底该如何做官。” 待得府试开考的那一日,唐顺之的话还在郑光的耳畔回荡,唐顺之的思考,唐顺之的无奈,唐顺之的彷徨,这些唐顺之自己还没有明白的道理,或者说全天下也没有人明白的道理,郑光自然也无法明白,至少现在不行,但是唐顺之还是把这个问题告诉了郑光,或者说,这是唐顺之的期待。 到底,该如何做官,做官的初衷是什么,为什么要做官,做官之后该怎么做,当遇到权力和良心的矛盾的时候,该如何选择,当遇到名声和性命的矛盾的时候,该如何做,这些终极问题,现在的郑光是无法想象的。 四月初,温暖的春风拂过苏州城,明媚的春光之下,嘉靖二十五年南直隶苏州府府试正式开始了,苏州城作为苏州府的府治,自然也是府试的考试场所,所以住在苏州城里的吴县和长洲县的学子们还是比较幸运的,吴县和长洲县的县治所也在苏州城,等于县试是主场作战,而府试还是主场作战,不用离开熟悉的家乡,面对陌生的环境。 当然了,为了准备府试,也有不少家境宽裕的通过县试的学子早就从各处赶来,在苏州城里比较不错的客栈里订一间房间,安心读书备考,免得府试临近之期和那些赶考的人挤在一起,受那种罪,这一点上,住在苏州城的学子们要占了不少便宜,郑光更是如此,家里有一间房产就在距离考院不远的地方,走路三五分钟就到了,连起早都不用。 为了这一次的考试,郑家也是为郑光做足了准备,到处找参加过科举的有经验的人询问各种注意事项,给郑光准备各种考试装备,除笔墨之外,还准备了很多吃食,甚至还准备了软垫——奶奶听说考试的时候椅子很硬,所以屁股会很难受。 考试的时候是要自备吃食的,府试一共要考三场,当然如果第一场考得好被取中了,就不用去考接下来两场,但是基本上也要考一整天,而且更多的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准备占位置了,可谓是从天黑考到天黑,三顿饭还是要准备的,不然饿晕在考场上也没人管你,自然也有人会从考场外买来吃食贩卖,赚些外快,但价钱贵,味道也不好,还是自己准备的踏实。
奶奶和一家子女眷进行给郑光准备了包子饺子等一系列吃食,生怕郑光在考场上饿着,郑光颇为无奈,看着一个大食盒非常郁闷,但是家里的女人们说,自己不能为郑光做更多的事情,只能在这种事情上下工夫,所以眼巴巴地看着郑光郑光无奈,只能接受。 考上当天一早,四更天的时候,郑江就把郑光喊起了床,郑光自己心里也颇为激动,毕竟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之前的记忆很实在,但是毕竟不是实在的感受,大宋的那九年都在打仗了,也没有人举办科举,到了大明,可算可以和老祖宗们一较高下。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打开屋门的一刻,郑光还是被眼前的壮观景色给惊呆了,门口大街上,不知多少人举着灯笼火把,汇聚成一条粗壮的长龙,向着考场方向缓缓前进,各种轿子、马车、牛车甚至是驴车层出不穷,挤在大街上,使得只有现代大都市才会出现的堵车壮举也穿越时空再现在了嘉靖二十五年的苏州城内。 “这可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郑光有感而发,身旁的三叔郑江轻笑道:“可不是吗?当初,和你爹一起来考试的时候,更壮观,那一日咱们起得晚了,天亮了才出门,一打开门,喝!排着队的人都已经从考院堵到咱家大门口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多少人家是举族出动,就为了一个孩子参加科举。” 郑光笑着摇摇头,和郑江一起汇入了这滚滚人流,好在距离短,没过一会儿,郑光已经抵达了考院外面,人山人海的模样,实在是壮观,不过大多数人都已经被提前出动的官兵给挡下来了,只有应试考生才能进入内部,郑江和郑光吩咐了一下,说自己已经和看门的官差打好招呼,只要报上吴县郑光的名号,就有官差来帮他把考篮食盒拿到好位置上,到时候自己只要进去就可以了,不用担心没有好位置。 这也是潜规则了,管理不是十分严格的童子试里,有些钱财的人家花些钱给负责验身的差役一些钱财,让他们帮忙把自己的考篮事先拿入考场,选一个好位置占着,虽然考场的环境比较好,但是考试座位还是有优劣之分的,比如风大,比如太阳大之类的,甚至还有在厕所旁的“臭号”,那可就懵逼了。 郑光一点儿也不介意花些钱财,既然允许,那就利用,傻愣愣的追求公平,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快,万一捞着臭号,跟谁说理去? 走近了考院,郑光便四处寻找红色福字灯笼,按照府试的规矩,是一个县一个县的考生聚在一起,点名入场,所以考生要找到自己的领考人,也就是县学教谕,之前吴县的教谕和考取的考生们吩咐过,找红色福字灯笼,那就是吴县考生的集合地,八十名通过的考生聚在一起,等待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