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斗争
“好了,时间不多了,黄先生你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么我能不能问我关心的问题?” 黄靳波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轻人明显是中毒已深,没得救了。 “你要问什么?” 魏承恭轻轻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不容易,你个老小子总算肯答话了。 “你对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感到后悔吗?” “后悔!怎么不后悔。”黄靳波笑得很阴狠,“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们这些泥腿子斩尽杀绝!” 魏承恭愣了一下,摇头,这家伙还真是反动透顶。 “你把人都杀完了,谁来给你种地?谁来给你纳粮?” “怕什么,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再说,我也没说要全部杀完,杀得他们怕了,也就够了。” “你觉得用杀戮就能让大家害怕?” “哼!是人都怕死。” “那你怕不怕呢?” 黄靳波不说话了。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当初还会做那些事情吗?” 黄靳波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约是在扪心自问——最后却还是冷笑,“我没有做错,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杀的人不够多,不够狠。那帮泥腿子,吃着我家的,喝着我家的,不知道感恩,居然还敢造反,就该杀得干干净净。” “……你是这么认为的,你觉得,是你养活了你的那些佃户长工?”魏承恭总觉得类似的说法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话就不说得太明了,总之,地效一听到“提供了XX个就业机会”之类的说法就来气) “怎么不是?”黄靳波反问,或者说回答得理直气壮,“如果没有我家的地,他们那里有地可以种?如果没有我家的山,他们那里有柴可以打?临了居然还不念我家的好。哼!” 魏承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说,没有了你们黄家,那些地啊,山啊什么的就都没了,那你这个说法没有错——可是我问你,现在你们黄家就要没了,你觉得,你的那些长工佃户什么的,会就这么饿死吗?” 黄靳波愣了一下,咬着牙道:“他们不会饿死——他们会被我儿子带领的兵队全部打死!” “你儿子的事姑且不论,我就问你,你觉得他们会不会饿死——或者换个问法。你觉得你们地主离了佃农,能活得下去吗?而佃农离了你们地主,能活得下去吗?比如把你们扔到某个荒岛上。” “……”黄靳波答不上话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可要是承认了这个答案,那岂不是承认,是佃农养活了地主,而不是地主养活了佃农? 想了好一会儿后,黄靳波才又道:“可是那些地是我的,我不给他们种,他们就没地可种,就收不上来粮食。” “你真觉得那些土地是你家的。”魏承恭有些好笑:“你凭什么这么说?” 黄靳波又来了个“理直气壮”:“我有地契。” “地契?好!”魏承恭笑笑:“地契是什么,地契是国家对土地所有权的一纸认证——好吧,我换个说法,地契就是这么个东西,他代表当官的承认这块土地属于你家,对吧?” 黄靳波偏头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那换句话说,如果当官的不承认这个地契,这地契就没用了,对吧?” 黄靳波又迟疑着点点头,不过马上又道:“可是当官的不可能不承认地契啊。” 魏承恭摇摇头:“想必你不知道,现在的国民政府,曾经两次向马列国际提出申请,想要成为马列国际的一个支部——不过都被马列国际给拒绝了。” 黄靳波没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如果当时马列国际没有拒绝,那么国民政府就将成为一个苏维埃政府,或者说,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而苏联是绝对禁止土地私有的。” “……” “现在,你还觉得,那些土地是你的吗?” “……你说这些都没有用,国民政府不是没有加入苏联么?”黄靳波头偏到了一边,似乎有些不自信:“伪冤长英明,才不会行那样的乱政。” “……国民政府的态度,这个不论。我是想要说明,那些土地不是你的,是国家的;国家说那些土地是你的,那些土地才是你的。” 黄靳波想了好一会儿,点头:“你说得没错,然而国民政府已经承认那些土地是我的了。” 魏承恭点头,这个不用否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国民政府本身,也无法维持,它的承认,又有什么用?” “不,不可能,国民政府怎么可能无法维持?国民政府有人有钱有枪,有外国人的支持,怎么可能维持不下去?”黄靳波看着魏承恭,冷笑:“我知道你又要拿红党哄骗泥腿子的那套说辞来说话,那种话就不用说了,谁信谁是傻瓜。” 魏承恭摇头:“马列党说的那些阶级斗争什么的我们权且不论,毕竟只有理论,没有实例;现在我们来说自古以来的教训——早在四千年前,中华文明刚开始萌芽的时候,人们就对夏桀说‘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三千年前,老子劝诫当时的统治者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又过了一千年,《乐府》告诉我们,那时候的人们说‘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再过一千年,魏征劝李世民‘水能覆舟’……你说国民政府有人有钱有枪,有外国干爹,这些我都不否认,然而,它恰恰没有争天下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民心。没有了民心,它怎么能维持得下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黄靳波还是冷笑:“瞧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不知道那种话无非就是哄哄那些泥腿子,让他们听话送死而已,你还真信?” “我信。”魏承恭回答得很平静:“因为我见识了无数的事例,都在证明着这一点。” ———— (好像有点儿中暑,头痛死了) “我跟你扯这些干什么?” “似乎”在言语上占到地主一点上风的魏承恭忽然自嘲起来,“说这么多没紧要的废话。” “……” 沉默了一下,魏承恭又道:“也就是说,即使是知道白党必将失败,马列党必将取得胜利,你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到马列党的对立面?” “当然!”黄靳波回答得毫不犹豫——不过魏承恭倒是理智起来:“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些像是在赌气啊,这不好,气大伤身,而且你就算赌气说气话,也不应该冲我来。”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嗯,啊,是这样,”魏承恭稍微愣了一下,这才又道:“你恨马列党,对吧?” “怎么?” “既然恨马列党,为什么不向旁人传播你的恨呢?如果你能说服我,世界上岂不是多了一个恨马列党的人?哪怕只是在我心里打一根钉子呢,对不对?不怕告诉你,我虽然既不是马列党,也不是红军,但是我对于红军的帮助,可是非常大的。你如果能说动我不给红军帮忙,别的不说,红军的伤员起码多一半的伤亡。” “你是……跟****暗中做生意的药商?”黄靳波眼睛一眯。 “呃……算是吧。”魏承恭倒也佩服这老地主一下子就猜到自己的身份——之一。 “那么不用我说,你也会恨马列党的。”黄靳波冷笑,“跟红党做药材生意,一定很发财吧?发了财一定会买房子置地的吧?你就等着被共产吧。” 暗暗佩服这老地主脑补能力强,魏承恭笑笑:“到时候再说了——黄先生,你要怎么样才会让出自己的土地呢?” “哼!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让出土地的,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要是让出土地,谁还会给我干活儿?反正是要死,还不如拼他一场。” “如果出钱赎买你的土地呢?你可以拿卖土地的钱投资工商业。土地一年的产出不过是那么一两茬庄稼,工厂一天出多少产品,就可以挣多少钱。来钱可比种地快多了。” “不卖!土地才是根本,做生意来钱是快,可是谁能保证不赔本?再说,就算要拿钱做生意,我家又不是拿不出钱,到时候两头的钱一起要,岂不是更好?” “……”魏承恭气结,想了想,眼睛一亮,“你家的土地亩产量能达到多少?” 黄靳波怔了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别问,我就问你,亩产大约多少,有200斤没有?” “200?”黄靳波冷笑了一声,“你没种过地吧,我们家的田地,都是上好的水田,亩产起码也有300斤。” “那么,你一亩地收多少租子呢?” “120斤到150斤不等。(这个是某个被欠薪的图书室管理员的调查结果,租子占到收获总量的三到五成)” 魏承恭点点头,又道:“这个地租是恒定不变的吗?” “当然!”黄靳波不屑道,“管他天旱天涝,虫子冰雹;种我家的地,就得给我家租子。收不上来粮食,那怨老天爷不给恩典,怨不得我家的地不好!” 魏承恭一怔,失笑:“我们说到两岔去了。我是说,如果亩产达到5……600斤,甚至800斤,你还是只收这么多地租吗?” 黄靳波愣了一下:“亩产600,你开什么玩笑;800,做梦吧?” “信不信由你,我见过亩产2000斤……哦,不对,按你们这边的秤,应该是1700。我见过亩产1700多斤的稻子。” 不等黄靳波说什么,魏承恭又道:“如果亩产达到1000斤,你还是只收120到150的地租吗?” “那怎么行?亩产真要是有1000,起码也得给我700。”黄靳波回答得理直气壮。“而且在那之前,他们先把欠我家的租子缴齐再说,” 魏承恭皱眉:“可是,你收那么多稻子,吃的完吗?一亩地只收150,你家的粮食就多得吃不完了。” “吃不完我不会卖吗?”黄靳波哼了一声。 魏承恭很有耐心,“保证了你的收入,你也不肯让农民喘口气?” “哼!怎么没让他们喘气?1000收700,还给他们留了300呢,他们能留下来的粮食都多了一倍不止了,就算再有捐税什么的,也够他们活的了。”黄靳波冷声道,“那些个泥腿子,能凑合活着就行了,你还想给他们顿顿吃白米干饭哪?” 说着说着,黄靳波冷笑:“不怕跟你说,别说一亩地收150斤,哪怕一亩地只收15斤粮食,我家的粮食也吃不完,卖不尽。收这些地租,就是为了不让这些泥腿子手里有粮食留下来——有粮有钱了,他们就会想要置地,等他们有了地,我收谁的租子去?这要是我家出个败家子,而那些泥腿子家里某人发家致富起来,就得轮到我的子孙给人家交租子了。” ———— 魏承恭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你和我说这么多话。”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看外面天已大亮,魏承恭又道:“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你的子女吗?” “不用!让他们杀光泥腿子什么的,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干的。”黄靳波倒是很看得开,“也要谢谢你,跟我们两口子说了这会儿话,倒是让我心里痛快了许多。” 魏承恭点点头,“那么,再见……哦,不对,该说是永别了。” 收起台灯,检查了一下摄像机,转身就走。 “你问这些话,到底是要做什么?”黄靳波忍不住还是问道。 魏承恭停下脚步,回头:“想要调查了解一下,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是否真的不可调和;如果可以调和,又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调和。不过你的答案让我很失望——或许你是地主阶级中比较极端的例子,但是你的答案恐怕很有代表性。” 魏承恭说完就走了出去,留下黄靳波发愣:这话听起来可不得了,简直就像是他可以决定红党的土地政策一样。好吧,就算他没有决策权,只有建议权,那也不得了啊。 “老婆子,”黄靳波向还在哭哭啼啼的地主婆问道,“刚才我跟这小子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你个没良心的,去外面勾搭狐狸精……”地主婆又骂起来。 “……” “别闹了,”黄靳波一身断喝,吓住了老婆:“听着,按照那些泥腿子的‘政策’,你手上没有血债,他们不会杀你。等他们放了你以后,你要去县城,找到老大,把这个小子的事情给阿大说清楚,这个小子,很不一般。” ———— 这个地牢规模不小,牢房也不止是这么一间。魏承恭去到门口,忽然又对旁边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即使天已经亮了,这个房间依然是黑黢黢的)感到好奇,于是迈步入内,拿着手电四面一照…… 然后,魏承恭涨姿势了。 这里是刑房,而且是个“设备”很“齐全”的刑房。鞭子,架子,老虎凳,砖头,水桶,火炉,烙铁,镣铐……应有尽有,这是认得出,大致能猜到用途的;还有一些看起来有些古怪,完全猜不出用途的东西。 比如墙角放着的一些皮革。 比如墙角放着的一个大罐子。 比如墙角放着的一个类似榨糖机的机器。 拿起这个瞅瞅,又拿起那个看看,最后拾起鞭子,向一边的木头架子抽过去。“啪”的一声,木屑纷飞,坚实的木头上出现了深深的鞭痕。 想象着自己被绑在那个木头架子上,这鞭子从自己胸口抽过……”魏承恭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感觉胸口好像火辣辣地痛。 着还只是鞭子而已,在这个刑讯室里,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东西。 “这家伙,是渣滓洞培训出来的吗?”看着“玲琅满目”的各种刑具——有一些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魏承恭不寒而栗的同时,也暗暗恼怒。 正好小高过来找他。 “傅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政委他们就要开公审大会了,开完会就要立刻转移,到时候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哦,我这就过去。”魏承恭点点头,看看手里的鞭子,随手扔到了一边。 “这个黄靳波不过是个土财主,怎么会想起来修这样一个地方?” 小高四面看了一下,哼了一声:“听说,是他大儿子主持修建的,他大儿子去什么训练班进修过,回来以后就主持修建了这间地牢。” “训练班?”魏承恭摇摇头,跟随小高离开了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真不知道是什么训练班,教人这种变态的东西。” “有什么好奇怪的,阶级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小高倒是看得开。 ———— 公审大会是由项英主持的,陈老总不在。 “陈司令一早就带队去伏击县城方向的援兵去了。”小高这么给魏承恭解释。 魏承恭一顿足,“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 然后就被小高赏了一记白眼,“我还没抱怨呢,要不是司令交代,要看着你,我现在肯定在攻击部队里。” “你不是跟黄靳波那个家伙仇深似海吗?今天他伏法,你难道不去亲眼看一看?”说着话,魏承恭一指远处反剪双手,头戴纸高帽,脖子上挂了一个写着“恶霸地主”大木牌子的黄靳波,“你可以申请行刑,这样就能亲手报仇了。” “我跟黄家仇深似海。不过我们的队伍里跟黄家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比起枪毙黄靳波,我更想亲手枪毙他儿子黄百福。” 魏承恭稍稍一愣,很快就猜到了:黄靳波看样子只有四十来岁,他的儿子估计也就二十上下——跟这个小高年纪相当。 地主家的孩子跟佃农家的孩子凑到一起,根据革命影片的定式,估计这个小高没少受气——或者该说是欺辱。 一般来说小孩子打架置气什么的,等到大家都成年懂事以后就会淡忘了——绝大多数现代人还会觉得那是一种很温馨,让人很愿意去品味的回忆。 但是这种现代社会的经验显然不适用于现在这种两个阶级高度对立,矛盾异常尖锐的时代。 ———— 公审大会一定要公布受审者的罪行,这才能体现出正义性。随着黄靳波的罪行被一一披露——而且黄靳波完全没有辩解,“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黄靳波在保护老婆,要把所有的血债都一肩扛下来)——魏承恭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很有趣(在聊天的时候,魏承恭得出的印象。他对于黄靳波了解不深,更没有切肤之痛,也就无从恨起——就好像现代社会,贪污的官员是人人都恨的,但如果只看照片,相信没有谁会对他们有憎恨的感觉)的老头,竟然是如此罪恶滔天。 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一些,呃……该说是那“那一点点”罪行,根本就不算什么。这家伙日常的大斗小秤,欺行霸市就不说了,官匪勾结,抢男霸女,构陷良民之类的事情也做得不少,就连像夏家村那样的******罪行,也做过不只一轮。 一桩桩,一件件,让旁听的魏承恭听得越来越怒。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听不到一半,就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大呼起来:“打倒恶霸地主!” 按照影视作品的定式,有人这样带头呼叫口号的时候,群众一定会跟着高呼口号。不过,魏承恭这一次的呼叫,却是让全场寂静,镇民们一起转头向他看过来,就连主席台(戏台,老城镇都有的)上正在宣读黄靳波罪行的项英也是一阵错愕,不知道这家伙突然发什么疯。 “啊……呃……这个……你们继续,继续。”怪异的现场气氛让魏承恭很快冷静下来,急忙向大家小心赔笑。 正低垂着头的黄靳波悄悄抬头看看魏承恭,眼中精光一闪,又看向身边的老婆。感受到老公的目光,地主婆也偏头看了过去,夫妻两个目光对了一下,又迅速埋下头去。 …… 公审大会最后,是例行性地向民众们宣传鼓动,“我们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对于这样残民以逞的恶霸地主,我们绝不宽恕。也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自己的军队。” 顿了顿,项英宣布大会终结:“对于恶霸地主黄靳波,综上罪行,我代表人民政府,判决其死刑,立即执行!” “就这么完了?”魏承恭目瞪口呆。 ———— (P.S:先述一下苦,情况很糟糕,没精神,注意力不集中,没有胃口,好不容易吃点东西也一直想吐。而且全身上下一用力就像是当年注射了先锋霉素一样,酸痛非常(地效过敏先锋霉素),连从座位上站起来都费劲,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两节明明有很多话题可以写,可是地效却发现,心中想好的内容居然表达不出来——这对于一个码字的人,简直是致命的麻烦。 而且,还有旁的烦心事,老妈那边的保险出了问题,要给她处理好,总之,糟糕透了。) “就这么完了?那个反动地主,大肆屠杀革命群众,营造白色恐怖,手上不知道欠了多少条人命。现在一颗枪子儿就让他一了百了,不觉得太便宜他了吗?” 对于公审大会这个结果,魏承恭实在是感到不可接受。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公审大会虽然结束了,群众大会却还没有结束。 要干什么呢? 分浮财。 出乎意料,对于这种白拿东西的好事儿,群众们的热情居然不是很高。 “大家害怕被反攻倒算!毕竟黄家又没有被我们斩尽杀绝……”魏承恭倒是表示很好理解,“换我我也会害怕。” “那个糟老婆子,看起来被红军吓破了胆,没什么好怕的吧——就算他大儿子黄百福手下有上千的人马,我们的队伍也出发去收拾他了。还怕什么?”小高到底有了几年部队上的经历,胆量不是普通群众能比的,“这里的群众,觉悟也太低了。” “可是别忘了黄家还有两个小子,还有一个闺女。” 小高不说话了。 黄家的二儿子黄千寿在上海,日本人的工厂里管事……好吧,鞭长莫及,某种意义上可以不用理会——可是黄家的三儿子黄万禄还在日本呢,听说还是什么士官学校的学生,跟伪冤长算是校友,回来就要带兵打仗的。 “这个群众大会怕是会弄个虎头蛇尾的收场,如果你们没办法打消人们心中的顾虑的话。”看小高不说话,魏承恭断言道。 不过项英显然具有超出魏承恭估计的组织能力和鼓动力。 “我知道大家都在顾虑什么,但其实大家完全不用害怕。不用我说大家也该知道,黄家这许多年来,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以前是因为黄靳波和黄百福这两根柱子撑着黄家,这才没人敢说什么;眼下我们已经砍掉了老柱子黄靳波,即将砍掉小柱子黄百福,这两根柱子一倒,黄家就会崩塌下来,以前敢怒不敢言的那些人会怎么办?” 魏承恭愣怔了一下,哑然失笑:内部勾心斗角,这可是封建大家族的常见戏码。 “黄家剩下的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没有当官,又没有当兵,眼下家里的钱也被我们分走了,地契卖身契什么的,也都被我们烧了。又没钱又没权,更没有枪没有兵,他们还能成什么气候?我要是官老爷,首先就会想要把黄家剩下的钱都搂过来,才不会有闲心去帮他们‘伸冤报仇’什么的。” 与会群众都笑起来。 “不错,黄家还有个小儿子,据说还是日本陆士的学生,将来要带兵打仗的。可是大家想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能撑得起门户吗?先不说这个小子还要多久才能毕业,就算他立刻回来,光是对付他的那些亲戚,估计就够他忙的了,对吧?” 等大家笑够了,项英提高了声音:“最重要的在于,我们红军还在,我们红军会给大家撑腰。如果黄家的人——也不止是黄家的人,其他的地主恶霸也一样,再有这样鱼rou乡里,滥杀无辜的行为,我们红军绝对不会放过他,我们会像这一次一样打上来,把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推翻打倒。黄家剩下那几个人不回来就算了,如果他们回来,大家不妨就把我这个话说给他听。如果他们执意要与人民为敌,那么,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 忙完分浮财等事宜,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恰好这时候去打伏击的部队也回来了。大获全胜。另外,除了陈老总之外。粟大将军和顾作霖也在,看来这一次的军事行动是两支游击队的联合行动。 于是开饭,于是魏承恭吃到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最丰饶的一顿饭。 以前在根据地的时候,这家伙主动要求“工作上向高标准看齐,生活上向低标准看齐”;在行军中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家伙在这个时代一直都吃得很悲催。 但是游击队眼下是在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镇子上,而且,刚刚才打完的一个大土豪。黄家那些个猪羊,就算给群众也没有人敢收(粮食货币之类死物容易藏起来,事后也不好追查;相比之下,这种大型牲畜就很麻烦——当然,小的鸡鸭之类还是有人敢收的),部队又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行军,至于说还给黄家…… 嗯,还是杀了吃rou好。 事实上,这项工作在夜里就开始了。在战事稳定之后,游击队的炊事员师傅和几个战士一起,宰了十几口猪,十几腔羊,洗剥干净;天亮以后找来镇上酒楼的大师傅一起帮忙,置办起流水席。(除了游击队战士,镇民们也可以跟着分润一点) “怎么感觉像是大秤分金的梁山好汉?”魏承恭当然是跟陈项粟顾一桌,一边往嘴里塞葱爆腰花,一边问道:“陈老总,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 (老妈来了,用电脑跟外婆视频对话,说的话让人好心酸) “没的啥子不好的,”陈老总嘿嘿嘿笑了几声,“对于群众没得影响,周围的敌情条件也允许,既然如此,改善一下部队的生活有啥子不对嘛?” “可是,这会不会让大家放松警惕?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可是最容易受到突袭的时候。”魏承恭忧心忡忡。 “你说的没错,一支军队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最容易受到偷袭,在这个时候遇到偷袭也最容易一败涂地,可是你晓得这是为啥子不?”陈老总开始给好奇宝宝普及基础知识。 不等魏承恭答话,陈老总又道:“因为混乱。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混乱都是致命的。一支军队一旦混乱,就无法对外界的情况做出反应,上级指挥官的命令也无法传达给下面的战士,任何部署,调整,统统都无从谈起,这样的军队,哪里说得上战斗力?当然被人一碰就倒了。” 顿了一下,喝了口汤,陈老总又道:“可是现在你看我们的部队,混乱没有?” 闻言魏承恭就真的向屋子外面黄家大院儿看去。 黄家大院儿很开阔,地方很大——当然,也大不到能让近七百人(陈,粟两支游击队总兵力)进来吃酒席的程度。所以有一部分部队是在外面街上摆开的席面。 不过,目测一下能摆得下三十桌席面的大院子,如今只稀稀拉拉地摆了十几桌,而且这些席面安排的位置也有些古怪:有的地方稀疏一点,有的地方紧密一点,而无论是稀疏还是紧密,似乎有什么道理在里面。 八个战士坐一桌,他们背着枪,腰间甚至还带着手榴弹,吃起饭来没有像影视作品中的白军那样胡吃海塞,杯盘狼藉。他们吃的不快,不过也不慢,跟平常吃饭差不多。他们跟身边的伙伴交头接耳,有说有笑,但是没有人会隔着两张桌子喊话。 总之,很有秩序。 “第一,周围六十里之内,除了我们,没有第二支人数超过一百的武装力量;第二,我们在镇子外拉了两条警戒线;第三,部队不允许喝酒,而且rou菜也限量(战士们长期吃糠咽菜,如果猛一下子摄入大量蛋白质,容易闹肚子,严重的时候甚至有可能死人。德国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二战结束,德国新政府释放战俘,之前先请这些人好好搓一顿,结果造成蛋白质中毒,死了不少人);第四,我们的武器依然随身携带,没有离身;第五,不允许战士们胡乱走动,就餐也是以班排为单位,就近安排。”陈老总笑眯眯地,把魏承恭的疑虑打消,“只要我一声令下,整个镇上的部队可以在三分钟之内完成集结,五分钟内开赴战场投入战斗,现在,你还担心吗?” 魏承恭抓头:“好像没见您下达这些命令啊?” “这种事情还要专门说一道的话,我们红军早就不晓得死几回了。”陈老总哈哈大笑,“我们有经验。别说是这样一个小镇子,这样一支小部队,就是当初带着一个师打茶陵,永新,我们的部队,也一点都不会乱。只要部队没有乱,外面的险情能准确及时地送到,上级的命令能够通达执行,部队就保持着战斗力,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一只老虎。” “小傅,我们跟你不一样。在总体和平的大环境里,部队有可能会放松警惕;可眼下正是敌强我弱,挣扎求生的时候,这种时候我们要是麻痹大意,那可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 放下部队的安全问题,好奇宝宝又问起另外一件事:“那个黄靳波做了那么多坏事,就这么一颗枪子儿解决他,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正在夹菜的几个人闻言,筷子都不由得停了下来,互相看了看之后,项英皱眉反问道:“那么要是依着你,该怎么办呢?” “呃……这个……”魏承恭一时语塞,感觉凭那个家伙做的事,炮烙凌迟,腰斩车裂,甚至是连坐族诛,都不足以赔偿万一。 “在你们那边,最高刑罚是什么?”项英又问道。 “嗯……死刑,立即执行,再加上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什么的。”魏承恭想了一下,答道,“还没有听过比这更高的量刑标准。” “你们那边的死刑,执行方式是什么?枪毙?绞刑?电椅?我猜总不至于有砍头吧。”项英又道。 “就是枪毙,谁耐烦跟那些人玩花式死法。” 听到“花式死法”,项英愣了一下,其他几个人都失笑起来,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时常能接触到某些后世的网络用语,生僻词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对啊,我们对黄靳波的判决,即使是按照你们那边的量刑标准,也是最严厉的了,你还想怎么样?” 魏承恭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觉得那个老地主罪大恶极,想要处以极刑——坦白说有些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想法。”说到这里,项英笑起来。 “原来你也这么想啊,咳咳咳……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呢。”项英对面的顾作霖笑起来。 项英笑笑,没有答话,而是看着魏承恭叹了口气:“可是不行啊,我们是马列党,是红军,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们是工人阶级领导的革命组织,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全家的绿林好汉。所以,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也恨不得把那些死心塌地跟我们作对的家伙全都凌迟了——冲着他们做的那些事,就算凌迟,也绝不为过——但我们最多只能枪毙他们。” 顿了顿,项英着重道:“我们是文明进步的武装力量,不是那种中世纪的野蛮人。” ———— “可是……几位,这是一场政治仗,对吧?这一仗的目的是威慑那些反动地主,让他们有所收敛,对吧?”魏承恭振振有词,“可是,你们觉得这个目的达到了吗?看看黄靳波临枪决的时候,那种坦然受之的表现,以及他在法场上说的那些话,你们觉得,他害怕了吗?” 几个领导互相看了看,动作都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那个死顽固的表现,跟害怕丝毫扯不上关系。一直到被拖上刑场,他都骂不绝口,恶毒的诅咒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包括魏承恭——心里都不舒服。 “敢于在游击队活动没有止歇的时候大肆屠杀的人,都是像黄靳波这样死心塌地反动到底的人。他们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清醒的认识,对于自己落到游击队手里的下场,也肯定都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估计很多人的想法就是,‘哼!老子杀了他们那么多人,最后还可以死得干干脆脆,这太便宜了。’说不定,还有人会产生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反正凭老子做得事,落到他们手里是死定了,就算是再多杀些人,落到他们手里也无非是一颗花生米而已,怕什么?’,这样我们打这一仗岂不是要起到反效果?” “如果要考虑政治影响的话……”陈老总思忖道:“我们就更不可以干一些出格的事情了。” “为什么?”魏承恭不解。 “因为国党常凯申他们现在还占有着绝对优势。”陈老总很无奈,“常凯申占有天时地利(从全国范围来看),我们想要和他对抗,只有靠人和。所谓人和,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人跟我们在一起,站在我们这一边,做我们的朋友。” “但是就算在这方面,我们其实也不占优势。常凯申占据着大统和舆论清议,他不遗余力地抹黑我们的组织,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控制区,以及我们的所作所为。‘红匪jianyin掳掠,无恶不作,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之类的话你应该听过不少了,我们明明没有干过这些,他都能无中生有来这么一大堆;我们如果授之口实,他还不抓住不放大做文章——这对于我们在全国范围内争取民众支持,将起到难以估量的负面作用。” “……无非是话语权的问题嘛,我们将来能掌握全国的话语权,到时候给大家解释清楚也就是了,人民会理解的。” “可是我们现在并没有取得全国的政权还有话语权啊。”陈老总很耐心地给魏承恭做解答,“我们都晓得未来会是啥子样子,可是那是未来,那不是现在。” 稍微停顿了一下,陈老总又道:“小傅,我说这话不是在否定你的工作和努力,但是你要晓得,并不是说你一来,我们的革命就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我们的敌人还很强大,我们的组织还很弱小,我们想要取得革命的成功还需要努力,需要奋斗,需要流血牺牲。” ———— 摆事实讲道理看来并不能打消魏承恭心中的怨气,眼看这小子狠狠塞了一嘴羊rou蹄筋,嚼的嘎吱吱响,几个人都好笑起来:真是个孩子。 不过,对于“为富不仁”者的这种切齿痛恨,对于正义的坚持,倒是很让人叫好。 “怎么,这就生气了?” “没法子不生气。我们的人落到敌人手里的时候,各种苦难,各种折磨,敌人对我们的同志使用的那些个刑罚手段根本是在挑战人类的想象力极限;敌人落到我们手里呢?不打不骂不杀,好吃好喝好招待,就算是罪大恶极,杀一百回都不足以赎罪,不让人解恨的那些家伙,也只是一颗子弹了事。土地革命的时候是这样,抗日战争的时候是这样,解放战争的时候是这样,抗美援朝的时候还是这样——总觉得,我们这样好吃亏。”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特别是对于日本人。” “哦,日本人又怎么了?”几个人都来了兴趣。 魏承恭一摆手:“不提了,一说起来就一肚子气,而且我也记不得那么多……好吧,我就说一件事。” “说来听听。”项英笑笑,看魏承恭菜碗空了,又给他布上。 “八路军——哦,就是红军——跟日本人的第一仗,是平型关之战。八路军在平型关伏击了日军某部的运输队,胜利以后,我们打扫战场,发现有日军伤兵,我们的卫生员同志上去想要给那个伤兵救治包扎,结果……” 他说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结果怎么样?”看魏承恭这么气愤,几个领导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都严肃起来。 “结果,那些个伤兵有趁机用刺刀刺杀我们的卫生员同志的,有在担架上拉响手榴弹,把抬担架的同志炸死的。我记得整个战役打下来,毙伤好像有一千左右吧,但是一个俘虏都没有,所有的日军伤兵都在想办法跟我们的救护人员同归于尽。” (地效注:魏承恭记混了。不过如果不翻看资料,相信绝大多数人也只能记得这些,比如地效^-^)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神色都严肃起来——日军战斗意志如此顽强,以后执行政策的时候需要注意了。 至于魏承恭想要借此说明的,“对待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事情,则被几人忽略了。 ———— “小傅,这个事情你一定要跟中央说明。”陈老总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哦,您是说,您赞同对敌人采用一些过激手段?”魏承恭眼睛一亮。 陈老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我可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把有关日军战斗意志的这份情报给中央说明,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同志这么白白牺牲。” “说到中央,”项英也道:“小傅,你看,我们马列党和红军是有高度组织性,纪律性的军队,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符合中央的政策——包括你说的,对敌人采取过激手段的建议。所以你在这里给我们唠叨没什么用,如果你能说服中央给出明确指示,不用说服我们也可以;如果你不能说服中央,说服我们也没用。”