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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私定

    第十六章私定

    守忠哪见过这阵仗?两条腿好似不是自己的,飘着不着地就这样被嫣红摄了进去。香风裹挟下,他几乎来不及睁开眼看仔细,就听得周围一片抽气声。“红jiejie,你这是闹啥圪撩(奇怪的)呢?”“我都来了四五回了,连手也没沾过,这小子头回来就贴在身上了?!”“就是,就是!不能走(这么)偏心!”屋里这一众客人见此情形,都七嘴八舌地起哄,又都把目光集中到守忠身上。

    守忠更觉得身上一阵燥热,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心下却渐渐定下来,不似刚才那么慌张了,“怕她啥,咋说我也是个男人,真能吃人不成?”想着也就站定了,神色也渐渐沉下。那嫣红把目光在众人身上睃了一个遍,爽利地笑了一回,说道:“快甭嚼蛆了!爷今天就看上他了!留住睡呀!”

    众人又是一片哈哈地笑,说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头回来就让红姑娘看对了!”“哈哈哈,留下哇!那身上rou绵的~哟!”“好像你摸捞过似的?我来几回见连根烟也没给你递过!”“那是我思慕的!我没挨过,好像你揣(摸)过也歇的(似的)?”

    这时老鸨也上前招呼道:“各位爷爷,这天也不早了。要歇的就搂了女子们去,要回的就把茶钱算算。一个迟了叫不上车,二个看黑了碰上宪兵队,不好说话。”

    一众人听得如此,也就各自散了。老李和老王看看守忠,见嫣红丝毫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就朝守忠努努嘴,挤眉弄眼地出门而去。一时间,这堂屋里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嫣红笑着拉拉守忠,说:“上炕,这下没人了。甭绷着啦!”拉了两下却没拉动,他还站在地上动也不动。

    嫣红见这人根本不看她一眼,就像根木柱立在屋子中间,也就正了颜色,将扣子扭上,衣服整了整,又将鬓角散落的头发抿进去,站在守忠面前。她抬了头,眼睛正正对上守忠的眼,说道:“不上炕也行,你倒说说,我哪里得罪了?还是你们警察都是这样的欺负人?我去人家唱堂会,连口气也没喘,水也没喝,连轴地伺候你们这些个人,咋就说架子大了?拉磨的驴还得给口料呢!我这活得连牲口也不如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守忠见这刚才还泼辣鲜活的女子瞬时红了眼睛,又被她这好一阵盯着看得心里慌慌的,便出言解释道:“没有,我确实是头一次来,毛躁了些,还请红姑娘放我走吧。”

    “放?”嫣红眉又立起来,“我这是拿绳子捆住你的来?”两句话又说得守忠不言语了,站在那似聋似哑。气得嫣红心头火发,振振走到他跟前,拉起守忠的手放在胸脯上,吓得守忠一下闭了眼,不敢再看她,就听她说:“咋?我丑得不能看?干啥闭眼?”守忠就觉得手上滑腻的绸缎衫子有一股热气,从手心一路往上窜,一窜窜进脑子里,嗡地炸开了,眼前满是嫣红的脸、脖子、膀子,他不敢再想,赶紧睁开了眼,却看到嫣红正气鼓鼓的胸脯一耸一耸,又想闭眼,却又怕,只好将头捩在一边,盯住地上的砖。

    见他这样,嫣红噗嗤地笑了,抽回手,拍了拍炕沿,说:“上炕!”见守忠还是不动,又瞪了眼睛,“甭在地上装唐僧了!念得哪门子经?我有话要问你。”见守忠挪了步子,便又笑道:“就算你是唐僧,我也不是那白骨精,吃不了你的。上炕来,问两句话,就让你走!还真留你呢?甭做梦了!”

    守忠听得如此说,知道又被这女子戏耍了,又是好笑又是懊恼,坐在炕沿上也不肯往里挪了。嫣红又拿脚轻轻蹬了一下,说:“往里。过来。”见他又不动了,就自己凑上去,挨住耷拉着两条腿也坐在炕沿上。

    守忠见她靠过来,略避了一下,说道:“想问啥呢?问完了,我可真是要走了。今早才下的火车,折腾一天了,早就乏了。”

    “这么急着回家?媳妇等着呢?”嫣红笑着拿出帕子来,解开,里面却还裹着个红枣,递到守忠手里,还热乎乎的呢,想是贴身装着的。

    “就问这嘞?那我走了。”说着又要下地。

    “哎呀!坐下!不问这!”嫣红一把拉住,又拽回来,“刚才我唱《打樱桃》的时候,你为啥哭了?”守忠听了这话,拿眼瞅了她两眼,黯了神色,摇摇头说:“没,你看错了。”

    “我可看得真真的!甭拿这话哄我!”嫣红看他变了脸,更好奇了,盯着追问。

    “没!”这下守忠可真恼了,甩脱了嫣红就要走,刚迈了步,就听见嘤嘤的哭声,不得以又回转头看,就见她伏在炕桌上,那泪扑簌簌一颗颗掉落下来。

    “你这女人,哭啥?”守忠只好又回来坐下,“快住了哇!让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了!”

    “你就是欺负了我了,从进了这门就没有好言语!”嫣红哭得梨花带雨,拿了头就要往守忠怀里扎。守忠往后一躲,拿手架住,说道:“有话说话,别老往身上粘!”

    一句话又说得嫣红破涕为笑,说:“还说是头回来,我看你竟是个老手。我也让你戏捣得左哭右笑的。”

    “不哭了,我就走呀!”说着又要走。

    “不行,好好说,我不戏捣你。为啥听个玩意儿要流眼泪嘞?”嫣红还是不依不饶地刨根究底。

    “这……”

    看着守忠欲言又止,嫣红又说:“是有啥难为事儿?跟jiejie说说,解个心宽。”守忠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前娶过个媳妇,前日回家一是我哥娶嫂子,二就是给我媳妇上上坟,没了一年多了。为此上,心情不好,你还多担待些。”

    嫣红听了,也是陪着叹了口气,问:“那应该还年轻着呢?咋就没了?”见守忠也没有要说的意思,更见他悲伤,又接着说,“不想说就算了。看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了,jiejie就不圪祸(戏耍)你了,今天也不早了,想回就走吧。”

    守忠拱拱手,转身离开,嫣红起身相送,边走边说:“这人没了,你总要活。男人家可不能这样,一日两日能行,时长了没得让人小看。再爱见(喜欢)也就放在心里吧。没事了就过来坐坐,姐给你打玩意,红火着就心宽了!”听了这些真诚的话,守忠也不由得对嫣红改了看法,终于露出了笑容,点头道:“行,我没做的就来。这地方我也没几个认识人,来你这听听戏,解个心宽。”嫣红见他笑了,心里噗得一跳,竟有些喜欢了呢,真是哪个姊儿不爱少年郎?真心地说:“可一定来,我可等着呢!”直看得守忠出了院子,听得他叫了车走了,嫣红这才回转房门,老鸨迎上来,拿眼觑着她:“我说,一个后生小子,你可不是要动心了?”“mama哪的这话,这不是套个雏儿,以后让他常来。咱们这种人家哪还有心嘞!”嫣红又拿出往常的嘴脸,嬉笑着说。

    “这就对了!这世道,还不是好活一日算一日!谁知道哪天炮弹跌在头上呢!”老鸨指指天,又笑拉着嫣红进去了。

    却说这守忠从这日开始,就隔三差五地去飘香茶室听戏,开始大伙还都是说话取笑,说他竟是开窍了,可一个月下来,几乎竟没有几日不去的。老李这天寻了空子,拉过守忠,正颜厉色地说:“大童,你这是要做啥呢?”

    “李哥,你说啥呢?我这不好好的。”守忠笑嘻嘻地回应。

    “好好的?好好的能天天往那灰处去?挺好个后生,我怕你走了歪道!”

    “这不是你们领去的?”

    “唉……算是哥哥我做得不对!你可不能再去了!就说不用养家,那这两个钱也来的不容易,这白白就送了那地方,亏得慌!”老李痛心疾首,深悔不该带了守忠去“开荤”。

    “也不算白送,我这两天不是挺心宽?”守忠笑着说,“那嫣红唱得的确不错!就算去戏园子也得买戏票不是?这就是贵点。”

    “贵点儿?!够听十回戏了!你个灰鬼,我看是让勾了魂儿了!”老李气得拍了他一把,“爹妈不在跟前,也不能这样发灰!我看赶紧给你张罗个媳妇,这没了根本闹不成!”

    “呵呵,我这不守家不在地的,谁给呢?快行了,就这混着哇。”说着守忠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警察署,径直往平康里去了。留下后面老李气得直跺脚。

    这日唱得是《小寡妇上坟》,俗话说“要要俏,一身孝。”这嫣红穿了一身白色孝衣,更衬得粉白的脸,朱红的唇,唱得比平日分外投入,真的哭出了泪来。众人看得是媒人、小姑子的滑稽,守忠却感叹小寡妇的可怜,尤其听到“谁估化是牵牛花开一早晨”“老天爷杀人没深浅”两句,更是触动情肠,又跟着“小寡妇”拭了一回泪。散了戏,照例守忠又等到众人散了,去嫣红房里去坐,见今天她有些不高兴,奇道:“这是咋了?还有人敢给红姑娘气受?”却见嫣红回过头来,只是两眼泪,忙得问,“出啥事了?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

    “这回,我是活不成了……”只见她突地倒在炕上哭起来。守忠手忙脚乱,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急得说:“说说,甭哭!要不我去问mama!”刚说完就要出去,却被嫣红拉住,抽抽噎噎地好容易止了哭,这才说道:“不知道哪个嘴长的,把我在日本人面前吹了一顿,这好好赖赖就要逼着去唱呢!你说,我这一去,那还能有个回?就算是能回来,也活不成了!”说着又哭起来,“虽说这每天也是迎来送往,那日本人能一样?那都是牲口!不是人!我今儿黑夜冷水就大烟,死了算了,好过被磨折死!”

    守忠一听倒抽一口凉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搓了手在地上来回走。嫣红哭了一气,又说:“你不是给日本人干活的?给说说,甭让我去了,以后你来茶钱不要你一分!”

    “唉……我哪有这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人的手段?那比阎王还狠呢!”守忠跺脚道,“要不你跑吧!现在就走,我送你出城。”

    “这……”嫣红思索了一气,摇摇头,“不行,我走了,这飘香茶室的人都活不成了。虽说挣得不是干净钱,但大伙也算处得不赖,我死就一个死,也没个亲人惦记,可不能拉了他们垫背。”

    “那怎么办?”守忠也被嫣红的义气所震动,静下来慢慢思考解决的办法,“要不你就说你嗓子坏了,不能唱了。”

    “这今日还唱了,咋说坏就能坏?”嫣红觉得这个办法还有点用,也细细地想,又摇摇头,“就算不能唱,他们还会让我去,陪着说话喝酒,除非……”

    “除非什么?”守忠紧张起来,“可不能真的寻死!不行就赎身,我养活着你!”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觉得对不起宛瑜。

    “呀?不搁记你媳妇了?要赎我?”嫣红听了也是感动,却又摇摇头,“这档口,谁赎我,那也是个死。我不能害你。”

    虽是有些后悔,守忠却还是拗着说:“反正你不能死。”

    “你真要赎我?”嫣红瞪着眼盯着守忠,又说,“我要是不能唱了,也丑了。你还赎我?”

    “赎!就算不娶你当媳妇,我也可以养活你!”守忠这下肯定地说。

    “唉……”嫣红听得不娶,心又灰了大半,“男人们,不过是来红火的。以为是个有情义的,看看也就是这。”自言自语了一气,又落下泪来。

    “是这,娶回家是不能的。不过我能在这和你过,外宅。再说,我妈不好伺候,就在这儿过,自在。”守忠也思考了半天,觉得养活一个戏子也不算是另娶,身边没有个人也是孤单。

    “既是这样,你发个誓来!”

    “我童守忠立誓为嫣红姑娘赎身,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守忠振振有词地念道。

    “好!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要是不来,我就只有死了。”嫣红握了守忠的手,眼珠转了又转,想了想又说,“这样,你这几日都别来,等一个月以后,带上二十块,不,三十块大洋来赎我。”

    “三十块大洋能赎了你?你的身价可不止这数吧?”守忠不可置信。

    “这你就别管了,这就回吧。我送你出去。”嫣红说着,披了衣裳就要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